南懷謹老師談西藏文化

  研究西藏佛教文化,是一個專門的學術問題,不是約略可以說明,也不是現勢所需要,現在只從幾個要點摘要述說,作為常識瞭解而已。並且依照歷史演變作階段性說明,比較容易清理出頭緒來。

  自唐太宗貞觀十五年間,文成公主遣嫁于藏王以後,西藏才決心建立文化,派遣宗室子弟到印度留學佛教,依梵文“笈多”字體創制文字,翻譯佛經,並請北印度佛教密宗大師蓮花生到藏,建立密教,西藏文化從此奠定基礎。但當時從文成公主入藏的幾十位儒生道士們,也播下了不少文化種子,據我所知道的,西藏原始密教,有一部分咒語和符籙與壇城等(壇城具有原始宗教圖騰的作用),與道教南宮正一派的很相似。同時在西藏,也可見到刻畫的八卦與太極圖。喇嘛們的卜卦方法,大體也用天干地支配合奇門遁甲的演算法。就是到現在西藏所用的曆法名稱,還同我們古老的十二生肖象徵陰陽氣序的紀年方法一樣:例如鼠(子)年,牛(醜)月,虎(寅)時等類。還有在密教未傳入西藏之前,本土原來有一種巫教,俗名稱之為黑教或笨教,到現在仍然存在。現在的青康兩省邊境,大約還有黑教徒千余人。這種巫教,與道教符篆派,更多相同之處。在元代與劉福通等的白蓮教,清代的紅燈照,都有關係。這類遠古遺留的巫祝與方術,不單是一個蠱惑性的邪術,有時候還牽涉到政治問題。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對新疆西藏邊地的用兵,與明末遺老,隱跡邊疆,組織教民以圖複國的事有關,巫教也屢被運用。

  文成公主是一個具有才能,並且有堅定宗教修養的女性,當其遣嫁西藏,從她個人來說,是一種痛苦的遭遇。以一個有高度文化水準,富於文明國度的知識女性,去做落後地區的妃子,確有無限悲苦和重大的犧牲之感。漢唐以來的和著政策,留給人們許多哀怨的思情。例如漢元帝時代的王昭君等人,都是為國家政策而犧牲自己個人幸福的偉大女性。所以後來詩人有諷刺“漢家長策在和蕃”的類似吟詠,隱隱約約都認為這種政策是民族的一種恥辱,其實,也只是一個時代的政治觀念的不同而已。文成公主的個人遭遇雖然不幸,她卻為唐朝降服了西藏,亦為西藏開闢了以後的文化基礎。西藏境內拉薩等地,有許多地方與寺廟建築,相傳都是文成公主或蓮花生大師看了陰陽風水才決定的,並且有若干地區,到現在還列為禁區,不敢動土開闢。西藏境內的五金礦藏很多,但到現在還堅奉祖宗遺訓,不許開採。

  西藏自初唐從印度傳入佛教,亦正當玄奘大師取經回國時期。那時印度佛學,已多為後期佛學,唯識、中觀、因明,與彌勒菩薩五明之教,特別昌明。般若畢竟性空與唯識勝義實有的論辯,各擅勝場。所以西藏的佛學,一直保有這種論主派明辨的學風,思惟極須正確,辯論務必精詳,往往為了一個問題,窮年累月,互相研究討論,孜孜不休。這種治學精神,非常值得欽佩,保持印度後期佛學的遺風(可參考唐玄奘法師傳)。就是現在的西藏,要考取得一個格西(法師)的資格,必須積十餘年學問,當著僧俗數幹人,或數萬人面前,公開辯論一個佛學主要題材,經大家傾服,才公認他的學問修養,可以做格西,才取得法師的資格。關於佛經的翻譯,因其文字根本脫胎于梵文,譯來比較容易準確,經典也多一些,大體與內地翻譯的差不多,但其精神,特別注重密教,所以密宗部分,比內地翻譯多了許多。其本土先哲著作,也很豐富。不過內地譯本,亦有少數為藏譯所無,如般若部的《大智度論》等。唯西藏人對佛學修養,自視甚高,認為內地幾乎無佛法,簡直有些閉戶稱尊的氣概。內地一般傾向西藏密宗的學者,甚至也隨聲附和,未免有冒昧學步,自他兩誤之嫌。

  密教佛法部分,多半自蓮花生大師所傳,與內地唐玄宗時代,印度密宗三大士——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藏傳入中國的密法,大致相同。我們的密宗佛法,由盛唐到宋元,都很盛行,到明朝永樂年間,才明令摒棄,除保有少數無關宏旨的咒語與方法外,都流傳到日本。現在是這樣分別:稱傳入日本的密宗叫東密,西藏的密宗叫藏密。藏密的特點,有些的確是東密所無:(1)藏密融會印度婆羅門教、瑜伽術等的修身方法,進而修煉精神,昇華超脫,以入佛法心要大寂滅海的境界。用現代術語說,是一種最高深的身心精神科學,實驗心物一元的實境。它的方法,也很合乎現代的科學化,所以現在歐美人士,如德法英美等國,傾心學習者很多,推崇備至。這一部分理論與方法,許多相同於內地正統道家傳承的方法,但非一般旁門左道可及。(2)藏密中有一種調治心性之學的方法,如大手印、大圓滿等等,同內地的禪宗又極同,這種方法與學理,擺脫宗教的神秘色彩,直接證驗到“明心見性”的境界而且歷代傳承的祖師當中,亦有漢人,只是不及禪宗的神悟,始終落於簽象之中。密宗到底屬於秘密教,咒語的難解,效果的神奇,配合虔誠的宗教崇敬信仰精神,加上未經開發的森林地帶,與雪山的神秘性,故使整個西藏,永遠籠罩在神秘的氣氛當中。此外,密教還有一特點,其精神雖然出離世間,其方法不是完全遺世,它是聯合人性生活而昇華到佛性境界的。因此他們的修持,有一部分包括男女雙修的雙身法,流弊所及,禍害叢生。宗喀巴大師的改革密宗,創立黃教,就是針對這種方法的反應。大家看過北京雍和宮的雙身佛像,一定會有許多疑問。其實,這只是密教的一種方法,說明人的生死之際,就在一念的貪欲迷戀,轉此一下子,可以使精神解脫,昇華到身心物欲世界以外,趣入寂滅境界,得到不可思議的妙樂。可是正因為其方法,利用人性獸性的習慣而自求超脫,反容易被人託辭誤解誤做,唐到宋元明間,密教在西藏的情形便是這樣。甚至,牽連蒙古在內。

  宋代有印度佛學大師阿底峽入藏,提倡正知正見,傳授中觀正見的止觀法門,著有《菩提道炬論》,影響西藏佛法甚大,由此種下了明代宗喀巴大師改革佛法的種子。那時,有一內地學禪宗未透徹的僧徒,名大乘和尚,跑到西藏提倡中國佛法,標榜無想念為宗,號召徒眾亦不少。後來與阿底峽弟子當眾辯論,被駁得體無完膚,狼狽而逃。所以西藏佛學界,一直認為內地無真正佛法,這很幼稚可笑、主觀的觀念,即栽植於這件事上。抗戰時期,黃教東本格西,到成都講經,還是這樣說法,曾引起一場辯論。其實,他們對內地真正佛法的確茫無所知。就以黃教的中觀正見,所傳的止觀法門,與內地正統禪宗,及天臺宗的止觀定慧法門相較,並不見有特殊的超勝地方。

  明代永樂年間,宗喀巴大師創立黃教,根據阿底峽尊者的《菩提道炬論》,著作《菩提道次第廣論》與《略論》,以人、天、聲聞、緣覺、菩薩道的五乘次序,貫串戒、定、慧、解脫的究竟。同時又集合密教的修法理論,著有《密乘道次第論》。加以嚴守戒律,清靜專修,注重彌勒五論的發揚,確為西藏密教放一異彩,他的傳承教法,一直流傳到現在。自文成公主進入西藏,宗喀巴大師感化西藏,使西藏的文化,達到一個完整的高峰。雖然如此,歷史的演變,盈虛消長,窮通變化,永無停止。

  西藏密教,自初唐到現在,大致分為四派。(1)寧瑪派(俗稱紅教),後又分為五小派。現在多半還流傳在後藏及青康等邊區。(2)噶居爾派(俗稱白教),內分九小派。現在主要傳承,在西康打箭爐木雅鄉的貢噶山一帶。(3)薩迦派(俗稱花教),從元代大寶法王以後,一直在前後藏各地及青康等處流傳。又循金沙江流域,如雲南怒江、麗江等地,亦傳承此派密教,極具聲望。(4)宗喀巴大師所創的黃教。現在前後藏的達賴、班禪,蒙古的章嘉大師等,都是掌教的領袖。現在美國三藩市傳法的帝洛瓦喇嘛,也是蒙古有權威的有道高僧。

  上面所講的前三派,都從歷代沿革改變而來。但依黃教看來,認為並非正見的佛法。黃教的修法,除中觀正見,止觀法門以外,密教佛法,特別注重大威德金剛修法與時輪金剛修法。如第九代班禪大師在北京南京各地,先後舉行時輪金剛法會,有十一次之多。清兵入關之初的幾位皇帝,都親自學習過密宗,如雍正、乾隆皆是此中行家。以前我在西康,據幾位漢人喇嘛說:《大威德金剛儀軌》,雍正曾經親自翻譯一次,為歷來密宗譯本中最完善的一種。我曾為此譯本,多年尋訪,現在還未找到。由此可見清朝在政治上的措施,任何事都很小心,所以雍乾兩朝,對蒙藏的政策,從清廷立場來看,確有其獨到的成功,在此不必詳論。

  現階段中的西藏,大體仍很保守,但上層社會,確實具有高度的文化知識,如一般大喇嘛與貴族們,能通英文者很不少,對於世界現勢並非不瞭解,或者比一般看法,更有深刻的理解。不過他們是安于平靜無憂的生活,不想與外界多接觸,大有希望外界遺忘了他們一群的氣概。他們認為西方物質文明的發達是發瘋,科學領導世界人類會快速地走向滅亡之路。西方人偏重專制式的教條信仰,是盲目的迷信,缺乏智慧的分析,佛學是注重智慧的追求使精神和人格昇華,不是盲從迷信的。他們內心深知要西藏永遠安定,只有中國強起來才有保障,是有時間空間性的。並且有若干問題,實在也是以往處置錯誤,與邊地漢人的互相誤會逼迫出來的。

  西藏的大喇嘛們,畢生修習密教佛法,是具有長時期嚴格的學術修養,加以數十年做工夫,實地體會的經驗,的確不能忽視。他們一個正式的喇嘛大師,從七八歲開始識字授學,就讀佛學,必須有十二年專心一志的研究,對於佛學大多要全部瞭解。等到學成以後,參加大法會的考試,取得格西資格,才可以講經說法。再要專修佛法,還須從師學習密教,專其心閉關或住岩洞修持,往往有達數十年以上的。所以他們對於“教、理、行、果”的過程,是經過篤學、慎思、明辨的嚴格程式。行為和技能的修養,根據大乘菩薩道,必須依次學習五明:(1)聲明(包括文字學,乃至外文等)。(2)因明(包括佛學教理的邏輯及至普通哲學等)。(3)醫方明(包括醫藥,方技,紅教的還有劍術武功等)。(4)工巧明(包括繪畫、雕刻、織毛氈等)。(5)內明(心性修養佛法的最高境界)。一個真實有道行的喇嘛,具有這許多學術修養,實在不應該視為文化落後的人物,否則,不是盲目地自滿自尊,就是盲目地輕蔑他人。學問之道,首重虛心既不能自卑自輕,也不能自大自滿,必須要虛懷去接受,才能貫通。喇嘛們雖然為純粹虔誠的佛教僧徒,但是還須在普通佛教戒律以外,受有密教的特別戒律。為了護教護法,他們可以隨時放棄不殺戒,脫去僧衣,為抵抗侵略,掃滅魔軍而爭鬥的。

  清末明初之間,漢藏文化,漸起溝通現象,北京有西睡文化院的成立,直到抗戰期間,在成都還掛有這塊招牌。民國初年,西藏喇嘛白普仁尊者,與多傑格西,到北京弘揚藏密,引起一般僧俗的興趣,所以有漢僧大勇法師赴藏學習的創舉。大勇到了西康就圓寂了,抗戰期間,據說已經找到大勇的轉身靈童,又入藏學密去了。以後有法尊法師、蜀僧能海、能是、超一等入藏學習,他們都是學習黃教,後來都名重一時。其他僧俗等,也有很多到康藏學密宗,或學紅白等教,或專攻紅教。不過黃教的喇嘛們,始終看不起其他各派的教徒,認為他們佛法已有偏差之嫌。甚至,視同外道。同時康藏各派的喇嘛活佛們,也源源而來內地傳法,如紅教的諾那活佛,白教的貢噶活佛,花教根桑活佛,黃教的東本格西、阿旺堪布等等。其中除諾那活佛,我是間接從學以外,此外幾位,都曾親自依止學過。據貢噶活佛同我說:內地人士,大乘根器很多,例如破哇一法,在康藏修持,得到成就者,十人中之二三而已。而在內地,學者差不多都能有小成就,實在可喜。我當時說:此所以達摩大師來中國傳佛法心印,說東土有大乘氣象也。上面所述這幾位大師們,少數都經歷西南諸省會傳法,也有深入中原,到漢口、上海等地的。影響所及,近年密宗佛法的盛行如雨後春筍。若干人士,對內地自己的佛法,欠於真實瞭解,偏頗地傾向密教,視為最高無上的心理,似乎有嫌于高明。其實,多是不認識自己,對於藏文又欠修養,故有這種變態。這種現象與風氣,恰與盲目地崇拜西洋文明,拋棄國粹,時間和情緒,都在同一時候產生,實在為這一時期中國文化的病態。再說漢僧赴藏學習的學僧當中,有少數人受到當時政府駐藏辦事處的資助,回到內地弘揚密宗的,以法尊與能海二人,各有各人的成就。他如超一法師,亦可弘化一方。法尊從事翻譯,能海從事傳法。還有一位學僧名滿空的,對於紅白花教瞭解頗多,一般所用密教法本,多是他的翻譯手筆。他們的藏文程度與佛法修養,究竟如何?我不能武斷,可是翻譯法本,大都晦澀生硬,並不高明,覺得美中不足,內中有很多問題。倒是在藏學密的英美人士的譯本,反較為清晰,但又偏於科學的機械式,難以標明理性的最高境界。可是翻譯事業難以甚善甚美,不禁更為追懷前賢如鳩摩羅什、玄奘士師們的偉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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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