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12/07/26 23:48:22
學習次第 : 進階
南傳 森林回憶錄 頭陀僧如何對治恐懼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 著
林回憶錄
安住於法,慈心相對
頭陀僧如何對治恐懼—老虎與野象的威脅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 著
法園編譯群 譯
對在家人而言,頭陀僧的各種修行方式看起來是不必要的冒險;
但對頭陀僧來說,這些在野地裏求生存的經驗,堅定了他們對「法」的力量的信仰,
因為「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沒有跨越對死亡的恐懼,就不可能瞭解「法」。
在「森林僧團期」,〔泰國〕北部與東北部地區人煙稀少,開闢的道路並不多見,森林遍佈在整片遼闊的土地上,此外,森林更是野象、猛虎、雲豹、黑豹、黑熊、野牛、印度野牛、爪哇野牛等野獸的棲息地。這些野獸不僅統治著這片野地,也在每個僧侶與村民的想像中留下恐懼與幻想。阿姜曼(Man)曾對弟子說:「當僧侶真正面對這些野獸時,才會知道自己恐懼有多少、有多深。」鬼神崇拜也是這個地區主要的文化之一,這種對鬼神的畏懼是如此根深柢固,甚至仍影響著進入僧團的年輕人。若想過不同於平常生活的頭陀行生活,以及在解脫上精進用功,就必須根除對鬼神的畏懼與在森林中獨自雲遊的恐懼。
依照十三種頭陀支,頭陀僧必須長期生活在森林中,我們在此所討論的十位頭陀僧,都遵行這項規則。對他們而言,在「法」的道路上有所增進,就是要不斷開發自己的心。由於恐懼會阻斷他對「法」的投入,妨礙他追求獨居的生活,所以,待在野地裏,就是一種可以削減乃至最終滅除煩惱 (1) 的驗證方式。森林深處與林中墓地,因而成為頭陀僧的訓練場所,他們視自己是為了解脫而與「內心不善力量搏鬥」的戰士,雖然「業」多少都有所影響,但這些僧侶為了生存,仍必須靠著個人的技巧、經驗與知識奮鬥下去。
面對老虎的襲擊
在僧侶森林生活的回憶中,老虎占了顯著的比重。僧侶對牠們又畏、又敬。害怕老虎以及想像被老虎吞噬的恐懼,反而往往驅使他們的心必須安住於定中。
一位頭陀長者解釋「定」(samAdhi)時說:「『定』是一種心的凝聚,使心能強而有力,進而根除執著……,也能清淨內心,使心在當下光明、清淨。」遵循佛陀所教導的四十種禪修法認真修行的話,都能使心進入禪定,但由於根器不同,師徒所選擇的禪修法也會有所殊異 (2)。其中,阿姜曼教導弟子的專注方法是誦念咒語「補哆」(buddho)。
在阿薑曼早期的訓練裏,比丘或沙彌必須與老師共住,並參與日常的儀軌、接受教導,從觀察中學習。在這階段裏,他們必須依靠老師作為內心的引導。假如有人恐懼老虎,阿薑曼就會把他丟到森林深處去,與其他僧侶保持距離。當夜晚降臨,恐懼感襲來,僧侶就得強迫自己在曠野裏經行 (3),其他僧侶則睡在村民為他們建造的平臺上,臺子的高度可防止老虎的撲襲 (4)。
頭陀老師們深信這種修學佛法的方式,遠比研讀經典要來得困難。在野地之中,對於潛藏的危險必須保持高度的警覺,這也迫使他們得時時保持注意力。此時,僧侶除了讓心專注于禪修的所緣境,或持續誦念「補哆」來防禦自己的心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防禦的能力。阿薑曼說,如此一來,心就能「全然融入於『法』之中」。照他的說法,在這種情況下,能增長或深化堅固的專注力,此外,更能引發智慧或內觀。至於在恐懼與「法」的交戰中,為阿薑曼立傳的作者觀察到:
當心戰勝恐懼時,就會充滿勇氣,享有深刻的內在寧靜;若是恐懼戰勝時,它會迅速蔓延,這時全身除了會冒熱汗與打冷顫外,也會想要排泄。僧侶將因恐懼而感到窒息,看起來與死人無異。(5)
在第二階段的訓練裏,比丘會與沙彌一起雲遊,並修習禪師所教導的禪法。生活在森林裏,僧侶們長養了敏銳的感官能力,並且能善用他們的眼、耳、鼻根。從阿姜範(Fan)與阿姜查(Cha)的經驗中,我們可以得知僧侶在聽見、看見或遇見老虎時,會如何處理他們的恐懼,也能瞭解他們如何在每種狀況中練習正念與專注。
阿姜范在第四年雲遊時,讓一位沙彌隨行。有天,正當他們沿著湄公河畔的森林小路而行,阿姜範發現了一些老虎剛留下的足跡與糞便,當時正值黃昏,在他們的前後響起了老虎此起彼落的咆哮聲 (6)。為保持鎮定,阿姜範與沙彌在走路時也試著禪修,但他們仍害怕老虎會隨時襲擊,內心深受干擾,完全無法專注。
這時,阿姜範開始誦念一句古老的諺語來提振勇氣:
老虎吃掉一頭牛,不是什麼大新聞;但要是吞食村民或頭陀僧,那新聞必定會傳遍千里。念完之後,他勇氣倍增,準備好去面對任何危險。他心想:「一個害怕野獸的僧侶,就不是一個真正的頭陀僧。」又對沙彌保證說:「擁有專注力會讓心平靜,不會懼怕任何危險,即使被老虎吃掉,也不會有任何痛苦。」後來,阿姜範與沙彌在這次雲遊中,就再也沒有見過老虎了。
有些僧侶為學習瞭解心,會故意讓自己深入險境。阿姜查與一位同修僧侶、兩位年輕男孩在森林茂密的山中雲遊時,想起一句諺語:「切莫睡在森林小徑上」,他反復思索這句話,還是決定嘗試看看。當天晚上,他就將傘帳搭在森林小徑上,另一位僧侶則將傘帳搭在小徑附近,而兩位弟子決定睡在他們兩人之間。在進入傘帳休息前,他們全部坐著禪修了一會兒,阿姜查擔心男孩們會害怕,就將他的蚊帳掀到傘頂上,讓他們可以從躺著的地方望見他,他就這樣將蚊帳懸掛在上方而躺在小徑上,身後路的盡頭是一片荒野,前頭則是村莊。這種險惡的環境,提供僧侶一個思惟內心起伏狀態的機會。臨睡前,阿姜查仍專注於呼吸,接著聽到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那動物正悄悄地慢慢逼近……,近到可以聽見牠的呼吸聲,一剎那間,我的心告訴我:「老虎來了!」不可能是其他野獸,從牠走路的方式、呼吸的節奏來判斷,我心想那必定是老虎,不會是別種野獸……,我不禁生起死亡的念頭!就在那一刻,心又告訴我不必煩惱:「就算沒有被老虎吃掉,也終究得死,為『法』而死反而更有意義……。準備讓老虎飽餐一頓吧!如果我們是因『業』而互相牽引,那就讓牠吃了我吧!如果我們沒有因緣,牠就不會傷害我。」這麼一想後,嘴裏便喃喃念起皈依佛、法、僧,就不再陷於煩惱之中。後來,老虎停下腳步,只聽到牠的呼吸聲,大約離我有六公尺遠,我躺在那裏仔細聽著。天曉得牠會不會這麼想:「是誰……睡在我的地盤上?」過了一會兒,牠走開了,腳步聲漸行漸遠,整片森林也隨即安靜下來。
由此可看出阿薑查對「業」的深信,也許如此,當時他才能安然平靜,並保住了性命。阿姜查經歷過這件事後,終於瞭解一旦放下對生命的執著,便不再害怕死亡,而且也能保持冷靜,同時也學習到對古老的諺語有時要多加留意。
假如僧侶一直倚賴老師、朋友或團體,是無法得到智慧的。在第三階段的訓練中,僧侶獨自雲遊,住在山上、洞穴或森林的樹下。但有時頭陀僧可能會因環境的影響,並非因自我的抉擇,而過獨居的生活,阿姜範就是一例。
一九二五年,阿姜范雲遊到布瓦柏(Buabok)山丘(烏隆省的一座山丘)的「佛足」(Phabat Buabot),去與兩位頭陀僧會合,但當他到達山腳下的帕本(Phak Bung)村時,兩位僧侶已經離開了,因此阿姜範便獨自在山中禪修五天。有天,他步行到山丘上時,因異常的聲響而感到驚嚇,那聽起來像是大型野獸正在挖地的聲音,「是只老虎」的念頭閃過腦海,他霎時站住不動,雖然遭遇突然,但阿姜範的迅速反應展現了他堅固的正念。
片刻之間,他將心專注下來,以免心隨境而轉。只見那野獸從濃密的叢林中探出頭來,他心想:「是只老虎沒錯,看頭的大小,應該是只大老虎。」
看到老虎,他打從背脊發起冷顫,汗流滿面,他直覺到如果轉身而逃,就必死無疑,老虎勢必會攻擊他。因此,他將心專注,冷靜地面對這個危險的狀況,即使他的呼吸已不如平常般自然。老虎瞥了他一眼,大聲咆哮後,就跳到森林裏去了。
本世紀初的幾十年間,住在森林裏及其附近的村民,都已體認到老虎的出沒是自然且無法避免的事。由阿薑帖(Thet)、阿姜李(Li)與阿薑草(Chaup)留下的紀錄,可以看出老虎在頭陀僧的心中所佔據的份量,其實與村民並沒有兩樣。
一九三六年底,阿姜帖曾獨自在北暹羅山上,靠近拉胡村的一個地方隱居禪修。當時他年約三十四歲,已在荒野中雲遊多年,老虎的咆哮聲對他而言,可說是司空見慣。但現在的他獨自在村外的茅篷中,卻滿心恐懼,他難以入睡,也無法專注于禪修。他聽見村民對空發射槍炮,也看到他們對老虎投擲火把,卻仍無法制止牠。老虎不怕人類,隱沒一陣子之後,在破曉時分又再度回來,高踞在村民出入的小徑上,村民一瞥見老虎就趕緊逃跑,但老虎沒有追趕他們。阿薑帖自認從小遇到這種事就會緊張得失控,他還記得自己有多麼害怕:
我坐下禪修,卻無法專注,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的心被老虎嚇到了。我滿身大汗……,天氣這麼冷,為什麼全身還不斷出汗?我把袈裟展開來,覆蓋身體,身體卻仍不斷顫抖,心因而疲憊至極,完全無法禪修。我想先躺一會兒,再試著禪修,當我正打算斜靠著牆壁時,老虎又吼了一聲。我顫慄了起來,彷佛得到了叢林熱(jungle fever),那時我才瞭解自己是因驚嚇而拒絕專注,因此我立刻站了起來,提起勇氣面對可能來臨的死亡。心因此慢慢平靜,……沒再聽見老虎的聲音。偶爾當再聽見老虎的叫聲時,我會略過牠的吼叫,只當那是聲音,就如同風吹過任何物體一般。
阿薑帖的經驗證實了阿姜曼的信念,他認為對頭陀僧最好的事,就是住在老虎出沒的地方,聽牠們在附近吼叫。阿薑曼的意思是,會懼怕老虎或其他野獸的僧侶,仍未瞭解「法」的真義。一般未經訓練的心,會有驚懼的反應,覺知且徹見了四聖諦的心,會知道老虎的咆哮不過只是聲音而已。一如阿姜查的解釋:
當聲音響起,我們只是注意它,這就是所謂真實地了知感官事物的生起。假如我們練習「補哆」,清楚瞭解聲音就是聲音,就不會被驚嚇到……,它只是聲音而已,心就會放下。
對頭陀僧來說,清晰而深刻地知曉「補哆」,就是表示覺醒。
阿姜曼經常送年輕弟子獨自雲遊,以讓他們能「明瞭『補哆』」,一九三二年,二十六歲的阿姜李單獨至南噴省(Lamphun)的拇指山(Doi Khau Mau)禪修。當地人相信有惡靈住在峰頂,儘管害怕,阿姜李還是逼自己爬上山,在往山頂的路途上,他於一座廢棄的廟裏待了兩晚。與阿姜帖一樣,阿姜李也回憶恐懼如何將他的心導入深深的禪定之中:
人們告訴我當每月布薩日來臨時,一個明亮的發光體便經常在那裏出現。它出現在森林深處,那便是野象與老虎出沒的地方。我獨自走進去,心裏感到既勇敢又恐懼,但對「法」與老師的力量卻很有信心。……第一天晚上,沒事。第二晚,約淩晨一、二點,一隻老虎過來了—那表示我整晚都不能睡了。我坐起來禪修,老虎在我傘帳附近來回走動,我的身體因害怕而僵直,且因極度寒冷而凍僵了。我開始誦念,嘴上的偈文如流水般滔滔不絕,所有遺忘多時的古老唱誦又重新恢復記憶,感謝我的恐懼與能力,讓我的心不至於散亂。我就這樣從淩晨二點坐到五點,直到老虎離開。(7)
一早,阿姜李到只有兩間房舍的聚落中托缽,在花圃裏工作的人告訴他,老虎在前夜已吃掉他飼養的一頭公牛。
阿薑帖在野地裏住過許久,他知道一隻老虎便能攻擊如印度野象或巨鹿等動物。一九三七年,他在拉胡村附近隱居時,堅固的正念讓他見識到老虎頑強的模樣:
有一晚,老虎跑來攻擊我茅篷附近的一隻野牛,我猛敲一塊木頭,大聲叫喊驅趕那只老虎,老虎死也不肯離開,最後牠把野牛拖走,這時候我已經不怕了,但我還不敢跟著去救那頭野牛,因為我也怕被吃掉。
有時雲遊僧會夜遊,刻意讓自己身處險境。阿薑草 (8) 就曾如此做過,隨行的僧侶都認為那非常冒險。獨自走路穿越森林,迫使他得隨時保持警覺,在夜間,他時常遇見老虎成群出沒徘徊。有次,他在北暹羅雲遊時,啟程前往碧差汶省(Phetchabun)的龍薩(Lom Sak),于中午時分走進「大森林」(Dong Yai),遇到一些村民邀請他在村裏過夜,隔天一早再繼續上路。他們顧及他的安全,便警告他森林很大,裏面有很多兇惡的老虎,假如他那天中午進入森林,夜晚就有可能被老虎襲擊,他們說老虎曾吃掉在森林中過夜的旅人。儘管有他們的勸告與關心,阿薑草仍然堅持要進入森林。阿姜草與阿姜查一樣,相信如果自己成為老虎的食物,那就是他的「業」,他也如此告訴村民們。
獨自旅行時,阿薑草總能敏銳地注意著四周的環境。他還沒有走多遠,就看到老虎的蹤跡與新舊交雜的糞便,若發現老虎的足跡,他在走路時便會專心誦念。黑夜降臨,他仍然身處森林中,聽到兩隻老虎在咆哮,當牠們更靠近時,那吼聲更是震耳欲聾。突然間,一隻老虎出現,沿著足跡走向他!阿薑草停下並轉身,隨即看見另一隻老虎從背後撲近,每只距離他都不到兩公尺。這是他所見過最大只的老虎,每只都有一匹馬那麼巨大,光是頭就有四十公分寬。眼看無路可逃,阿薑草只能站著不動,他的腳顫抖著,心想這次死定了。
就在危急的時刻,正念拯救了他。即使可能被老虎吃掉,他也下定決心不放棄保持正念,於是,心不再系於老虎身上,而是制心一處,安住于平靜。後來,阿薑草直覺地知道老虎絕不會吃掉他了。一時之間,他忘卻了老虎,忘卻了身體,忘卻了站立的姿勢,甚至忘卻了周遭的一切。他的心完全安住在甚深的禪定中,並持續好幾個小時。當他出定時,發現自己站在原地,兩邊肩上各掛著傘帳與系著缽的背帶,手上還提著燈籠,只是蠟燭早已燃盡。他點起另一支蠟燭,老虎已不見蹤影,整個森林安靜了下來。(9)
出定後,阿薑草很訝異自己能全身而退,老虎一點兒都沒傷害到他,他的心因此充滿勇氣與慈愛。
他覺得自己可以面對上百隻老虎,因為他已體會到心的力量。他對那兩隻老虎散發慈心,牠們是善知識的化身,因為牠們「提升」了他在「法」上的境界,也幫助他瞭解「法」的奇跡。
阿薑草能撿回性命是由於他深刻的定力,使他能原地不動站立幾小時。(10)
阿薑草繼續他的旅程。由於這發現令他無比歡欣,所以走路時也持續禪修。大約早上九點,他到達了森林盡頭,眼前是一座小村莊,他穿上袈裟,安置頭陀裝備,開始托缽。村民早上就看到一位頭陀僧從森林中走出來,嚇了一大跳,他們知道他必定是在森林裏過夜,許多人跑來供養他食物,並詢問他如何有辦法能通過「大森林」而毫髮無傷。為他立傳的作者下結論說是因為「法」的力量,使阿薑草不僅能在遇見老虎時逃過一劫,還能在森林中找到出路。
以下這些回憶,描繪了頭陀僧們如何將老虎納為生活中自然而不可逃避的部分。阿薑撰(Juan)與他的同修僧侶阿姜誇(Khaw)、阿姜薩溫(Saun)、阿薑本曇(Bunthan),以及一些在家行者,在金瓶森林(Golden Pot Forest)(11) 中修行時,就待在虎群附近。他們住得十分簡陋,阿姜撰與阿姜薩溫在裸露的岩塊上搭蓋茅篷,石造的棚架約五公尺寬,超過二十公尺長、十五公尺高。平臺底下的池塘提供野生動物食物與水,而平臺就像兩座平行的石牆一般。阿姜撰從茅篷向石造平臺望去,可以看到野豬、野象、老虎、斑鹿與黑熊。有天下午,他看見至少有十頭野象在池塘邊,也聽到其餘的象群正在小樹林中破壞竹子與楊(yang)樹。聽到虎群的怒吼,或看見牠們在茅篷四周徘徊,都是很尋常的事。
一晚,僧侶們齊聚在茅篷中誦念波羅提木叉,他們聽到虎群在茅篷附近的石頭旁遊戲搏鬥,從聲音判斷一定有幾隻在那裏,從僧侶們誦念開始到結束,虎群就在同一地點持續徘徊,咆哮聲也未曾停歇。阿薑誇非常懊惱,但仍以溫和的語氣叫牠們停止:「嘿!你們這些傢伙,別那麼大聲嚷嚷了!僧侶們正在聽法呢!這兒不是玩樂的地方,聽我的話,否則你們都會下地獄去的!」牠們安靜了一會兒後,又繼續咆哮了許久。
這件事證實了阿薑曼的教導:「假如你怕老虎,就與老虎同處,與牠們做朋友。」顯然阿薑誇已將此忠告付諸實行。
然而,更年輕的頭陀僧仍持續地從他們的經驗中學習,在森林中,沒有任何一座茅篷是不受野獸威脅的。僧侶們必須依據自然法則來生活,而自然是不可預知的。他們學習到的生存法則,就是對任何意外的拜訪,都要正念且警覺。阿薑撰記得一個情況是:
同行的阿姜本曇正要跨出茅篷時,看見一隻大老虎就坐在階梯上,他必須安靜等待,直到老虎走開後,才能離開茅篷。
他也回憶:
阿姜薩溫與一位沙彌因感染痢疾,一起沖向廁所,但弟子動作比較快,使得無法解急的阿姜薩溫只好到灌木叢中將就。當他蹲下去時,一隻老虎正好跳過他的頭頂,當時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抽搐起來。老虎後來朝廁所方向奔去,聽到聲音的弟子拔腿就跑。很快地,老虎奔進森林中消失了,所以這個男孩並沒有碰見老虎。
面對野象的威脅
在僧侶的回憶中,野象也佔有顯著的地位,沒有經驗的僧侶跟著他的頭陀老師,學習遇到這些可怕又巨大的野獸時該如何處理。頭陀僧知道象很聰明,會試著先和牠講理。例如,一九三○年代期間,阿薑曼與兩位弟子—阿姜誇、馬哈湯素(Maha Thaungsuk),在北部雲遊 (12)。有天,在一條接近山中的小徑上,遇到一頭公象,象牙約有兩公尺長。那頭象正在吃竹子,遠遠地面對著僧侶們,完全將小徑堵住了。那時沒有別的路可以通過,僧侶們停在離象五公尺遠的地方,彼此商量該怎麼辦。阿姜曼問阿薑誇,誰可以和象套交情來處理這個狀況,阿薑誇明白是他們闖入了象的領域,於是便尊敬而謙恭地對牠說:「大哥呀!我要和你說句話。」象一聽到,馬上停止了進食的動作,轉過身面對三位僧侶。牠雖然站著不動,耳朵卻張開著,防衛著任何危險。阿薑誇又說:
好極了,孔武有力的兄弟!我要對你說句話,我們三個人都手無縛雞之力,而且很怕你呀!如果你讓我們通過,我們會非常感激你的。你要是一直站在那裏,我們不可能往前走啊!
正如阿姜湯素所說的那樣,聽到阿薑誇的話後,象就走進竹林裏去了,還把象牙藏在竹叢中。之後,這些僧侶便成一縱隊專注地依序走過,阿薑誇在前,阿薑曼居中,阿姜湯素殿后。他們距離那頭巨象只有半公尺,阿姜湯素走近象時,因恐懼而分心,一個不小心,傘帳上的掛鈎碰到了竹幹上纏繞的細枝,阿姜曼與阿薑誇回頭看他。阿姜湯素滿身是汗地將掛鈎解開,不安而憂慮地繼續盯著那頭象,等到他終於將傘帳拿開時,他們才繼續上路。阿薑誇轉過身來向牠道謝,「我的大哥!我們已經通過了,現在你可以繼續享用大餐了!」那頭象深深吸了一口氣,從竹林中抽出牠的那對巨牙。
隨後僧侶們在隱居所聊起了這件事。阿姜湯素承認他經過那頭象身旁時,是想著牠可能會改變心意,並會為了好玩而追趕他們,阿薑曼斥責他說:
你那時就是因狂亂的念頭而分心,假如你的心能精勤地繫念真理,這樣對你會有很大的助益。但大多數人的習性就是如此,執愛只會帶給自己煩惱的妄念,卻忽略要憶念真理。
阿姜撰待在沙功那空省(Sakon Nakhon)瓦儂尼瓦縣(Wanon Niwat)的壺村森林(Dong Ban Mau)時,也與象有過近距離接觸的經驗。那是在一九五一年,當時野象、老虎、黑熊都會在森林中徘徊漫步,阿薑撰與另一位同行僧侶,住在村民為他們建造的兩座茅篷裏隱居禪修。有天晚上,阿薑撰被野象奔跑過森林的巨響驚醒,透過夜色,他看到一群象向他走來,一頭大公象停在離茅篷約六、七公尺遠的地方。他心想:「這一定是群象之王,牠如此巨大,就像一堵巨牆擋在我的茅篷前面。」這頭象發出一聲巨吼,聲音像喇叭一樣尖銳,並開始撞擊樹叢,又用腳扒地。半夜看到這種景象真是恐怖,阿薑撰當時非常害怕,差點失去正念。
〔我〕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只覺得頭暈目眩,嚇得半死,汗流浹背,身體好象著了魔似地瘋狂顫抖。我站起來,手顫抖地點亮火把,試了好一會兒,才將火柴點燃,顫抖地握著火把走到外面。聽說象怕火光,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怕牠若看到火光,會不會追著我跑?
我心想:「假如象靠近我,我就跳到樹上去。」但另一個念頭卻說:「你是個禪修僧,為何要怕大象?象又不怕你。你已終生奉行頭陀行的傳統,你是人類,是萬物之靈,又是一位僧侶,牠只是頭野獸,並不怕你,假如你害怕的話,就連象都不如啊!」
如是自我勉勵後,阿薑撰又重拾正念。在誦念皈依三寶的偈文後,便走回茅篷,並開始觀想死亡,他的心愈來愈安靜,恐懼也逐漸減少,直到完全消失。有了一顆專注的心,阿薑撰便能以一道新生的智慧之光來看待事物:
我已不再害怕大象或死亡,我的心清涼、平靜、充滿勇氣,而且精神百倍。我要感謝那頭象,教導我面對死亡,觀想瀕死的景況。象可能仍在外頭徘徊,我以慈愛與憐惜的心觀想著牠,專注的心具有極大的力量。幾秒鐘之後,大象發出類似被攻擊的喇叭般吼聲,爆裂的聲音震遍整座森林,接著牠走進了森林,走過之處便把樹拔起,早上起來都可以看見樹枝斷裂的痕跡。從此以後,就沒有其他象靠近過我們了。
阿姜撰親身體驗的智慧,證實了阿姜曼的信念,也就是安住於「法」的心是「保護自我的能力」。不管任何恐懼的突擊,它都能站穩腳步,並獲得勇氣。
另一次意外事件,描繪了在家的苦行者—修行未如僧侶深入的行者,如何回應突然遇到大象的情況。一位白衣 (13) 跟著阿姜誇、阿姜薩溫與阿姜撰一起雲遊,也與他們一起度過一段曾與老虎相遇的旅程。阿姜誇的茅篷搭在長滿雜草的岩石區,白衣則將他的茅篷搭在灌木叢中。
有天,一隻野象闖入這個區域,並向白衣的茅篷走去,用象鼻卷起白衣放在外頭的拖鞋往森林裏扔,連梯子也被拋出去了!接著象鼻又伸進茅篷裏,卻撲了個空。就在牠離開前,又用象鼻推擠牆面,茅篷於是搖搖欲墜。白衣因為重聽,並沒有聽到大象的活動,直到茅篷開始搖動,才知道大象的舉動。當他看到野象時,立刻從茅篷中跳了下來,跑向阿薑誇,既害怕又顫抖得說不出話來。阿薑誇花了好一會兒工夫讓他平靜下來,才瞭解事情發生的始末。
遇到像這樣危及性命的情況時,一個在家人可能會逃跑,但雲遊僧不會。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之間,阿薑撰與其他四位僧侶及沙彌回到這個地區雨安居。野地裏活潑而自然的生活吸引著他們,因為他們發覺這有助於禪修,荒野使他們保持警覺,也同時讓他們感覺很舒適。阿薑撰告訴我們:
僧侶、沙彌、野生動物共用著這片土地,各自盡自己的責任,並且全都和平地生存在一起。
來自「法」的力量
當獨自雲遊在濃密森林或高山中時,是什麼給予僧侶信心?除了堅固的正念之外,保護他們的還有四種有益的信念。
首先,他們相信頭陀行的功德,假如他們嚴格遵守戒律,「法」就會保護他們,披上袈裟時,他們便感覺可以面對任何危險。阿薑曼在遭遇野象的突襲後,告訴弟子們:
若象看見我們袈裟的顏色,便會知道我們對牠們是無害的。
第二,頭陀僧對他們的老師有信心,他們相信他不會將他們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因為從前的頭陀老師,都能在居住的洞窟或停留的山中生存下來。當阿薑曼送年輕的阿姜李到南噴省山中獨居時,他告訴阿姜李雖然惡靈護衛著整座山,它卻不會傷害「法」的修習者。
第三,僧侶們深信「業」的法則,以及他們從未傷害任何生物的善行,無論這些生物是多麼微小。關於僧侶們對慈心力量的信念,阿薑拉的解釋是個很好的例子。阿姜拉在雲遊時,經常會遇到大蟒蛇,當他告訴阿薑曼有關他對蛇的直覺恐懼時,阿薑曼回答說:
為什麼要害怕?假如你被蛇給吞了,只要用你的腳頂住牠的胃壁就好啦!(La, 27)
阿薑曼的意思應該是,如此蛇就無法順暢地將阿薑拉吞下去了。無疑地,阿薑曼是在開玩笑,但是他的回答卻證明阿薑曼自己曾經由禪修的訓練,克服許多恐懼,他希望阿薑拉能瞭解遇到蛇並不一定是種恐怖的經驗。阿姜曼圓寂後,阿姜拉到泰國南方去試驗阿薑曼所給予的教導。一九五三年,他在攀牙省(Phangnga)雲遊時,當地村民帶他到位於龜山洞(Tham Khao Tao)的一處岩洞,洞內有個離地約半公尺、可供躺臥的平臺,阿薑拉便在此禪修了一星期。他回憶道:
傍晚時,我想在懸岩下躺著休息,卻看到一條大蛇正沿著懸岩從北邊爬到平臺的邊緣,牠慢慢地往前爬,頭抬起一‧五公尺高,眼睛與我的大拇指一樣大。我在平臺上結跏趺坐。牠的頭與一隻手臂的長度差不多,身體超過四公尺長,直徑約十公分,牠安靜地看著我。
阿薑拉非常害怕,但還是仔細觀察那條蛇,接著對蛇揮揮手,說:
走開!別在這兒,為何懷疑我呢?我每天都對你散發慈心……,不只是對你啊!對所有有情眾生都是如此……,願眾生安樂。走吧……走吧……
於是,蛇便朝附近的神廟爬了過去,最後爬進岩坑下的深洞去。
過了十分鐘,牠又回來了,慢慢接近平臺邊緣。這次〔我〕更專注了,我搖手對牠說:「走開!走開!走開……你沒聽見嗎?我並沒有要從地下或水裏挖寶,走開!」說完,那條蛇尾巴朝後,向後移動了手掌寬的距離,最後回到洞裏去。
阿薑拉似乎推測那條蛇是那地區寶物的守護神,但深思這件事後,又覺得那條蛇既非神靈,也非梵天的化身,可能與他過去的「業」有關,要來測試他恐懼的程度,看他是否會因恐懼而忍不住攻擊牠。阿薑拉相信是三寶的力量與心的純淨救了他,因為他並沒有傷害野獸的意念。
頭陀僧的第四種信念,來自於他們相信老虎、野象與蛇,都是由梵天或護法神化身而成的,為的是測試他們理解與信仰的深度,阿薑草的另一次遭遇證實了這種信念。一九三○年代末期,阿姜草雲遊到撣州時,有一回他獨自在山洞中禪修,一晚,經過一段禪修後,睜眼就看見一隻大老虎坐在洞口,阿薑草也許過去曾多次遇見老虎,這次他倒不害怕,所以人與野獸彼此就靜靜地看著對方。過了一會兒,老虎輕輕地跳到離洞口約兩公尺遠的一塊平坦岩石上,阿薑草專注地觀察著牠,而老虎也看著他,開始清潔自己的身體,舐自己的腳掌,清理完畢後,牠就像狗一樣坐在岩石上歇息。根據為阿薑草立傳的作者說,雖然當時阿薑草並不覺得害怕,但是,他承認若像平時一樣在洞口經行,就會太靠近老虎休息的那塊岩石,他不由得感到緊張,所以只好繼續在洞內的小平臺上坐著禪修。他心想老虎應該不會在那裏待太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老虎顯然是要永遠定居在那裏了。
夜晚降臨,阿薑草點起了蠟燭,發現老虎並沒有注意到光線,他把蚊帳掛在傘帳上,並到帳裏禪修,直到休息時間到了才停止。淩晨三點,他起床將蚊帳移開,又點了一根蠟燭,老虎仍然躺在那裏。行腳托缽的時間已到,要離開洞穴,必須在與老虎相隔一公尺內的距離走過,他披上袈裟,注視著老虎,也看到老虎在看他,阿薑草心想:「老虎的眼神好象狗在看牠的主人一樣溫柔」。準備離開洞穴時,他平靜地對老虎說:
托缽的時間到了,我與所有野獸、人一樣,需要有食物來滋養身體,請准許我離開,你可以隨意地留在這裏或出去覓食。
於是,他便經過老虎躺著的那塊石頭走出洞穴,到附近的小村落托缽。為免驚嚇到村民,他絕口不提老虎的事,托缽完回到洞穴時,老虎已經不見蹤影。阿薑草回想起這個情況,會覺得這只特別的老虎必定是梵天化身來考驗他,之後連著幾晚,他都聽到老虎的咆哮聲,但牠卻未再到他住的地方來。(14) 這次可能是阿薑草的正念救了他,尤其是他在老虎身邊時,行止都能保持正念。
頭陀僧這些野地求生存的經驗,堅定了他們對「法」的力量的信仰。阿姜曼告訴過弟子:
擁有此心的話,不論是老虎、蛇或大象等來攻擊的野獸,都會後退,精進的行者甚至勇於面對牠,他對野獸的態度是基於慈心,且對牠們有一種神秘但真實而深遠的影響,那些野獸可能不會明白,但牠們感受得到。這就是「法」的力量,它會保護精進的行者,能軟化或化解動物的獸性,同時也自證了一種心的神秘力量。但對於那些還未到這個階段的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15)
危險的野獸對森林僧的容忍似乎令人費解,僧侶自己也常感到驚訝,理應是很可怕的野獸,卻不會傷害他們。阿姜普安(Phuang)認為:
老虎從不攻擊頭陀僧,牠們通常只是悄悄經過傘帳旁,或是安靜地躺在一邊,有時因距離太近,僧侶還可以聽到老虎沉重的呼吸聲,可是牠們並不在意一旁的僧侶。
當然,有時雲遊僧也會遭到攻擊。阿姜頓(Dun)曾在柬埔寨與暹羅邊境附近,與一隻野生水牛 (16) 擦身而過。一九三四年,他帶著兩位弟子前往柬埔寨,那年他四十六歲。在那裏他們沿著東拉山脈(Dong Rak Range),走向普拉維漢(Phra Wihan)山丘與柬埔寨的克拉善(Krasan)縣,有次,當他們穿越過一座濃密的森林時,阿薑頓走在前面,兩位弟子隨行在後,突然一隻野牛不知從那裏冒出來,從背後追趕他們!兩位弟子見狀趕緊爬到樹上,阿薑頓卻被野牛撞倒了,還好他傷勢並不嚴重,但袈裟卻破損了。兩位年輕弟子雖然嚇壞了,但從這件事情中,他們從老師那裏學到實用又富有精神意義的技巧,那就是如何在摔倒時還保持正念。頭陀僧都會以親身實例來教導學生,跟著他就可以在許多方面、許多情境中有所領會,學生也時常依靠他的救命要訣來保住性命,他們對老師的尊敬因而與日俱增。
僧侶受到襲擊時,並不是每次都會被撞倒或受傷,我們無法得知有多少僧侶在獨自雲遊時,遭野獸吞噬。有時頭陀僧在森林或洞穴裏,會發現某些散落的衣袍與缽,這些僧侶可能是因病而死,或不幸遇到老虎、蟒蛇而喪生。阿姜康(Khaung)告訴我們一位頭陀僧在黎逸省(Loei)山中雲遊時迷路的事件。當時那地帶荒涼又險惡,當地人相信任何人只要迷了路就一定會有麻煩,因為一旦迷路就必須在野獸的包圍下過夜。阿姜康整夜都在上山的半途中度過,晨起繼續上路,就突然看到一堆骨頭、一個乞食用的缽及一些頭陀裝備,袈裟與傘帳已經腐朽不堪,缽卻仍然完整。他完全不知道那位頭陀僧是如何喪命的,但他發誓要是他找得到路出去,他會請在家信眾幫那已故的僧侶做功德。走了一會兒,他最後發現一條通往小村莊的路,為了實現他的誓言,他與一些居民回到頭陀僧去世的地方,幫他做了三天三夜的功德。
對在家人而言,頭陀僧的各種修行方式看起來是不必要的冒險,但從一位頭陀老師的觀點來看,住在森林裏是解脫不可或缺的一環。僧侶們相信,頭陀行的功德是他們與遵循曼谷傳統的僧侶不同之所在,促使他們願意面對危險,即便是死亡威脅時也是如此。一如阿薑曼告訴他的弟子們:
「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沒有跨越對死亡的恐懼,就不可能瞭解「法」。
(編者按:本期專輯內容譯自卡瑪拉‧提雅瓦妮琦(Kamala Tiyavanich)所著的︽森林回憶錄—二十世紀的泰國雲遊僧》(Forest Recollection: Wandering Monks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一書,︽森林回憶錄》於一九九七年由泰國清邁 Silkworn Books 出版社出版。專輯中部分標題為編者所加。)
【注釋】
(1) 煩惱包括各種形式的貪、瞋、癡,有貪婪、怨恨、生氣、虛偽、傲慢、妒忌、欺騙、輕視、固執、暴力、驕傲、恐懼。
(2) 馬哈布瓦解釋道:「不論選擇何種方法修習,都要適合個人的根器,若只以一種法門禪修,明顯地,對某些人而言會是種障礙,妨礙他們在修行中得到利益或成就。」
(3) 每位僧侶都有一條行禪的步道,由在家信眾清理,每條步道約有十至二十公尺長,僧侶日夜都會使用這些走道。
(4) 這些高起的小平臺通常都是由一段段劈開的竹子做成,這種床約二公尺長、一至一‧五公尺寬,僅供一人使用。每個平臺都相距約三十至四十公尺遠,視每個森林裏禪修場所的大小而定,在較寬廣的森林,平臺間的距離則較大。依為阿薑曼立傳的作者所述,在同一個區域內,僧侶的人數愈少,平臺間的距離愈大,因此只有咳嗽或打噴嚏的聲音才會被其他人聽到。而每個平臺之間的樹或灌木叢都保留著,以免看到其他居住在鄰近的僧侶。
(5) 雖然阿薑曼常常待在有許多老虎出沒的地方,但他卻似乎從未因此而感到困擾,也未聽他提到自己感到害怕。極有可能是因他常與老虎相處,所以不會感到恐懼。
(6) 雖然老虎常在夜間出來覓食,但黃昏或清晨也是牠們出沒的時間。
(7) 在那時,野獸非常多,雲遊僧可依野獸吼叫聲辨別時辰。阿姜曼便曾告訴弟子們,公雞每三小時啼叫一次,當一大群公雞同時在清晨啼叫是最大聲的,這時大約是早上三點,僧侶通常在此時起床。現今在泰國僅存的森林裏,已很難聽到野獸的吼叫聲了。
(8) 阿薑草親口告訴阿薑布瓦這個故事,雖然作者並沒有提到事件發生的年代,但有可能是一九三七年阿姜草雲遊至撣州時發生的事。阿薑草一九○二年出生在蒙丘村(Ban Khok Mon), 即今黎逸省宛薩噴縣(Wang Saphung ),與帖為同一時代的人。他是家中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在父親死後,儘管只有十歲,便負起一個成人的責任。母親與其他親戚之後在清平(Chiang Phin,今烏隆省馬肯縣(Makkhaeng))的一個小村落定居。一九一五年,當阿薑草十四歲時,遇到阿姜曼的弟子阿姜帕(Pha),當時他在村落附近的寺院搭起傘帳。阿姜草被家人指定去服侍頭陀僧,而他也教阿薑草佛法。年輕的阿姜草對阿薑帕印象深刻,並決定要做白衣,奉守八戒,離家與這位老師到處雲遊。四年後,十九歲的阿姜草在舅舅所住村落的凱田寺(kae Field Monastery,在烏隆省郎布瓦蘭普縣(Naung Bua lamphu))成為沙彌,他四處雲遊並跟隨許多老師學習。二十三歲時,在桑索寺(Wat Sangsok ,今益梭通省)正式成為比丘。四年以後,他在那空拍儂省的西松克朗縣(Si songkhram)桑蓬村(Samphong)遇到阿薑曼。從此,阿薑草與他一起雲遊的夥伴阿姜誇一起歸依法宗派。
(9) 當阿薑草進入禪定時,他的心不會恐懼,身體的疼痛(來自於好幾個小時的站立)一點也不重要了。
(10) 根據研究老虎的專家解釋:「與其他大部分的哺乳動物一樣,老虎的眼睛在辨別形狀上要遜於人類,但對點的移動卻非常精准……。在森林生活裏,靜止不動是一項不可或缺的技巧,而這也適用于森林裏的動物、獵食者與被獵食者。奔跑,無疑是去送死。」
(11) 在那時(953-1955)沒有路可以到達,從金瓶森林(沙功那空省)到城鎮,要花上一個晚上的時間。在雨安居期間,僧侶雲遊到其他的山上去,從金瓶森林到公牛山(Ox Mountain)約三天的腳程;到黎逸省則要花九天的時間。
(12) 作者在此依然未寫出這事件發生的確切地點,馬哈湯素最後定居在沙功那空省的素塔瓦寺,這事件是發生於西元二○○至二○三年間。阿薑誇(1888-1983)生於茶南塘村(Chanaeng Pond,今烏波省安那茶隆縣),是個育有七個孩子的已婚農夫。有次他旅行到曼谷找工作,當他回家時,發現太太有外遇,便威脅要殺了太太與她的情人,但最後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氣而離開村子。一九一九年,在當地傳統下受戒成為比丘,並在六年後成為頭陀僧。一九五八年,當他七十歲時,定居在烏隆省普潘山脈(Phu Phan Range)中日鼓穴(Tham Kliung phen),後來那裏成為中日鼓寺的所在地。
(13) 在一些地方傳統中,白衣並不是指守八戒或十戒的善男信女。有些白衣會自己四處雲遊,或與雲遊僧隨行,或留在寺院、隱居所中。
(14) 當然有其他合乎自然的解釋來說明老虎對阿薑草的折磨,這只老虎可能還很年輕(十八個月大的幼虎可能和成虎體型一樣大),或已經獵食完畢,正在休息。
(15) 雖然頭陀僧相信他們因「法」的力量而存活下來,而另一個解釋則可說是因動物本身的行為模式所致。研究老虎的專家告訴我們,老虎並不如人所預期的一樣靈敏,牠們依賴聽覺獵食,而視覺並不是非常好,除非獵物移動,否則牠們很難察覺。老虎盡可能地避開人類,當牠們被喂飽時是相當安靜且獨居的一種動物。一位研究老虎的專家金‧柯貝特(Jim Corbett)指出,大部分老虎攻擊人類的事件,可能起因於動物年紀已長或受傷,老虎出於被迫才吃人肉,獵人打傷老虎或獵殺失敗,才使許多人類慘遭虎爪的恐怖殘害。大部分被柯貝特獵殺的食人動物,被獵殺時都已殘廢。
(16) 野生水牛(khwai pa)比境內一般水牛體型大、速度快,後者稱為「自在生活的水牛」(khwai pli)。一般水牛在以前數量很多,耕種季節過後,就被放生在野外自生自滅。而曾經數量眾多的野生水牛,由於實施獵殺及居民人數減少,如今瀕臨絕種,一九六五年初,數量降至三十至四十頭。
作者簡介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Kamala Tiyavanich)撰寫了一篇有關東南亞歷史的博士論文,並造訪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卡因中心(Kahin Center),繼續探討有關東南亞的主題。她目前將探索的焦點放在暹羅地方傳統佛教的村落住持上。
頭陀僧如何對治恐懼—觀想自身如墳場
當雲遊僧在傍晚時分到達村落時,村民通常會引領他到墳場或住有惡靈的森林之中。
已受持頭陀支多年的僧侶,能漸漸地淨化自己的心,以堅定的勇氣取代內在的恐懼,
進而觀想自己的身體與死亡,直到對「死」有全然的了知為止。
這十位雲遊僧持守另一項重要的頭陀支—在墳場停留。過去的墳場與今日的不同,一位頭陀僧如此形容:
未掩埋的或早已腐爛的屍體暴露在各處,就像木頭一樣到處散置,當你親眼目睹這樣的情形時,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在這十位僧侶之中,只有阿姜查與阿姜李詳述了他們在叢林墳場的經驗。不過,所有的僧侶都提及曾遇到鬼或當地的神靈。其實,對於自小生活於確信鬼靈存在村落的僧侶而言,這樣的遭遇並不足為奇。
當雲遊僧在傍晚時分到達村落時,村民通常會引領他到墳場,或他們認為住有惡靈的森林之中。村民並不一定會告知僧侶被帶往何處,他們自行決定僧侶的去處,不會徵詢其意見。雖然並非所有的頭陀僧都會選擇待在墳場,但一般而言,他們通常會順著村民的意思。事實上,有經驗的僧侶多半會尋找這種大多數人不喜歡去的地方,以便禪修時不受打擾。而那些怕鬼的修行人,面對這種經驗時,也會有所轉變,一如下面所描述的例子。
「救命啊!有鬼!」
阿薑曼提到一位未具名的弟子在雲遊途中,約黃昏時來到一處村落。因為對當地不熟悉,便詢問村民是否有合適的棲身住所,這位村民便帶著他到森林裏去,但並沒有告訴他那兒有一座墳場。第一天,他很安穩地休息了一晚。隔天,他看見村民們背著一具屍體經過,就在他放置傘帳的幾公尺遠處火葬,火化的過程就在他眼前進行。村民離開後,夜晚接著來臨,他深深地被恐懼折磨著,不論是念誦或作死觀都無效,當他閉起眼睛打坐時,只看到一整排的鬼魂朝他而來!就這樣過了數小時,他提醒自己既然是頭陀僧,就不應恐懼,而能面對死亡、鬼魂與其他種種的危險。他並告訴自己,若屈服在恐懼之下,無疑是丟了頭陀傳統的臉。於是,為了與恐懼對抗,他慢慢走近那具被火焚燒的屍體。
他穿上袈裟,開始走向火葬的柴堆,但是在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他的腳就已經僵直不動了,雙腳就好象被釘牢在地上,心臟猛烈地蹦蹦亂跳,汗水直流的他彷佛是站在正午的大太陽下。他以僅存的微弱意志力把自己拖向那堆柴火。「不管會發生什麼事,就讓它發生吧!」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強迫自己去看那具部分已被燒盡的屍體。當他看到屍體因長時間燃燒後,而暴露在外的白色頭蓋骨時,幾乎要昏了過去。但為了戰勝恐懼,他讓自己在屍體前幾呎近的地方坐下,並以它作為禪觀的對象。他強迫自己反復念著:「我最後也會像這具屍體一樣死去,我為什麼要害怕呢?我遲早都會死的,我在害怕什麼呢?」
就在他一面專注地念誦,一面也繼續與怕鬼的恐懼掙扎時,他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好象有人慢慢地向他靠近。那腳步聲停了一會兒,之後又出現。有人正準備從身後攻擊他,或者說,聽起來似乎是如此。恐懼戰勝了他,他的呼吸愈來愈急促,幾乎要跳起來跑開大叫:「救命啊!有鬼!」此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像是有人在咀嚼什麼脆脆的東西。他克制住恐懼並睜開眼睛,在黑暗中,他看見一隻村裏的狗,正嗅著村人祭拜鬼魂後留下的祭品。「原來一直都是你在嚇我!」他想著想著,還是自憐了起來,雖然他決定要去面對這一切,但是到頭來,他覺得自己真是個懦夫。對此,為阿薑曼立傳的作者這樣寫道:
如果這個僧侶不能善用「收攝法」(the dhamma of self-control)來檢視自己的恐懼,那麼恐懼就可能把他逼瘋了。
有了這樣的經驗,從此以後,阿薑曼的這位弟子將老師的指導牢記在心,他決定要去面對自己最害怕的一切。
「噢!真的是它!」
一位雲遊多年的僧侶可能不曾在墳場待上一夜,阿姜查的例子告訴我們,一位僧侶無論在心理上有多充裕的準備,首次在墳場的經驗通常都極其震撼。一九四七年底,阿姜查在那空拍儂省那凱(Na Kae)縣,當他到達克隆(khrong)森林寺時,發現那兒的禪修老師依循頭陀行的傳統住在墳場修行。如果他想要待在寺裏,就必須照著做,事實上,他從未在墳場過夜。當時已二十九歲的他,強迫自己去嘗試,他說服一位白衣一起到墳場。
如果我被自己說服的話,是絕不可能去的。於是我帶了一位白衣就這麼去了……,沒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我到那裏時的感受。那位白衣要在我旁邊搭傘帳,但我拒絕了……,我叫他離遠一點,否則我會依賴他的協助……,隨著天色愈來愈暗,我的考驗也來了。他們抬著一具屍體到墳場來,真是不幸啊!我嚇得連腳與地面的接觸都感覺不到,迫切想趕快離開那兒。他們希望我做一些葬禮的誦念,但我無法參與,於是就走開了。過了幾分鐘,等他們離開後,我又再走回去,發現他們將屍體埋在我的傘帳旁,並將抬屍體用的竹子做成床好讓我睡。(1)
阿姜查雖然害怕,但仍要那位白衣把傘帳搭在離他約四十公尺遠的地方。他想,如果再近一點的話,便會讓自己感到很安全。阿姜查回憶說:
天色愈來愈暗,我便進到傘帳裏,這使我覺得好象有七重牆圍繞在身邊一樣,看到那忠實可靠的缽在身旁,就像看到老朋友似的,有時連一個缽都可以成為朋友呢!它的存在讓我感到安慰,畢竟我還有個缽作伴呢!
阿姜查在墳場的第一晚安然度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剛生起的恐懼控制住。稍後的下午,村民抬來了另一具屍體,這次是具成人的屍體,他們把屍體埋在離他約二十公尺遠、傘帳的前方。同樣地,阿姜查這次也沒有為亡者作任何佛事。他等了又等,直到他們離開,才強迫自己去瞧一瞧那具屍體。
燃燒的屍體迸竄出紅色、綠色的火焰,微微地劈哩啪啦作響。我想在屍體前經行,可是我辦不到,最後,我鑽進傘帳裏。屍體焚燒的惡臭整夜彌漫在空氣中……,當火光微微地閃爍時,我轉身背對著火……,我忘了「睡覺」這件事,而且根本無法去想它,我嚇得兩眼發直。沒有人能幫助我,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必須靠自己才行。我不知道那裏可以去,在這麼漆黑的深夜裏,自己又能逃到那裏去?
成長于這樣的文化背景中,頭陀僧深信這個世界居住著人,也同時居住著鬼,即便是生活在那些相當偏遠的地方,僧侶們知道鬼魂遲早會來拜訪他們,這樣的情形就發生在阿姜查身上。當他轉過身背對火時,他聽見有東西或人正接近他的傘帳!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從我背後火堆那裏傳來一陣曳足而行的聲音。是棺材垮下來了嗎?還是狗在咬屍體呢?都不像,聽起來像是一頭水牛穩穩地走動……,然後,它開始朝我走來,就好象人一樣!
它走近我的背後,腳步沉重地像頭水牛,卻又不是……就在它繞到我的前面時,樹葉在它腳下沙沙作響……,但它並沒有走到我面前來,而是在我前面繞了一圈之後,朝著那位白衣的方向離開。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之後,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那腳步開始又從白衣的方向走回來,就像是人一樣!這次它直沖向我,好象要將我輾過去一樣!我閉上眼睛,不願睜開。(2)
阿姜查並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然而,它的恐怖與阿姜查相信鬼魂存在的生活背景,致使他猜想許多可能的情形,在他生命中從未有如此恐懼的經驗:
它愈走愈近,直到完全停在我面前,然後一動也不動。我感覺到一雙燒焦的手來回地在我緊閉的雙眼前揮動!「噢!真的是它!」這時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拋在腦後,佛、法、僧全都忘了,腦袋裏一片空白,內心中滿是恐懼,我的念頭除了恐懼外,沒有其他,從出生以來,我不曾經驗過如此的恐懼。「佛」與「法」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股恐懼感漲滿整個胸口,就好象是一張繃緊的鼓皮一般。
阿姜查試著重拾專注。於是,他開始向內觀照恐懼的所在。
我整個人彷佛騰空而坐,一心專注在當下。恐懼大到淹沒了我,就像一隻溢滿水的瓶子,假如將水裝滿瓶子後,再倒入一些水,水便會從瓶子溢出來。我內心的恐懼也是如此,它已向上聚集到了頂點,然後開始溢出來。
「我究竟在害怕什麼呢?」我內在的聲音問道。
「我害怕死亡!」另一個聲音回答。
「既然這樣,那麼這個『死』在那裏?這所有的恐懼又是為了什麼?看清『死亡』的所在,『死亡』到底在那裏?」
「怕什麼呢!!死亡就在我裏面!」
「如果死亡就在你自己裏面,你又要逃到那裏去呢?逃走了,還是會死;留下來,也是會死。無論到那裏,它都跟著你,因為它就在你裏面,你無處可逃。不管你害不害怕都一樣會死,根本無處可逃。」
如此地思惟恐懼以後,阿姜查漸漸能有效地對治它,並且領悟到:
當我如此想後,看法立即轉變。所有的恐懼就這麼消失了,簡直易如反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巨大的恐懼竟消失了,無畏取代了恐懼,我的心愈升愈高,彷佛置身雲端。(3)
之後,天空便下起雨來,雨水隨著強風傾注而下,但我現在卻一點也不怕死了,我也不怕樹枝可能斷裂,掉下來壓到我。我一點都不在意……,動也不動地坐著。等到雨停時,阿姜查的袈裟、傘帳全濕透了,就好象身處在曠野中。阿姜查感到一陣「自憐」像浪潮般襲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油然而生。對年輕的頭陀僧而言,面對類似的情景,有這種感受是很常見的。他為自己感到難過:
我哭了!淚水從我的臉頰滑下。我哭著心想:「我為什麼要像個孤兒,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坐在大雨中,全身濕透,像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我接著又想:「那些現在正安安穩穩地坐在家中的人,大概想不到會有一個出家人,這樣整夜坐在這裏被雨淋濕。這一切有何意義啊?」我就這樣想著、想著,開始為自己感到非常難過,淚水因此奪眶而出。
阿姜查必定陷入了沉思,因為他下一個念頭是:
反正這些眼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乾脆就讓它們流幹算了!
他又繼續想著、坐著:
我坐著……坐著聆聽。在克服了自己的情緒後,我坐著觀照所有內在生起的各種東西,許多東西我能夠明白卻無法描述。……於是我念著佛陀的教誨—智者自知(PaccattaM veditabbo viJJuhi)。……我忍受了這些痛苦,整夜坐在雨中……,但又有誰和我一起經歷這些呢?只有我知道它是什麼滋味。原本那麼強烈的恐懼,現在卻已消失無蹤。
到了清晨,阿姜查自禪坐中起座,瞭解到經歷如此恐懼的代價。當他早上醒來環顧四周時,不知何故,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黃色的,而當他解尿時,發現尿中帶血。托缽的時間一到,那位白衣跑來找阿姜查。「阿薑!阿薑!你昨晚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它就從你那邊過來,真是嚇死我了!我還拿出小刀嚇它,後來它才走開。」儘管如此,阿姜查拒絕與他討論這件事,並且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事實上,他不想再提這件事,以免嚇得這位白衣拔腿就跑。就阿姜查的例子來看,他並不像之前的那位元僧侶的情況,發現「鬼」原來是一隻狗,他的同行者與他自己從未解開這個謎。
或許阿薑查看來是有點膽小,不敢走出傘帳一探究竟,看看到底來者是什麼或是誰,但或許他這麼做是對的。許多雲遊僧所學到的生存法則之一便是—不要去理會夜晚在森林中所聽到的奇怪聲音,靜靜地待在傘帳裏禪坐,保持安靜,這樣會比較安全。有些頭陀僧相信不管是誰(比丘、沙彌、白衣),若步出帳外查看的話,都會必死無疑。(4)
「這下慘了!」
阿姜李是唯一另一位詳述在森林墳場中遭遇嚴厲考驗的人。他對於墳場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在他出家以前從未踏進過墳場一步,就連親人過世,他也會想辦法避免靠近,他之所以離開村子出外雲遊的原因之一是,在村內他必須為亡者舉行儀式。雖然他現在是位雲遊僧了,可是村民還是認為他應該待在墳場裏的柴堆旁。
一九三二年,當阿姜李雲遊到北方時,他便必須面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那時他二十六歲,他遇到另一位頭陀僧阿姜裘(Choei),便與他同行。有一天,他們來到清邁省薩給山(Saket)的一座村落,受邀停留下來。有些村民為他們在一個滿布墳墓與白骨的大墳場中,搭蓋了一座茅篷,這兩位僧侶在那茅篷裏住了幾天,直到有些村民邀請阿姜裘住到另一個地方為止。現在只剩下阿姜李一個人了—距離一個舊的火葬地點只有六公尺遠而已。
幾天後的某一天,天亮以前,一位村民手上帶著一束鮮花與香到我這裏,他說要帶一個人來當我的弟子陪伴我。我想:「至少我現在比較不孤單了。」這些天來,我一直感到非常害怕,甚至在打坐時,都會感覺全身痲痹。
那天早上,我用完餐,一大群村民抬著一具屍體來到墳場,屍體只簡單地用草席包裹,而未放在棺材中。我一看到這種情形,就對自己說:「這下慘了!」如果我轉身離開,一定會在村民面前丟臉,但我也不想留下來。我突然領悟到:這屍體大概就是我的「弟子」吧!
大約下午四點左右,村民在阿姜李的茅篷附近舉行火葬。從他的住處可以看見屍體被熊熊的烈火燒著,此時,同樣的恐懼又在阿姜李的內心生起。
當屍體一被火點著,手與腳直豎豎地朝上翹起來,顏色黃得就像塗了一層郁金根的粉末。到了傍晚,屍體已從腰部肢解分開—火光中仍是一團焦黑。
就在夜晚來臨之前,村民都已回家,只留下阿姜李一個人。他不像阿姜查向內觀照恐懼,而是以入定的方式,來避免自己被恐懼感擊潰。
我趕緊跑回自己那個用香蕉葉臨時搭蓋的茅篷裏打坐,不讓心跑出茅篷—甚至專注到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響。我沒有聽到一丁點聲音,我的心仍然有些許的覺醒,那就是勇氣、恐懼等—但就是不自覺自己身在何處,我就這樣待到天亮。(5)
天一破曉,阿姜裘回來了,現在他有了同伴,阿姜李多了一些安全感。阿姜李有些好奇地想知道這位夥伴是否如外表所表現的一樣勇敢。
阿姜裘習慣與我一起坐在茅篷裏討論法義—一向都是他說我聽,然而,從他的音調中,我可以知道他有時故作鎮定。有次一位村民問他:「你怕死嗎?」阿姜裘沒有回答「會」或「不會」。他只回答道:「有什麼好害怕的?當一個人死時,什麼也沒有了,就如同你會毫不猶豫地吃死雞肉、死鴨肉、死牛、死水牛。」這就是他的至理名言,我心想:「多麼會炫耀自己啊!他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他害怕。那好,我們明天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勇敢?」
第二天,一位村民邀請其中一位頭陀僧到家裏應供,於是阿姜李前往應供,只留下阿姜裘一人在茅篷裏。隔天,當阿姜李回去時,阿姜裘已經不知去向了。稍後當晚,他得知前一天深夜有些村民抬了一具女孩的屍體到墳場埋葬,阿姜裘馬上收拾傘帳、缽與袈裟,在半夜裏逃走了,這是阿姜李最後一次看到阿姜裘。
在墳場的經驗必定治好了阿姜李的恐懼,因為幾年之後,我們發現他在墳場住了三個月。一九三五年,阿姜李行經泰國東部的尖竹汶省(Chanthaburi)省會,到達後,他便安頓在省會南方的曠野中。接著,他去拜訪一位護法居士,這位居士替他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離鎮約八百公尺遠,一處村民常去的森林墳場,那裏有很多竹子與鐵烏(taew)樹,長滿了草,只有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可讓村民舉行火葬。阿姜李與一位老比丘(與他一起從尖竹汶省來的僧侶),以及一位男孩,便待在這塊空地上。就在雨季即將來臨時,一些當地的村民請阿姜李留在墳場雨安居,他接受了他們的提議 (6)。阿姜李克服了恐懼,對一個在家十九年當中都拒絕靠近墳場的人而言,這是個很大的轉變。
十二具屍體圍繞著我!
阿姜撰則不同于阿姜李,似乎從未怕過死人。在他成為頭陀僧的第一年,他碰到一具死屍,那年他二十三歲,正好是一九四三年前往烏汶省的路上。正午時分他行經馬依(Ma-I)森林時,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他知道那不是動物死屍的味道,便四處看看,後來在壕溝裏發現一具屍體:「真是臭啊!在屍體旁有個錫桶、一把彎刀與「帕考瑪」布(pha khawma)[1]。」他想:
我碰到了難得的寶藏,應該好好利用它作為觀想的對象。於是,他把頭陀裝備放在樹蔭下,並走回到屍體旁,站在那兒作禪觀。這屍體在這兒至少也有五、六天之久了吧!整個身體腸穿肚爛,腸子裏爬滿了蛆,兀鷹、烏鴉必定爭著分食這具屍體。兩隻眼睛與嘴巴都爬滿了蟲,胸部與兩條腿也都是蟲,甚至爬滿了排泄器官與肛門。那種惡臭真的非常強烈!
他對著這具屍體作了幾個小時的禪觀,直到有兩個村民經過,他問他們是否能讓他在屍體旁禪修一整晚。村民覺得這樣並不妥當,他們告訴他:
如果你在這裏,而有員警經過的話,他們可能會懷疑你殺了他,你最好趕快離開!
於是,阿薑撰便繼續上路,傍晚時來到蓬南唐村(Phon Namthang,烏汶省安那茶隆縣(Amnat Charoen))。他把傘帳搭在墳場邊的樹下,然後就去沐浴。夜晚降臨時,他進到傘帳裏,贊佛、唱誦、禪修,並觀想早上所看到的屍體。當他的心平靜時,出現了一個景象:
有十二具屍體圍繞著我,我的身體與腳一動也不能動,每次我一移動,身體就會碰觸到屍體。於是我開始觀自己的身體,並明白自己的身體也會像那些屍體一樣分離肢解……,這過程是無法避免的。這個晚上,我的心平靜、安穩、清涼,那種喜悅無法言喻。
觀想自己的身體如墳場
有關僧侶們面對恐懼的記事,到底要傳遞什麼訊息給我們呢?
當一個僧侶遇見老虎或鬼時,他有三種面對的方式:第一種,如果他無法掌控恐懼,那麼,他的禪修必定就會退失了;也就是說,他可能被嚇得落荒而逃。第二種,如果他能讓心安住,就會得到智慧,並知道如何以正念來面對恐懼。第三種,他也許有了巨大的轉變,不再生起任何恐懼。這樣的情形會發生在許多已經受持頭陀支多年的僧侶身上,他們能漸漸地淨化自己的心靈,進而以堅定的勇氣取代內在的恐懼,達到如阿薑曼所說的,可以安住在任何所到之處,也不會因恐懼而煩惱。
達到這樣的境界之後,僧侶就不須再待在墳場了,僧侶對屍體作禪觀,並得到透徹的瞭解,他開始轉而向內觀想自己的身體與死亡,直到對「死」有全然的了知為止。然後,誠如阿薑布瓦(Bua)所說:
外在的墳場會逐漸地不再那麼必要,因為我們的內心已經系在這個核心上,所以不再需要依賴外在任何東西。我們要觀想自己的身體,看它就像外在的墳場一樣,不論是生前或死後。我們可以從每個角度來與外在作比較,於是,問題便會自然地逐漸從心中消失。(7)
【注釋】
(1) 大多數村民會拒絕睡在抬屍體用的竹子上,他們相信如果這樣做,鬼會在半夜找上門來。然而事實上,他們用這些竹子編成僧侶睡的床之前並未請示僧侶,他們認為僧侶並不怕鬼,有時他們的確是對的。烏汶省素塔寺的住持阿姜平(Phim)便指出,把裝屍體的好棺木燒掉非常浪費,他常常在進行火葬前,把屍體從棺材中(尤其是柚木材質的)搬出來,之後用這些木頭做成桌椅。但他的弟子們與寺裏的男孩都很怕使用這些傢俱,說有時在半夜會聽到桌椅發出敲打聲,他們認為那是鬼想要討回他們的棺材。
(2) 所聽到的或許是大型野獸的聲音,或許也可能是來測驗頭陀僧勇氣的巫師所發出的聲音。
(3) 當恐懼消失時,站在傘帳下的人影,也隨之消失了。
(4) 自然森林寺(Wat Pa Thammachat)的住持于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與作者會面。當他還是沙彌時,便隨著老師在伊桑區學習這些守則。他回憶有個沙彌離開傘帳,探查外面奇怪的聲響後,離奇死亡。
(5) 阿姜李就與阿薑草一樣,在遇見老虎時,都進入甚深禪定中,於是心便不為恐懼所動。
(6) 阿姜李若想在墳場度過雨安居,必須先經過同意,他想得到尖竹汶省僧伽省長的允許,但僧伽省長拒絕了他的要求。阿姜李的同行者當中,有位是前省府官員,他則訴諸更高層人士—西南地區僧伽區長,即位在曼谷的鐵西林(Wat Thepsirin)住持。這個官方僧團同意他的計畫,並以公文告知僧伽省長准許他的計畫。令人好奇的是,高階的法宗派僧侶並不反對阿姜李在墳場裏雨安居。高階的行政僧侶表示,法令規定僧侶在雨安居時應留在寺院,或許他們並不想違背地方居士的希望。(高階的法宗派僧侶最主要的支持者來自貴族,然而,在一九三二年集權專制解體後,已失去原有的勢力。)
(7) 最後,這些雲遊僧在早年用以訓練心智的方法已不復存在,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僧侶們再也找不到靜謐的森林,有著老虎居住的洞穴或與世隔絕的山洞,以供長時期修行而不受打擾。這些仍被保留的野地已成為國家森林,然而,政府也公告在這些保護區內,森林僧並不受限制。
【譯注】
[1] 「帕考瑪」布是一條多功能的長白布,泰國男子一般將它作為沐浴或擦汗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