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用佛法·禪定
塔湯仁波切
禪定是絕對自然的,但一開始我們仍然需要某些解釋或開示。否則,我們也許會變成執著於習慣性的模式——挫折、厭煩或沮喪。如果我們對我們所旅行的地方有些觀念,那麼周遭的土地就會顯得比較熟悉。
如何開始修習禪定呢?有些人不習慣於禪定,常常覺得禪定是陌生、不尋常、不自然的東西。他也許會覺得禪定是身外的東西,是要達成的經驗……與人有點分離,是有待研究和探討的另一種東方心理學或哲學。然而,禪定不一定是陌生、分離或身外的東西。禪定是在你心內……你整個心的性質可以成為你的禪定。
大多數的人類知識,都是用相對的名詞(主體和客體)來表示的。在觀念上,我們總是需要經驗[外界的東西]。我們要發現什麼東西,然後向內報告給我們自己。我們需要解釋我們的世界。但請如是觀察……我們需要向誰解釋呢?一[解釋]就立刻把我們從經驗分離了,留下給我們的只是成見——有關我們世界的性質的某些觀念,使得我們對日常情境的迴響和反應,都無法從心的自然狀態流露出來。我們總是在牆外行走,只接觸到表面,因此我們無法發現這個自然的心。我們也許花上很長的時間,經年累月地解釋、思考、分析和感覺,但從未到達那個自然的狀態。藉著適當的禪修,我們可以發現它,因為禪定[就是]心的自然狀態。
開始禪坐是很簡單的……只是讓身和心變得很放鬆。盡可能地放鬆,在身體方面放鬆你的肌肉和思想……不是繃得緊緊的放鬆,而是完全的鬆弛。你的呼吸也同樣要放鬆——開放和寧靜的呼吸。實際上,呼吸、觀想和打坐的技巧有很多,方法也千差萬別。但有時候,如果一開始就教太多方法,可能會使你分心,並對你產生催眠作用。所以,只需要很自然地經驗你的身體、你的呼吸和你的心。
[自然的]意謂著[不固定的],……沒有期望、沒有強迫、沒有闡釋、沒有預存的計畫。當禪定加深時,沒有必要去固定它、或改進它、或圓滿它。沒有存心去前進或做些進展,但一切都自然地運作。這與這種或那種哲學、信仰或條件無關,只是吾人本質的自然狀態而已。
這種禪定可以深深地影響我們整個人的生命。後來,一種[開悟本質]或一種自發性的內在覺醒,將不待任何創造者或操縱者而生起。但我們仍然需要採取第一步——靜靜地禪坐。因為心的真實本質並無對立性,與萬法合一不二,所以我們整個生命可以變成禪定。一旦我們瞭解這一點,我們就不需要戰鬥、推進或掙扎。私我和情緒、好或壞的區別、積極或消極、覺悟和輪回——一切都分解了。一旦我們有了這種經驗,自發性的覺醒,不費吹毛之力就自己產生了。
所以,禪定的開始是要讓一切安靜下來……其方法是讓我們的身和心深沉而完整地放鬆,是把溫暖和養料給我們自己。如果你能夠很寂然安靜,並聽到你心內的寂靜……這就變成你的禪定。即使你並沒有正式地禪坐,而只是處理日常情境,試著保持鬆馳和放鬆。每天我們都增強各種肌肉和心理的緊張……我們感覺不愉快和不滿足,被我們的困難所迷惑和局限。當心築起我們所生存的特殊世界時,習慣、欲望和判斷就對我們變得非常堅固和實在。我們也許立刻發現我們放不開這個堅固的世界,我們無法回到覺醒的自然狀態或回到簡單的直接經驗。在禪定之中,我們可以集中於當下一刻,並把注意力放在那兒。只要在那兒,我們的覺醒可以變得更銳利、更鬆馳和寧靜。
禪定給我們的溫暖和養料,比起單純放鬆要多出很多。這是一種只要放下,只要讓一切聽其自然,就可以治療所有困難的感覺。最先,我們也許感覺很寧靜、很和平,但隨後一種心內的聲音——一位發言人、一位判官——浮現到表面,產生干擾,我們就會喪失內心的安靜。放下那位躲在心後面經常在做決策和思考的判官,在你的禪定中,不要思考、不要動作:只是開放,甚至不要嘗試去禪定。思想會來,感覺會來……但不要追隨這些泡沫。只是讓你的一切觀念和概念自己消失,不要涉入或掉落這些起起伏伏的戲劇之中。
我們常常發現我們自己在聽、在說、在讀、在想。然後,我們的私我加以闡釋,突然間我們就不再真正地聽、說、讀、想了,我們內心的對話已經完全破壞了經驗的立即性,真正的禪定就不會來到。我們總是在解釋和調整我們的內心感覺,把我們自己從當下一刻分離,並執著似乎可以讓事情變得更好的臨時感覺。我們不讓我們對禪定的瞭解加深,反而不斷地透過各種概念性的偏見和情緒紛擾,來阻斷我們內心的安靜和平衡。但如果我們在這一刻保持安靜——不攫取安全、不試著挑出我們的問題,不試著任何事——則留下來的只是覺醒。在這種無所不入的覺醒中,情緒上的衝突和困難就開始失去它們的執取力量,變得非常朦朧。一旦你不再滋養難題,它們就會在覺醒本身之中消失。
還有另外一種禪定,處在這種禪定中,你可以在心之前觀想或固定某種影像。你只要全心全意觀看影像就可以了。藉著停留在當下那一刻,就可以進入思想之間的空間。但從某一個角度來說,這種練習是相當困難的,因為思想、情緒和固定的概念總是企圖界定、改變或控制自然的過程。此時,禪定變成一種掙扎。我們說:[我必須保留這個影像。]但同時我們卻把自己失落在無止盡的紛亂中。然後,我又產生另一個我必須做些什麼的念頭……因此一個思想站在另一個思想之上,如此來來去去迴圈不已,直到沒有禪定為止……只剩下思想。最後,我們只是在玩複雜的內心遊戲而已,從未開始去禪定。我們可以一輩子在我們的心內玩這些遊戲,但你必須知道這是不會產生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首先,我們需要觀察和認出由吾人自我影像所創造出的幻像。除非我們看透心的情形(心的一切解釋和藉口),我們只是在遊戲……我們只是在嘗試滿足吾人自我影像的需求,一點也沒有真正滿足的感覺。我們也許常常[讀]我們內在的自性,但我們仍然無法清楚地看到它。我們總是在玩一些指認、分離、動作或裝模作樣的遊戲。觀念和解釋產生的觀念和解釋。我們的心徘徊遊蕩……這是不是一種遊戲?除非你能向後看你的思想,否則你將無法說得出來。但當你直接看到思想和觀念的模式時,你也許可以觀察玩遊戲者正在玩遊戲。從一刻到另外一刻——這是我們的真實性質,或只是另一個我們在遊玩的遊戲而已?
這種觀察過程是很重要的,因為只要思想繼續在振動,我們的思想就仍然僵硬在固定的見解上。譬如說,我一敲鑼,聲音就來了……我一聽到字,影像就立刻投身出來和形成觀念。但在字或影像的背後,是一種具有非常準確而真實的感覺經驗。藉著停留在當下那一刻,就可以進入思想之間的空間。一旦你進入這個經驗的[背後]或[裏面],而不牽涉到文字、影像或概念,你也許會發現某種內在的氣氛或環境——沒有形狀、沒有樣子、沒有特殊的性質、沒有特殊的結構。換句話說,你不需要保衛或屬於任何立場。如果有任何立場——執取的立場、檢查的立場、或任何理想或[超越]的立場……或甚至[失落]的立場(如[哦!我失落了,我的心失落了,除空以外,別無他物。])則你仍然是在指某種與[我]相關的東西。如果你加以思考,你將發現任何立場都屬於私我。
著名的十九世紀甯瑪上師巴珠仁波切曾說:[把禪定整個打碎、切斷、拋棄。]換句話說,只要還有任何禪定的概念,就要拋棄。有任何[經驗]來了,就要甩掉,切勿執著……這就是禪定的最好方法。許多修行人喜愛深沉的禪定境界,但他們很容易就對禪定的境界上隱:[我的禪定強有力。]或[我有許多美麗的、像夢一般的經驗。]……它們確實只是僵化在那兒。另一方面,巴珠仁波切說:[最好的水,是岩石上的水。]為什麼岩石上的水最好呢?因為從高處流下來的水,徹底受到激揚和淨化。流動的水沒有立場。因此,最好的禪定,是流動的自由的禪定:沒有執著的東西。一旦你有了立場,你就變成僵化,你擁有某種東西,你專注某種東西。當另一位甯瑪上師被問道:[你正在專注,但你的專注在哪兒?]他回答說:[沒有立場、沒有特殊的固定地方。]因為自然的心沒有固定的觀念、沒有結構、沒有限制。徹底瞭解禪定的人都沒有固定的立場——沒有目標、沒有專注、沒有主體。
我們常常以僵硬的觀點,來看和經驗這個世界和其他人,因此我們就對我們自己設下武斷的範圍和限制。如果我們不能以文字或觀念來描述或表達我們的經驗,我們就會感到失落或空虛。我們認為,由於這種經驗與我的感覺、概念或投射無關,所以它一點價值都沒有。但依據中觀的辯證法,如果我們超越了對立,超越了具體化的概念,超越了空間和時間,那麼又有什麼可以失落的?如果有什麼可以失落的東西,那只是我們的恐懼,我們僵化的觀念,或一種攀緣想像出來的安全的緊張。因為沒有立場,心的自然狀態就本來沒有什麼可以失落的。
即使良好的禪修者在完全寧靜而門窗緊閉的岩洞裏待了十二年,他們的思想仍然徘徊遊蕩、狂亂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你不學習如何適當而正確地禪坐,你會浪費很多寶貴的時間。但如果你接受正確的開示,你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轉變許多劫的負業。比方,如果你不知道如何製造原子彈,即使忙了幾百年,也搞不出頭緒來——沒有爆炸。但如果你有正確的知識,你就可以在有限的時間內製造核子反應。如何發現這個導致成功、高層次的禪定的秘密[公式]或[道路]呢?最簡單的方法不是指認,不是採取一種立場,不是執著禪定內的任何東西。如果你認為:[我不想任何東西],這同樣會引起障礙,使你的肌肉、神經系統或五臟六肺變成緊張或壓縮。但知道如何直接進入禪定的人,很快就可以超越平常的標誌和概念。
這種正確禪定的[秘密]知識,變成一種自我供應的啟示來源,它不依賴於文字、概念或特殊的觀點……沒有[中心]。許多名詞如[中央]、[立場]、[清晰]或[覺醒]等,是有用的,但仍然還很模糊,不足以描述禪定的內在過程。比方,如果我是[在中央],就表示我有立場,我屬於某[一個]。就不要再企圖去指認或判斷這[一個]吧!變成[沒有中心的]……沒有主體、沒有客體,沒有中間。
在你和禪定之間,什麼東西也沒有……經驗總是非常新、非常鮮、非常清晰、美麗和自然的……超越時間……但同時,卻連綿不斷。如果你思考這些品質,那麼在修習禪定時,你也許會瞭解:不執著、不投射、沒有立場、沒有中央……清晰、嶄新、自然。但只要文字和解釋或懷疑和焦慮繼續滲入你的禪定,禪定就在那一刻消失了。
我的一位上師曾經解釋,偉大的鬥士,如武士,在他們進入戰爭之前,都必須非常仔細地練習和考察每一個動作,他們必須事先把箭磨尖,並把每個姿勢訓練得完美無缺。一旦他們碰到敵人時,就不再需要練習了……他們已經完成準備。對於如何砍、如何計誘。一點疑問也沒有……每一個動作都已經至善至美,毫無疑問。他們不再思考它,只是做它……每一個動作都自動地完美無暇。但如果你在禪定之中還想這想那,還懷疑和憂慮,那麼真正的禪定就會消失了。當你在讀書時,或當你只是在走路或坐下時,你必須停留在自發性的當下那一刻。一切都變成是練習和準備,直到你有充分的信心和毫無疑問為止。沒有必要問它如何?它是什麼?它是誰?……關於你的進步,沒有必要把複雜和冗長的描述報告給你自己。只是完整直接地修禪,不要有任何限制或[第二念]。
缺少這種內心的態度或性格,開悟就變成一條很長的過程。每天,每一時刻,都要擴展你的內心開放性,覺醒就會自由而自然地產生。此外,再也不需要進一步的準備。也許你修習禪定二十年,仍然了無成就;也許你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禪定功深,境界高升。當你以這種開放性來修習禪定時,當你放下一切的疑悶和猶豫時,你就可以透過自發性的內心指引,自動地開始發現教法。另一方面,你也許會問:[為什麼我們需要修六波羅蜜?為什麼我們需要修助行?為什麼我們需要觀想?]所有這些問題的產生,就是因為我們無法深入內心禪定的秘密道路。但一旦你瞭解禪定,一旦你有了鑰匙,那麼不管你做什麼,你就可以直覺地停留在那個覺醒的境界裏。
禪定絕不是逃避這個世界的技巧或方法。禪定就像是我們的父母親,是我們生命的起源。我們總是生活在這種意識之中,因為它是我們的內在性質……我們的家,並非另外一個地方。但通常我們都覺得與禪定分離,不瞭解這一點。如果我們學得正確地使用禪定,我們就可以觸及我們的生命深處,沒有藩籬隔絕……我們可以和我們的生命本體接觸。
因此,不管發生什麼,就與禪定為友吧!大多數時間我們都產生如此多的難題——我們不喜歡我們的身、我們的心或我們的人格。在禪定所產生的見解裏,一切都那麼美妙。不管我們怎麼工作,不管我們怎麼想,不管我們怎麼談——一切都蘊涵著美……每一個情境都自然有它的內在價值。如果我們能夠把這種禪定的光帶到日常生活中,一切都將變得快樂和更積極——不是僵固的或堅硬的,而是有彈性的和自發性的。當任何情境或條件都能夠被接受時,生活就變得容易而光亮。
這些只是非常簡單的開示,卻很重要。從某一方面來說,禪定的達成並非多麼困難,因為它就是你的一部份。但正確的禪定需要大智慧和苦修,否則你只是製造更多的概念、內心對話和揣測而已。如果你放了思想、放下了困難、放下了極端,那麼你整個心的性質就是你的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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