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與智慧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身心清淨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宋·無德禪師

  就佛學而言,當一個人把種種罣礙、塵勞和煩惱洗淨之後,自己的心智獲得自|由,能作清醒的回應。那時般若放光,智慧也就出現。所以智慧的源頭是般若,般若即是佛性或如來藏。

  誠如《大湼盤經》上所說:“我者即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如是我義,從本以以來常為無量煩惱所覆,是故眾生不得見。”當自己能從無量煩惱法中解脫出來時,才可能有大智慧。也就是說,當自己的心智不被物欲蒙蔽,不被成見所障礙,不受情緒所干擾時,般若就流露著透澈的省察力,那就是智慧。

  禪者認為智慧的發生是空與有兩個因素的作用,就好像人的雙手必須先把原來握住的東西放下(空),然後才可能拿起現在需要提動的東西。所以空與有的微妙關係一個生活的最高智慧,人只有入於色相而不被色相所迷,才有智慧;讀一切書不被知識所縛,才有智慧;營利資財而不被利欲所役,才有智慧。所以叫“於相而離相”,叫“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去來自|由,心體無滯”。

  禪的發展到溈仰宗的手裏,明確地劃分如禪和祖師禪。如來禪修空,祖宗禪修慧。這種真空妙有的心法,破除了心中的無明和障礙,流露真正如來慧性,過現實的生活。

智慧是沒有障礙的心力

  般若的本質,依《大智度論》的解釋,般若是無明的,是無色的,是空相的,同時也是實性的。所以經上說:

  “菩薩摩訶薩行般若波羅蜜,

  不見色生,不見色滅;

  不見色受,不見色不受;

  不見色垢,不見色淨;

  不見色增,不見色滅。”

  般若不屬於現象的東西,而是去認識現象的主體。它本身沒有色相,沒有形狀,也沒有思維的形式,所以是空的,不是增不減的,是沒有垢淨之分的。般若是遇到色相之後,才起種種作用;它是一種能,一種光明性。它在觸目遇緣中起妙用,所以馬祖道一說:“它一切具足,用起來非常方便。”

  般若是空性的,所以在守空修定的時候,會變成“無記空”,心理世界就顯得一片寂黑,生活失去活力,失去喜悅自在的朝氣。相反的,如果我們生活在虛妄的欲念和執著之中,那麼就被這些虛妄和執著所障蔽,失去般若的光明本性;從而產生貪婪、慎怒和愚癡的心理反應。於是“般若法門”就是無諍法,無諍法就是要蕩相遣執,要把一切執著放下,《宛陵錄》上說:

  “無念是空,無物不容。”

  所有一切出世間法,都是為了破除執著,淨化自心,使般若能大放光明,孕育智慧和創造力。

  為什麼要破除執妄才能使般若智發揮其功能呢?因為執妄是一個人的偏見、成見、刻板印象和種種情染,在知性方面它會形成所知障,在情性方面構成煩惱障,它蒙蔽“般若”的功能,造成我們思想、感情、情緒的錯誤和痛苦。

  現在我們以拉康(Jacques·Lacan)結構主義心理分析學加以解釋。我們必須承認,每個人都是認識的主體。每一個人在與別人溝通交流時,總是先就物件加以想像,這時便產生了主觀的印象。我們的想像可能帶來好感,也可能帶來厭惡;可能產生偏見和成見,也可能造成錯誤的猜想。總之,人類的心理活動,第一件是想像那個認知或溝通的物件。然而想像與臆測永遠不是事實,而是一種虛幻,它可能會帶來懼怕不安,也可能帶來大意和疏忽。

  接著,第二步的心理反應是想像自己的立場;它對自己是否有利?我安全嗎?別人對我的看法如何?會吃虧嗎?有道德嗎?當一個想到這些,即刻為自己繪製了一張欲望圖和理想圖。這時開始有了得失,有了計較,有了強烈的追逐或逃避動機。

  第三步才打開自己的感官去認清物件。然而,在經過前面兩個步驟,認識的主體所搜集的資訊必然是被扭曲;兩個相互溝通的主體都通過了扭曲與折射向對方溝通,而有了許多虛幻印象和錯誤的認識。我們把這些扭曲稱做“色相”,那麼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註定是執著於色相了。交往一旦執著於色相,就沒有真正的會心和心靈的接觸,所以人與人之間是疏離的。

  現在以念佛為例,我們念一聲“阿彌陀佛”,如果先想著阿彌陀佛可以保佑我賺錢,又想著自己渴求許多欲望,這樣自己與阿彌陀佛之間的真正“接觸”與“會心”就變得有障礙了。

  我們平常居家和交友,情感溝通最為重要。溝通不是只有語言的交流,更重要的就是彼此真正的會心。以夫妻感情生活為例,如果太太心目中把先生想像成一位白馬王子,而自己又老是在等王子的溫情,那麼太太就會經常批評、抱怨和責備,說先生不瞭解自己,不體貼。先生如果把太太看成完美的賢妻良母,應無微不至的相夫教子,而自己卻自認為是有男子氣概的大男人,需要太太的溫柔,那麼先生每天也在挑剔和不滿。這麼一來,兩個人就不可能會心,不可能有默契,所以吵架就多了。如果把這些虛幻的渴求移開,彼此接納,相互鼓勵、支持和愛護,兩個人也就親密融洽了。

  所以禪家告訴我們:“平常心是道”,“平直心是道”。這無非是要我們放下成見,放下人與人之間的虛幻臆測,破除對色相的執著,才能與對方真正會心。這就是“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禪宗心傳了。

  我們放眼所及,如果沒有虛幻的障礙,自然會看得清楚,深悟其中的禪味。這時花草樹木都會變得美妙動人,你真能看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而體悟到“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春宵”了。

  如果我們把物件的想像稱為人相或眾生相,把自己的想像與欲念稱為我相和壽者相,那麼放下四相之後的真我,就是禪家所謂的“脫底桶”,可以從這一邊直接看到那一邊,它是會心的,是直觀的,是當下即是,一切現成的。這時看到的就是實性的般若,也是同時是無一切相的空性般若。所以《六祖壇經》上說:

  “世人妙性本空,

   無有一法可得。”

  正因為般若是空性的,是無相的,在沒有成見、偏見和刻板印象的障礙下,必然可以如實地認知,如實地孕育情感,如實地就用自己的知性和感官,去認識一切,發現一切。因此,佛的十種稱號之中,如來(事實的本來面目)、正偏知(正確普遍真實的認識)、明行足(清楚覺知的實踐)、善逝(放下一切障礙)、世間解(瞭解世間一切現象)、調禦丈夫(能做正確真實的回應)、佛(醒覺)等名號都在於表現般若聽妙用。

  般若產生了悟性和理性。頓悟對禪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只有頓悟才能見性,徹悟才能成佛。悟是一個人從因果關係中超越出來,知道一切因果關係只是因緣假合的現象,只是表像世界,而不是真正的主體。因此透過悟可以使人昧於因果,但不是不墮於因果。不墮因果顯然是斷滅或無記空,它等於否定生活,否定生命,否定認知,否定理性和醒覺。

  談到這裹,我們不得不引用禪宗的一則公案。唐朝時百丈禪師上堂說法,總一個不相識的老跟著入堂聽法。有一天,百丈說法結束,老人徘徊不去。百丈問他是誰,他說:

  “我不是人而是一隻狐狸,在過去迦葉佛的時代,我本來是山上的住持。當時,有一位學生問我,‘是否修行很好的人不墮因果’,我告訴他說不墮因果。就這樣我便墮為狐狸身,到現在已長達五百世之久。現在請和尚慈悲指點,好解脫狐狸身。”

  百丈便說,你要問我什麼?老人便說:

  “修行很好的人還落因果嗎?”

  百丈禪師告訴他說:

  “是不昧於因果,而不是不墮因果。“

  老人言下大悟,便向百丈禮拜說:

  “我已解脫了狐狸身,就在後山,請你以亡僧的禮儀埋葬我。”

  百丈便命令寺裹的總管典座宣佈飯後送亡僧。飯後,百丈便帶著和尚們在後山的岩洞裹找出野狐的屍體,便以亡僧之禮火葬。

  這個公案充分表達了“因果不可思議”。當一個人認為是不墮因果時,即刻墮入無記空的境況,走向虛無的斷滅,悟的能力即刻衰退。他看不出因果,智慧當然也大大的消減,最後終究要退化到野性的程度(狐狸),這時即使有所修行也是徒然的。學禪最重要的就是要自我醒覺,一顆醒覺的心便是禪,它具有聽慧的悟性,能“不昧於因果”,能看出一切現象的“如來”面目,能發現生活的倫理、正確的人生目標和一切知識。

  般若所綻放出來的悟性,如果不被所知障和煩惱所蒙蔽,便能在一切事物中看出因果關係,而產生認識邏輯、知識、概念和創造力。對一切物件之認識,都是透過一個簡單的理則——從悟性到因果關係的發現。

  悟性並不是只有人類才有。認識因果關係的能力,連飛禽走獸乃至昆蟲之類的低等動物都有,而且它們所具備的悟性和人類的悟性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認識因果。唯一不同的是人類在因果之中,有了複雜的記憶,經過意識的歸納,建立了有系統的概念和知識體系,形成了一個特性——理性。禪家認為“含靈蠢動都有佛性”,這是正確的,因為佛性即是悟性。

  理性即是悟性所衍生出來的抽象概念及運用這些觀念的法則。因此,理性只不過是悟性的妙用,而不是悟性的本身。即使是一般所謂的“智力”,也是悟性與環境作用,透過經驗影響後所產生的心理能力。

  這樣看來,所有的知識、概念、邏輯和理性,都是悟性的表像。表像就好像鏡裹頭的影像,它只是一個組合,一個“假”藉的色相,不是本體的悟性。表像即是色身,色身是無常的,有生滅的;悟性是法身,是能生萬法的。

  當一個人的悟性受到障礙時,那就是愚笨、迷失和執著。障礙可能來自情緒困擾、物欲的貪婪、自我中心、成見和偏見;也可能來自過去學習來的知識和概念等等,但是表像並不絕對障礙悟性,表像所以會障礙悟性是因為執著。

  禪者把表像和悟性(空性)這兩者看為一體之兩面,經上說: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生活的真正態度就是避免障礙,讓悟性能勘破色相,發揮功能,這樣就是般若智,就是平常心。

  般若智不是用語言所能傳遞的,只要你開始用語言或任何符號傳遞,都會落入表像,流于知解。《六祖壇經》上說:

  “本性自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觀照故,不假文字。”

  禪家說:

  “思而知,慮而解,是鬼家活計。”

  根據《大般若經》上記載,須菩提有一次問佛,什麼是菩薩的本義(句義),佛陀的回答是:

  “沒有任何定義是菩薩定義。為什麼呢?正等正覺的般若性不可能用語言去定義,因為所敍述的語言只不過是表像,連我相也是表像,因此菩薩不能用文字來觸及它的本質。”

  很明顯的,般若不是思考和文字的理解所能獨及的,它只有在平直心中綻放著它的悟性,在“無礙相中”才洩露“一切現成”和“一切具足”的禪機。般若無關語言文字,它只要一落言銓便屬於形而下的表像。它不是表像或色相,而是表像的本體。

  般若的妙用是在放下障礙之後才出現。所以它是“空性、無所有、不可得、不見得一法”。於是,我們不禁要問,禪是否有“反知”傾向呢?依《大智度論》第一卷緣起論中所說,般若是無諍法。所謂無諍說是蕩相遣執,因此般若波羅蜜法是教人不要“取相著心起淨”,而導致執著、自我中心、刻板和執迷於色相,造成所知障和煩惱障。因此,禪顯然不違背世間法,因為脫離了世間法,將無異於無記空,而導致生活上的全盤否定。大乘菩薩法門所標榜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襟懷將完全的落空,生命成為死寂的斷滅相。因此,禪與現代科技文明是不衝突的;它的空觀和無諍法的蕩相遣執,將有助於現代人的獨立思考和求真的態度。

空性和創造力

  空是禪法中關鍵性一環,它的本義不是沒有或空無,而是心智活動上的厘清過程。我們的心智活動,透過空的洗濯變得更清楚;我們的情感和態度,經過空的澄清而發出清醒的感受性;我們的人生觀因為空的澄清,而變得更灑脫自在。根據《大般若經》的記載,有一天佛陀答覆舍利弗之問說:

  “舍利弗!菩薩摩訶薩想要保持,不被感官所欺(內空)、不被色相所蒙蔽(外空)、不被內心的刻板印象或知見所囿(內外空、)不受“空”的觀念束縛(空空)、不被一切現象所欺(太空),放下求佛成佛的觀念(第一義空)、放下造作(有為空)、連不造作的觀念也要放下(無為空)、連畢竟或絕對的觀念也沒有(畢竟空)、放下宇宙人生無始的觀念(無如空)、放下人生只是四大假合終究要分散的觀念(散空)、沒有什麼自性可言,如果有那就是空性真實性(生空)、自我觀念是經驗的產物,不是本來具有的(自性空)、一切法都無可得(諸法空)、連不可得的觀念也不能有(不可得空)、拋棄一切無定則的觀念(無法空)、放下一切有定則的觀念(有法有法空)、把無法和有法的觀念通通放下(無法有法空),都應當學般若波羅蜜。”

  這十八空加以歸納,便不難瞭解空與般若分不開。很明顯的,佛陀所說的空有兩個層面。首先,空是一切現象的本質。現象是因緣和合形成的,所以不是永恆的“物自體”,而是隨境牽流的生滅法。色相離不開生、住、異、滅,它不是恒常的東西。不但現象界如此,連我們的概念、知識、思考方式、情感、理性等等都一樣。

  固然不錯,我們生活在此刻的情境,我們在某一時空條件下,用悟性察覺到一些因果關係,建立了觀念、知識和理性,但是這些東西只是隨緣發生的,畢竟不是永恆的,只要下一個時空出現時,前一個時空所得到的就失去適應性。因此,人類在使用既有的知識、成見、偏見和情感,去解答新遭遇的問題時,反而成為智慧的障礙,所以佛陀提出的第二個空的本質是“勘破一切法”。從這些有法中解脫出來,才能保持醒覺,讓自性般若綻放它的悟性和智慧,而悟性與慧性在面對新情境時便能生萬法。於是,空成為能生萬法的條件。《六祖壇經》上說:

  “自性(般若)能含萬法是大(大即空義),

  萬法在諸人性中。”

  現代心理學以創造力的研究,發現影響創造力的原因有二:其一是非理性的因素,比如說一個人有了情緒上的障礙,過度的防衛機制、忙碌和緊張等等,都會影響創造力的開展。另一方面,過度的學習、執著在過去所學的觀念,往往壓抑創造力。創造是在開放的心理狀態下進行,“人必須在沒有成見和壓抑之下才能創造”。正因為如此,創造者必然要受“空”的洗濯。空使“般若”自性得以發揮,悟性從而彰顯它的功能,一種醒覺與好奇的心情,一種心靈的自|由和遐想,啟開人類最珍貴的智慧,而心靈之自|由和天真的好奇卻是現成的。

  般若是在“真空妙有”中顯露出光明的智慧。析言之,沒有現在的“悟法”就衍生不出來智慧和理性,沒有擺脫對一切法(知識、概念、原理乃至成見、偏見、心理防衛機制等等)的執著。便會障蔽般若,而產生不了悟性。所以智慧與醒覺是建立在不斷的解脫和不斷的成長之中。唐朝牛頭禪師在《心銘》中說:

  “一心有滯,

  諸法不通。”

  人類愚昧的來源就是“放不下”。壅塞使人頑固,“放不下”使心智變為殘廢。當一個人的雙手緊緊握著東西時,他就不再能做事了;當他的思想被成見、偏見、情緒困擾或欲望所填滿時,他就會變得愚笨無知。所以空即是禪法,透過空的實踐才能“去來自爾”、“靈通萬物”。

  空的第三個本質是指般若實性。佛陀唯鞏弟子們把空誤以為守空修定,造成斷滅,形同枯木死灰,則又執著在空法裏頭,所以要做到“空空”:要從空之中解脫出來,這就是“定慧等持”的禪法。《六祖壇經》上說:

  “第一莫著空,

  若空心靜坐,

  即著無記空。”

  禪的宗旨是醒發自性般若,不是空心靜坐,百物不思,而是要“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執著)不舍(無記空)”。人唯有在不執著時才有慧性,只有面對生命去過實現的生活時,般若才大放光明,而人生才有圓滿和自在。

  空的本質經過以上闡述,我們不難體驗到三種意義:

  就現象界而言,一切色相都是因緣的假合,而不是本體,所以是無常生滅的,它終究是空,我們必須認清這個事實。

  就禪法而言,空是放下或勘破心理障礙,把所知障和煩惱放下來,悟性自然呈現。

  空是般若的本質,它不屬於善,也不屬於惡,不屬於淨,也不屬於不淨,它是形而上的,是智慧的本體。所有的認知、理性、推理,乃至倫理道德及一切佛法都是盤若的妙用,所以說“般若性空能生萬法”。

  照這麼說來,禪宗早期印心的經典——《楞伽經》——所說的三無性與般若空性是相通的。三無性是指三個空性,即相無性(一切色相是因緣形成的,非本來就有色相之性)、生無性(一切知識、欲望、理想和自我意識的活動不是本來就有的,而是悟性所產生的)、勝義無性(證得究竟圓滿實性也是自己思想的結果,事實上,般若自性本來具足的)。三者和《大般若經》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空性與慧性

  般若即是佛性,它是空性的。它本身沒有成見、定見和執著,所以能隨機應緣孕育智慧,產生種種認知、判斷和真見,所以叫做“具足一切法”。般若能在觸目遇緣中生萬法,但它的慧性卻很容易被自己所生的萬法的所障蔽。障蔽般若的東西正是它自己所產生的知識、情感、情緒和善惡觀念,乃至心理防衛機制。

  人類因般若而產生文明,而人類被文明的色相與成見所障礙,結果又迷失在文明裏頭,人類始終逃脫不了這個悲劇性的鏈帶。就拿現代科學文明來說,人類創造了科技和工商社會,滿足了自己的物質生活,開拓了自|由經濟和民|主的社會,但是科技的客觀實證觀念卻障蔽了主觀覺悟的屬靈生活,造成屬靈生活的空虛。價值中立論則在倫理學上造成成空虛與無能,自|由財產的囤積與競爭,使人類變得貪婪,心理上更覺得匱乏和不安,因不斷追求和縱欲,導致嚴重的壓力。至於民|主與自|由,則使許多人昧於瞭解自己,接納自己,終日看著別人的成就眼紅,因而產生嫉恨;而無知和自私把自|由解釋成自我中心和狂妄。看來般若反應在生活上所作的努力和成就,都要障礙般若本身的光明,而導致迷失,帶來無盡的煩惱。這就是悲觀的、苦難的人生。

  反之,如果我們採取逃避的遁世態度,是不是就能使般若放光,求得真正的喜悅和圓滿呢?遁世否定了人生,它使我們生活得愚昧無知,甚至要挨饑餓之若。身體的困乏尚可以忍受,面對冥闇和缺乏生機的精神生活,將使自己更加愚昧,那有光明悅樂可言呢?

  現在我們不難瞭解佛陀為什麼就人生是苦的,是無常的,是空虛的。因為人類的精神生活一直處於一個矛盾的鎖鏈之中。於是,佛陀提出解開這條鎖鏈之道,而禪正是這個道上的明燈。

  禪提出明確的法門——無。用否定的態度去看一切相,用肯定的態度去生平直心。禪告訴我們,不能去向斷滅,而要走回世間法,要在世間法中“成一切法,離一切法”;創造一切事功,離開一切事功;學一切知識學問,離一切知識學問。這就是般若行,就是禪家所標榜的“無”門。

  禪告訴我們,要自然地投入生活,讓般若性大放光明,成就一切法,實現自己的潛能,佈施給社會,這就是福德。透過生活的實現,成就世間種種事業,使自己和同胞乃至一切眾生的生活都得到改善。同時要般若放光,破一切色相,毀一切執著,不斷從自己的我相、認知、情緒和情感等煩惱法中解脫出來,那就是功德。它讓我們保持慧性和清醒,使我們有能力去佈施,去淨化自己,這就是“見自本性”的生活。這一來,實現的生活等淨化了業力,把潛能和能力化為佈施。實現是喜悅的,解脫是清淨的;當我們生活在“真空妙有”時,才能證驗到“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佛心。

  一個人可能為了服務社會而發心工作,這使他的智慧大放光明,而有所成就。等到他功成名就,權力在握時,便執著在權力裏頭,於是障礙了般若慧性,變得愚迷無知,其成就又複毀於一旦,這就是事業興衰的生命史:眼看他平地起高樓,眼看他樓倒塌。

  每一個政權和王朝,每一個文明和朝代都很難跳出這個沒有智慧的陷阱。禪則告訴我們,要在平常心和平直心中去運作,因為它沒有障礙,可以看得清楚。障礙自己最嚴重的是自己內心已有的成見、私心、自負和心理防衛機制(這就是自性眾生)。於是禪家告訴我們,要想維持般若智的光明性,必須認清自心眾生,放下它,淨化它,保持清淨的心理環境,才能透露光明的智慧。六祖慧能說:

  “吾今教汝識自性眾生,

  見自心佛性(般若性),

  欲求見佛,但識眾生,

  只為眾生迷佛,非是佛迷眾生。”

  自古以來,禪家所傳之心,即是不被眾生心所迷惑的真心,也稱為無心。如果“有”可傳之心,就會造成執著,把它定義化和刻板化,奉為圭臬,而壓抑般若之慧性,故《宛陵錄》裴休記黃檗傳心法要偈雲:

  “心不可傳,以契為傳;

  心不可見,以無為見。”

  禪家講一切現成,人就在日常生活中活用著佛性般若,沒有心外的佛可以成就,要成佛就得“即心即佛,佛即無生(不生眾生心),直下便是,勿求勿營。”

  我們已把般若智作了解釋。現在要進一步對般若智的內涵加以分析。什麼是般若智呢?簡單的說,它即是道慧,也就是生活的智慧。根據《大般若經》的說法,道慧應可分成三個部分:即以“一切智”觀空,息滅一切煩惱,是為慧眼;以“道種智”觀假,依法修行,是為法眼;以“一切種智”觀中,覺醒地生活,是為佛眼。這三觀實際上是合為一觀,也就是說勘破一切色相塵勞的執著,破一切煩惱,放下一切執著,就能發一切智;依自己的根性因緣轉識成智,就是道種智;圓滿的實現生活與解脫,就是一切種智。

  禪宗則將三者直截了當融合為一,既是修定修淨,同時發慧過實現的生活。在頓悟法門中,破煩惱和立萬種行是在“見性”時同時具現,所以《六祖壇經》上說:

  “自性若悟,眾生是佛;

  自性若迷,佛是眾生。”

  成佛之道,析而言之,要經過淨化破相的“空”,再實踐六波羅蜜的“假”,而入于見性成佛的“中”。這三個步驟可以同時進行,那就是禪行,也就是生活的智慧。現在我們把這觀念加以分析:

  心裏頭的概念和意識,都是“眾生”或表像,它直接影響智慧和認知活動;即使正在使用的知識和觀念,或者現在享有的名利,都會形成障礙,所以要保持清淨心,不能迷而生執,障礙了般若的空性,而影響智慧的開展。

  工作就是修行,事業就是道場,無時無刻不是在實現自己,無時不透過六波羅蜜(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把業力轉識成智,使生活過得充實喜悅。

  不執著在自己的成就,不在欲望上迷失;在成就與佈施的同時,看出人生像一句戲。你把戲演好了之後,就要悠然地離開。

  般若是在放下一切知識、理念、情感及色相之刻板印象和執著之後,才發出它的悟性與慧性。因此,空就是放下,就是清除心中的虛妄和煩惱;把心裏頭的障礙清除了,就如同萬里長空,陽光就可以照亮一切美好的景物。這時便能如如實實地看到自己,接納自己,實現自己,使生活過得充實而喜悅。從而如果我們能夠把一切成就跟別人分享,把一切成就看做是如來的“表像”,不執迷在色相之中,便得能“自證”而見如來。《六祖壇經》中說:

  “前念不生即心,

  後念不滅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

  離一切相即佛。”

  “前念不生”是指淨化自己,掃除種種虛幻的障礙,真正接納自己。“後念不滅”是指肯定自己,依自己根性因緣,好好去過實現的生活。“成一切相”是實現生活的種種成就,“離一切相”則要把自己的成就與別人分享,從表像中解脫出來,不被物欲色相所迷,歸於空性的清淨,那即是如如實實的般若實性;它的放光照亮了人生,它的精神法體參契永恆。六祖慧能說: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

  定慧等持,意中清淨,

  悟此法門,由汝習性,

  用本無生,雙修是正。”

  生活的真諦就是放下一切虛幻的障礙,不合理的抱負水準,不模仿別人,不嫉羨別人,好好接納自己,根據自己的根性因緣實現自己。同時,要用清醒的生活態度和自|由的心智,去體驗生活的意義,發現精神生活的永恆之美。

  在禪的法眼裏,生命的生老病死只是一種現象,在現象的背後就是如如的般若佛性。我們用它來分辨現象,處理生活上所遭遇的問題,來肯定“人身難得”,來讚歎歡喜這“一朝風月”。但是,當我們被種種色相和情染煩惱所縛的時候,般若之光就好像被層層的濃雲所障蔽,我們會失去光明,失去溫暖,失去一切生機,代之而來的是冷漠、死氣沉沉、絕望和苦悶。

  般若是生命的光,必須在你放下競爭、對立、執著和貪婪時,才能看到它的光芒。

  它引發一個人產生悟性,孕育智慧,去實現活潑的生活。這時,他看到生命的花正在微笑,並悟入永恆精神世界之美。

 

禪·生命的微笑 第八章 空與智慧





主持人
鄭石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