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日的《經濟觀察報》採訪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
--我“繼承”了老師這個事業。
2011年8月1日《經濟觀察報》採訪了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據說這一期到目前為止已經創下最高銷量,以下是採訪全文:
問:有人說您是出家人,有人又說您不是,請問您是嗎?藏傳佛教是怎麼區分出家和在家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在西藏地區,“律”的修持是非常衰頹的。事實上,純粹的“律”的修行,即使在很多地區的大乘佛教裏,尤其在日本,也已經衰頹了。但在緬甸與斯里蘭卡,“律”的修行維繫得相當完好,或者我們可以這麼說,他們已經盡最大能力保持“律”的修行,因為在21世紀要修持好的律是非常困難的。在西藏地區,由於密續的引入,雖然不是本來的意圖,卻也造成了更多的迷惑。在緬甸或泰國,在一個大的聚會裏,如果有比丘或比丘尼在場的話,即使是國王也都要席地而坐。這就是律應該要做到的事情。但是在西藏地區,有很多高階喇嘛或傳承持有者都是結過婚的。所以從嚴格的律的觀點來看,這一點可能會讓很多人感到迷惑。可是大家要記住,在佛教歷史上很多重要的大修行者,都是所謂的在家眾,甚至在大乘佛教裏,如果我瞭解正確的話,在中國,人們看重觀世音菩薩和文殊菩薩甚于舍利弗(注:觀世音菩薩和文殊菩薩在經中記載都不現出家人的相,但舍利弗是現出家人的相)。在中國,沒什麼寺廟供奉舍利弗,而到了五臺山,整座山都是供奉文殊師利菩薩的。律是非常重要,幾乎就是佛法的骨幹。但是在家的修行者也同等重要。因為在家修行者和在家的佛法護持者,是佛法可以繼續存在和興盛的一個因素,他們與出家眾有一樣的貢獻,也許還更重要。
再談到我自己,我有一個很大的執著,我從小就不喜歡有人在背後指使我做什麼,這是我從小就有的一大弱點。我的家族是屬於在家眾的傳統的家族,會要結婚的。因為我是長子,所以有一種壓力需要我結婚生子。我的前一世也是結過婚的。對我而言,我有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結婚就是有個人在後面指使你。可是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剃度,所以我不是一個剃度的出家人。我等於是介於中間的狀態,可是從某個觀點來,這種狀態對我的我執是相當好的。因為如果剃度的話,我會很驕慢。所以剃度跟結婚這兩者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生,可是兩者也都可能隨時發生。
問:在藏傳佛教裏,您是一位老師,您能否談談您是如何成為一位老師的?也就是請您談談您的受教育經歷?今天您來看自己的這個受教育的過程,您喜歡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成為一個老師,並不是來自於我的成就,或來自於我的福德,都不是。我是在一種很奇怪的西藏的轉世系統裏,“繼承”了這個事業。雖然這麼說,在西藏的這個傳統裏還是需要經過非常嚴格的訓練。當我回憶起我以前受訓練的狀況,再看看現在這些年輕的轉世喇嘛所經歷的訓練時,我常會有自憐的感覺。現在的轉世喇嘛在受訓的過程,可以有玩具,可以有週末,他們可以回家看家人,家人也可以來看他們。這些對我當時的環境都是太奢侈的事情,我完全沒有。但是,我想是時代改變了吧。
我必須說,我有幸曾經遇見過一些偉大的上師。真正留在我腦海裏的,不一定是他們對我知識上的教導,而是他們的行止,他們的生命範例。舉個例子來講,我們說無私為他人努力奉獻的人,平常我們讀到或聽到這樣的東西,總覺得是傳說或神話一般,直到我看到自己的上師,我才開始相信真的有這種人存在。
問:在您成長的過程中,是否接受過性教育?您覺得正確的性教育應該是怎樣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沒有受過性教育,不過在不丹成長——雖然由於現代化的關係她已經逐漸失去特色——在整個不丹的社會,性並不是太大的一個禁忌,這是有益的。當然我們應該給小孩子有關性方面的教育。有各種原因,當然也包括健康方面的理由,我們應該對小孩子進行性教育。可是困難的挑戰是,伴隨著性而來的,會有很多情緒,這是很難教導、很難學習的課程,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同。有性就帶來會情緒上的糾葛,例如期待、假設,所有這些都會產生,比如說像失去信心的問題。由於學校不教這些東西,所以我看過一些年輕人,因此而不敢去約會,怕受到拒絕。情況嚴重的話,還會產生強大的自責。我們又有一些驕傲,有面子問題,沒有信心,就沒有面子可以失去。
問:在中國,現在年輕的一代最大的問題是太隨意了一些,最小的墮胎女性只有14歲。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因此剛剛我們提到必須講因果,必須讓孩子們學習因果。特別是男生,他們有責任要學習這個因果——因為你的行為會讓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變得悲慘,也因為這樣,你可能一輩子都會被追逐,不是被鬼追逐,而是被罪惡感追逐一生,因為你知道你影響到另外一個人。
問:今天的中國已經出現了富豪階層,在他們資本原始積累的時期很多人都幹過一些不可告人的損害他人及公眾利益的事情,但他們現在作為成功人士很受追捧和尊敬,於是有些人就認為只要成功了,做過什麼並不重要,那麼為什麼在當今的社會佛家說的因果不虛不那麼容易被感知呢?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根據佛教的看法,「業」會永遠跟隨你,如同影子一般,如果這些富裕的人做一些好事的話,是有可能彌補或淨化他們以前做過的不好的事情。可是一般而言,我們實在是很難跟所有的人說我們不要有貪婪,雖然佛陀教導我們很久了,但這可能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然而,我們可以學習一種比較聰明的、具有證悟觀點的“貪婪”,甚至從一個常識的觀點來說,如果我們能讓窮苦的人稍微富裕一點,我們就可以賣更多的產品給他們。但是目前富裕的人不這樣想,他們都只想到自己富裕,我在這裏講的並不是什麼慈善的行為,只是在講非常實際的做生意的觀念,讓別人更快樂一點、更有錢一點,也許不像你這麼有錢,讓別人更快樂,你自己也會更快樂。目前中國這一代富裕的人,應該有責任讓未來的下一代的中國人更好,所以他們應該要想到貢獻一個更和諧的社會,更能永續的環境,而且更具有遠見,而不要在眼前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消耗殆盡。
問:您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有何印象以及有何評價?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中國和印度一樣,有很大的機會顯示給世界上其他人——我們可以經濟上變得富裕,同時還可以拯救這個地球,我希望中國不要失去這個機會。像美國這種國家,被他們既有的公共系統卡住了,所以如果他們要做的話,需要從頭來過才行。但是像印度,他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對的事情。我就是不瞭解為什麼中國和印度非常勤奮地追隨所有在西方做過的各種經濟上的錯誤的措施。我很希望看到20年後,印度在馬路上跑的公車是以太陽能跟水發動的,而不是汽油。他們可以現在就做這件事情。我也希望20年以後在中國看到,整個國家完全不用塑膠、塑膠袋,但所有的東西都很新鮮地包裹起來。這是做得到的。因為我們上月球都做到了,不是嗎?我非常佩服中國的鐵道系統,公共的交通系統,非常好。有很多事情這兩個國家可以努力。
問:但是中國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中國人相信落後就會挨打,我們認為當年打我們的國家一定比我們先進,所以我們現在都在學習那些被中國這一百年多來定義為先進的國家是怎麼建設社會的,中國人這種恐懼怎麼能消除?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一個對的問題!這就好像是有個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在欺負那些還沒有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我們應該很得意自己還沒有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而且反過來教導那些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如何可以不要那樣做。
問:最後一個問題,有人說您是蔣揚欽哲旺波仁波切二世的轉世,也有人說您是文殊菩薩的化現,您覺得您是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連一霎那記得我是蔣揚欽哲旺波、或是蔣揚欽哲確吉羅卓的轉世都沒有過,至於文殊師利菩薩那就更遙不可及了。我覺得有點像是這樣的狀況:我被自己的業力所註定了,因而陷於這兩個名號之下逃不出來。我祈禱我不要——即使只有一秒鐘——自認為是這兩位的轉世。可是有些人可能由於他們的好的業報而被加持,因而投射出來認為我是這兩位的轉世,這是他們的善報。對此,我會很樂意作為他們的玩具。
問: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因為漢地很多人其實很難理解什麼叫做轉世。大家會覺得就像你把一個接力棒不斷交給下一個人一樣,但真正意義上的轉世,仁波切怎麼理解?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轉世基本上只是一種連續的狀態,例如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是一個連續的狀態,既非相同,亦非不同。可是你說不瞭解這個迷惑,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西藏的轉世的系統讓這個事情更加令人迷惑。
問:中國很多人對慈善組織存在相當多的質疑,主要是對善款的使用方面,請問您的基金會是如何保證善款的合理使用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要求的就是透明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要求自己這樣,也要求基金會每一個人這樣做。事實上,透明化對個人或者對其他人來講都是最快樂的事情,尤其是在財務方面。可是最重要的當然還是要依據正確的發心,如果一個人有正確的發心,所有這些問題都能被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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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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