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華裔舞蹈家王仁璐日前來台,曾就「俞大綱先生與我」,在北藝大做一場演講,回憶四十三年前二十出頭的花樣年華,在俞大綱先生影響下,為台灣現代舞首次發聲的過程,仍然充滿感動。當年在美國醫學院受過專業醫師訓練,卻又在瑪莎葛蘭姆舞團發出光芒的年輕舞蹈家,從美國回香港探親,因事在台北逗留,而有機會跟俞先生見面。這位文史學者、戲劇家鼓勵她為台灣的現代舞做點事,理由與瑪莎葛蘭姆給她的啟示相同:傾聽祖先的腳步!
俞先生為王仁璐在耕莘文教院舉辦為期四周的現代舞講座,談她親炙瑪莎葛蘭姆的經驗,並示範現代舞表演技巧。課程進行到第三周時,俞先生「額外」要求王仁璐做演出,讓台灣觀眾面對瑪莎葛蘭姆與現代舞。於是,戰後台灣一場極重要的現代舞公演就這樣在台北市中山堂演出,節目內容包括《白娘子》、《眾相》,皆由王仁璐自編自舞,並結合作曲家(許常惠)、國樂家(莊本立)、劇場藝術專家(聶光炎)、年輕舞蹈家(陳學同)與京劇演員,是一次難得的跨界演出。
王仁璐那一場現代舞講座及演出,對台灣舞蹈界影響甚深,但「現代舞是什麼?」批評聲音也不少。當年的台灣仍處於威權、封閉的年代,走過日治時期、曾至東京學舞歸國的台籍舞蹈家(如蔡瑞月),早已被邊緣化,而以教民族舞蹈、芭蕾舞為生。「正統」的中華藝術,跟台灣藝術互不統屬,與受現代主義影響的文學、電影、戲劇…,也沒有太多交集,藝術文化界各有發展脈絡與因應政治高壓的生存之道。
俞先生在關鍵的年代扮演關鍵的角色,他思想開放、態度積極,在台北市館前路的小辦公室大門永遠敞開,上課的研究生以及前來請益的藝文界人士絡繹不絕。在那個政治意識掛帥,幾個人在一起「讀書」都可能被羅織入罪的年代,出身名門的俞先生(兄長俞大維、姊夫傅斯年、表兄陳寅恪),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後生晚輩談文論藝,他以親切、自然的身教言教,鼓勵年輕人勇於嘗試,從創作中累積能量。透過館前路這個小小藝術沙龍,台灣的傳統藝術有存活契機,現代藝術也有發展的環境,新舊之間更有不少對話、合作的機會。
人的一生能否幸遇「貴人」或良師,可遇不可求,「貴人」教人避凶趨吉,把握功名利祿,良師未必有富貴之道,卻能發人深省,成為社會文化進步的推手。六、七○年代的台灣,像俞先生這樣的學者、藝術家並不多見,三十年來尤其稀少。俞先生不是舞蹈學者、更不是舞蹈家,但王仁璐能為台灣現代舞寫下新頁,起因於兩人的巧遇。當年還在政大新聞系讀書的林懷民從王仁璐的講座與演出中受到啟發,幾年後創辦雲門舞集,俞先生更是關鍵人物,此所以王仁璐至今對俞先生懷念不已,也是林懷民與所有曾跟他接觸過的我輩念茲在茲的原因。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