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一代不如一代？

【聯合報╱廖玉蕙】

2013.05.05

常聽人老氣橫秋的搖頭嘆息：「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啊！」這種言語，我已經聽了不下四十年，從年輕時就經常聽到，到現在依然。到底和古人一樣有什麼好？古人真的有想像中那般忠厚純樸嗎？一代真的不如一代嗎？每當看見了現代人的某一個缺陷，便大張旗鼓拿大帽子扣住，我實在對這樣的羅織感到厭煩。

 

「人心不古」的感嘆，據我所知，從最早源起的元代劉時中的曲文：「不是我論黃數黑，怎禁他惡紫奪朱，奈何人心不古，出落著馬牛襟裾，口將言而囁嚅，足欲進而趑趄。」起，至今也有六、七百年；一百九十五年前的李汝珍最擁護這句話，在《鏡花緣》裡再三陳辭：「只因三代以後，人心不古，撒謊的人過多。」「奈近來人心不古，都尚奢華。」一百一十年前連載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還是同樣感嘆：「唉！真是人心不古，詭變百出。」如果這些人的說法屬實，那從三代算起，至今約二千二百餘年，絕不只「出落著馬牛襟裾」，不識禮儀、行事像禽獸一般，根本是禽獸都不如了。

 

世風是否日下是一個疑問；如果真的是日下，那麼跟人心古不古的關聯是另一個問題；而因此推論出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總體概述也充滿偏見。仔細想來，歷史上有哪一個時代是讓當時的人感到絕對滿意的！伍迪艾倫在電影「午夜巴黎」裡說得好：「人們都不太喜歡他們所處的年代，總認為他們活在一個糟糕的時間點，因為現實是最難妥協的一切。」「一代不如一代」多半只是對現實無奈的反射性說法，一點建設性也沒有。

 

以前的時代到底有多好？黃河流域的水患從沒停止過，生活的困頓可想而知；「朱門酒肉臭，野有凍死骨」，古代的貧富差距絕不會比現在少，官吏的顢頇恐也差不多；各朝代的文字獄說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以前的人心有多美？歷史或小說、戲劇裡不但充滿奸詐狡獪的情節，狼心狗肺的負心漢也不在少數。現代人容或不盡完美，但也絕不比任何時代更差吧！我是這麼的想著的。前輩看不慣後輩的生活習慣，是人類生活中的一個常態，時代不可能靜止不動，風俗習慣亦然，我以為老人家經常這樣感嘆，只是徒然擴大世代差距。

 

我總慶幸活在現代，藉古鑑今是好的，但人心不要常常戀「古」，別說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性，就問古代的封建制度斲喪了多少人的生機；前人的片面貞操帶給婦女多少殘酷的桎梏；早年的言論箝制害死了多少人；多少同志情誼被前人無端汙衊！現實雖然最難妥協，但如果我們老看不到現代人的優點，只知道放大一個我們不曾經歷過的年代的美好想像，那不是更讓人失去努力求活的興致嗎？能認真去發掘時代的進步與美麗之處，注視活在進步時代的開放、自由、方便與幸運，設法去除新時代的腐敗，讓生活更美好，才是正道。

 

請不要隨便就斷言「一代不如一代」，現代真的沒那麼糟的。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2013/05/0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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