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就是我說的不清淨感知,因為在佛教裏,修習佛法的唯一目標就是證悟成佛,誰在乎什麼傳承持有人或變成第二號人物?

總之,你不應該把目標放在成為第二號人物,你應該把目標放在成為第一號人物――成佛──上面,這才應該是真正的目標,不過這個說比做容易。很多弟子的動機是接近自己的上師,有時候這個上師忽視他們半天,他們就沮喪六個月!甚至痛苦到吃百憂解(注:抗憂鬱症藥)。假如有另一個弟子較獲上師喜愛,那麼你就變得很沒安全感――「哦,我有了競爭者。」這些都來自於錯誤的動機。

你的動機不是成佛,而是要受到注意,所以你會有痛苦。為什麼我們說它是不清淨的感知?因為它帶給你痛苦。我們對於自己的手有各種錯誤的看法。有這麼多我們可以買的乳液,卻沒一個有效;它們可能五分鐘有效,但沒有一個乳液能用上四十五年一直都有效或永遠都有效。

然而這都無所謂,因為當我們逛街時,還是會上當,我們會想:「聖羅蘭乳液或香奈兒乳液是最好的,它們從山泉水中萃取出來,從對這個和那個好的某某藥草中萃取出來。」我們就是會上當,把它買下來,拿來塗抹。當然一兩天會有效,然後又回到原點,你又將回到痛苦,這一切都起源於錯誤的感知。

不要以為六道存在於外面某處,如果不注意,未來就會去那個地方;我們不要那樣想。我們應該想,所有這些道──地獄、餓鬼、畜生……──都存在這個世界裏。甚至就外在來說,看看我們的世界,只要看看CNN的美國新聞台,或者像是福斯新聞台,你會看到美國生活在天道,因為美國人甚至不知道世界其他地方的存在,他們認為自己是一切,每個人都得聽他們的。

假如有人不順從,他們就會想:「怎麼會這樣,簡直是褻瀆神聖!」這是他們的思考方式,美國有點像是天道,他們有這麼多的驕慢和愚昧,以及高樓大廈和車子。他們大概消費了這世界所生產的東西的一半,而這一半的東西只是為了養活全球百有分之二的人口。他們發起戰爭,無辜的人遭到殺害。「我們是最好的,我們的民主制度最好,大家都必須這樣做。」他們有這麼多的驕慢。

然後,如果你去像是衣索比亞或南非等地,我去過那邊,太令人震驚了。他們從農場、紅十字會收到數量龐大的糧食援助,卻仍有數以千計的兒童餓死。原因非常荒謬,只因為沒有人將食物從貯藏中心運送出去。我覺得這一定就是餓鬼道,因為「囊頌」對餓鬼道的敍述裏提到,有些餓鬼即使有食物也吃不到;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裏,他們卻無法享用。他們因饑餓而受苦,總之就是那種感知。

你若是要看阿修羅道,就去中東看看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他們從一開始就為了各種原因而爭戰,像是嫉妒;他們的戰爭甚至幾乎不再是新聞了。我們的心對此已變得麻木,比如說有六個人因自殺炸彈攻擊而死於耶路撒冷,我們仍然喝可樂、啜飲卡布奇諾咖啡,這個新聞進不了我們的腦袋,因為它已經太常發生了。所以即使是在這個地球上,你也可以看到阿修羅道。

在某些地方,我們也能發現地獄道。我們這裏的孩子很幸運,而阿富汗的小孩,不管男孩女孩,七、八歲就扛槍!他們比自己扛著的槍還矮小,卻要去打仗。我想,也許新加坡有點像是天道,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天道、人道、畜生道等等,混合存在於各個地方。

基本上這是個消費型社會,我們為什麼消費?我們為什麼喜歡麥當勞?沒什麼理由。其實我可以給你們一百個為什麼不應該喜歡它的原因:垃圾食物、有害健康……但是麥當勞的生意就是很好,為什麼?因為我們陷入廣告的陷阱。這顯示我們是如此愚癡,就像動物一般,一頭饑餓的驢子只需要一根胡蘿蔔在牠前面。

所以同樣的,當我們看著Guess 牛仔褲、Banana RepublicGap 或佐丹奴的15.99 低價、折扣、大減價、清倉拍賣,還有耶誕節要到了,即使像是耶誕節這類神聖的概念也被轉成消費者的好機會,很快我們就會有「佛誕節」購物。現在沒有那麼多佛教徒,但是很快我們就會有「哦,佛誕特價!佛誕蛋糕、佛誕水」或像這類的東西。我們會吃這一套。

我們都有自己的痛苦。因為這是人道,所以有生、老、病、死。我們所擁有的,我們並不想要,想要的卻得不到。雖然有各式各樣的問題,但是我們當中有些人其實過得還不錯。例如,假如我在這世上能活八十年――這可是不小的期待,這是很大的希望。

假如我會活八十年,因為像是交通、污染等等,所有一切都很危險,很多因緣都有可能殺了我、毀滅我,而我冀望能活到八十歲,那麼超過一半的生命已經過去了,我只剩下三十九年可活。在這些年中,什麼是我真正需要的?也許我需要的不超過十條牛仔褲、六十件T 裇、兩支手錶、兩百條牙膏、一百支牙刷……我們可以像這樣估算。假如我們這樣做,我們的生活不需要花費太多錢,生活可以是儉約同時又很舒適,不過我們不這樣想。例如逛街時,我們買東西就好像自己會活一千年似的。

十條牛仔褲不夠,我們有些人的衣櫥裏……你有多少件外套?差不多四十件!大部分時間,你甚至不穿,多麼浪費,還不如去摩洛哥好好旅遊或者嘗嘗新的食物,而不是一再地花錢在這種消費品上,那只能滿足你一個下午而已,明天你看到不同的時尚潮流,於是又想要那個。作為消費社會的受害者,正是我覺得我們像動物的原因,就像面前有根胡蘿蔔的驢子。我們就像這樣,廣告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保險,天哪,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你提供保障,這是基本現實;沒有保險能夠完全保障你,你總是要死的。而當你死的時候,你甚至看不到別人是如何享用你的財產。我們是如此的無明,特別是在儒家社會裏,我們深愛家族名號、榮譽等等。誰知道呢,也許你是某位祖先的轉世,你在對自己禮拜。但是我們有這種錯覺:向祖先及家族致敬。

人們自殺,像是日本人對此有驚人的藝術表現,他們有關於如何自殺的優美傳統!我喜歡看切腹(Harakiri)的電影,我相信他們這樣做可能是出於陷在所謂的榮譽裏。這一切都證明了我們是畜生、地獄、餓鬼道眾生。

當我們去加州或走在烏節路(注:即Orchard Road,新加坡的購物大街)上,這是天道。基本上這是個感知,而這些感知來自貪得無厭的欲望、無法遏止的嗔恨、深重的無明、完全麻木的驕慢、偏執狂般的嫉妒。每當我們觀看事物,那就是我們所見到的。

正因如此,才有了佛教的襌定。襌宗的方式對我很有啟發,禪宗的觀念對現代人特別好。當你襌修時,什麼都不做,只要去襌寺裏坐著。他們只跟你說坐、坐、坐、坐……九個小時、六個小時、三個小時,只是對著一面牆坐著。這是很棒的主意,因為當你坐著時,至少感知的這扇門是關上的,所以你終於向內觀看。

今天回家試試看,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上兩分鐘,什麼事都不做。你做不到,你沒辦法坐上兩分鐘什麼都不做。你會開始找遙控器來開電視,或找小說或報紙來讀,你會做所有這些事情,而甚至這些事也都會變得無趣。你打開有五百個頻道的電視,一台一台轉過去,現在你可以用電視頻道來算咒數〈笑聲〉。然後你讀點東西,但是那不能滿足你。接下來做什麼呢?

你打電話給朋友,辦派對;一個有月餅的正常派對變得有點無聊,所以必須是個有點稀奇古怪的派對。有些啤酒或酒,但是那還不能讓你滿意,必須再特別一點,像是迷幻藥(LSD)、古柯鹼或大麻。

我曾經去過甚至連這些都還不能讓人滿足的地方,我不太確定新加坡如何,但是我去過有鏈條、鞭子、手銬……的地方。我們的心已經到了不能獨自端坐的狀態。為什麼?太無聊了,我們必須做點什麼,我們需要娛樂。我們需要許多的娛樂,一個不夠,這就是為什麼有五百個頻道,娛樂愈多愈好。但是,娛樂愈多意謂著更多的厭倦,因為你是在限制自己。你試了所有一切,逐漸地,你開始失去參照點,然後就產生抑鬱,變得非常憂鬱。有沒有這樣想過?

四十年,每天你吃早餐、中餐、晚餐,跟朋友碰面,和朋友起爭執――一個月不跟他們說話,然後和好。同樣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發生,而我們仍然希望在其他地方生活。我們都認為自己將在某處定下來,這不是說移民到紐西蘭,我們說的是真正的生活還沒開始。是的,我們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們準備要在某處生活,在某處定下來,這就是我們發展出來的一種心態。

就是這樣,這是不清淨感知(不清淨現分)。我試著用現代的生活來講,用日常生活中的例子。若你讀傳統的「三現分」原文,有些例子你可能會找不到,但是不要以為我教的和原文不同。基本上你要知道的是,我們一直都有不清淨的感知。怎麼辦呢?我們必須運用覺受現分(覺受的感知),這個我們明天談。

〈趙雨青翻譯,君美審稿。〉

三現分()

我們現在談的是「三現分」,或說是三種感知。如同昨天所討論的,應該花點時間想想我們為何在這裏,我們是出於何種動機而來到這裏。我強調這點是因為,你的動機決定或說明了你的感知。你們之中某些人可能剛接觸佛教,我很羡慕這些新人,因為這是蜜月期――佛法對你非常具有啟發性。佛法對我們許多人熱愛佛法、熱愛用理性方式探討精神內容的人來說,是很美妙的;它具有邏輯性,它很理性,同時又有無盡的深度。

因此,受到佛陀本人、佛陀的教法和佛陀的追隨者的典範所啟發,這令人讚歎,這真是美妙極了!但是,對那些作為佛教徒多年的人,或是生來就是佛教徒者,我稱他們是疲乏的佛教徒;他們就像腳底的老繭,一部分的肉體變得幾乎沒有知覺。他們是沒有感覺的老繭佛教徒,疲乏的佛教徒。這些佛教徒,像是我自己,真的應該要想想動機,因為動機產生的影響頗大。

如同我昨天強調的,對我們很多人來說,走上佛教這個修道的原因是,我們認為佛法將會解決我們充滿問題的生命;那不是正確的發心,那是非常有神論的動機。很多人這樣做,基督教徒這樣做,穆斯林也這樣做。其實你若想要解決生活中的問題,你不需要佛法,佛法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我敢說佛法帶來更多的問題〈笑聲〉。你們聽到一些像是「無常」這類的訊息,它幫不上忙,而且聽起來還很悲哀;像是「無我」等等的訊息,它們幫不了多少忙。

我不怪你們,若要怪,應該怪老師,特別是西藏的老師,他們把佛教塑造成某種沙文主義、某種充滿儀式的宗教──「好,你有某種問題,這就是解救之藥,修這個法或那個法。」假如這些是出自正確的見地、正確的行為、正確的襌修、正確的解釋,那非常好!密續法門非常有威力,它具有啟發性,而且很慈悲,很不可思議!

但若是出於只想要解決一時問題的這種動機,那就很危險,會造成誤導。就是因為如此,你們很多人最後努力學習的是西藏文化,而不是佛法。假如你是個「西藏學」學者,儘管這麼去做,因為這是你來這裏的原因;但是假如你想要成佛,你不需要西藏的教育、文化,它們不是究竟必需的條件。當然,不論老師給你什麼都是必要的。

說這些是因為我質疑我們許多人的動機,包括我自己的動機。至今為止,作為一名佛教徒,我可以很驕傲地對這世界說,我們還沒有用佛法僧的名義去屠殺許多人、造成流血、侵略別的國家、用武力改變別人的信仰,我們還沒有這麼做!我特別強調「還沒有」是因為這有可能發生,我覺得有這個傾向,因為大多數佛教徒是如此熱愛佛教的文化層面而不是佛法本身。所以,我相信,動機是我們必須自問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質疑我們的動機的第二個原因是:我們為何要成為佛教徒?我們為何遵行佛法之道?還有,我們遵行的到底是什麼?對我們很多人來說,佛教只是一個規範,是道德的某種形式。特別是像我們這樣有儒家思想的人,我們熱愛倫理道德,我們基於倫理道德成長,我們聽了很多關於孝順父母、祖父母、師長等等的訓誡。我覺得我們這種對倫理道德規範的過度強調,淩駕在真正的佛法之上。

真正的佛法是一種摧毀偏執的藝術,一種摧毀執迷的藝術。

記得臥室拖鞋的例子,你把脫鞋丟到空中然後放鬆自己――那就是佛法,真的!完全不在乎,那是真正的佛法;而我們卻相反地變得如此偏執。

告訴各位,身為一個老師,我不斷擔心自己做這樣的事。我舉某個經驗為例。最近我有些時間和我父親在一起,我的父親被認為是一位偉大的大圓滿上師。多年來,我都沒有真正正式從他那裏接受教法,這次我去他那裏請求某些教導。當然,他大部分的教導是用批評責駡的方式,但是他說的某些話確實對我造成數日或數月的衝擊,令我置身在另一個世界,並且思索多日。之後,我真的很感激那些出自他自身經驗的話語。

他不只是一位學者,藏文裏有「給叢桑坡」一詞,「給」是有學問的人、學者,「叢」是戒律,「桑坡」是仁慈。我們很多人受到學者的吸引,那是值得讚揚的,所以請繼續保持;但是我們也應該尊崇那些有學問也有戒律的人。不過,我們也還可以忘掉這兩個特質。當你碰到一位仁者,而且這仁慈是出自經驗,你就可以忽略這兩個特質。

我父親指著我這樣說:「你這輩子永遠不會成佛,」我感到訝異而震驚。「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太理性,你陷入理性主義之中。」他的話非常真確,因為我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不讓別人失望,為了讓大家喜歡我,甚至是為了讓大家讚美我!有個人拿相機對著你,你就會像這樣淺淺的微笑(笑聲),因為那是仁波切應該要做的;假如你坦胸露背,就會想要遮掩起來。

所有這些行動藏文稱作「秀哲」,基本上就是虛榮。腿和胸沒什麼不同。記得我們昨天提到的時尚風格,這就是宗教的時尚,這完全是作秀、偽善,裏面空無一物。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表現和善,讓別人喜歡你,你在欺騙你自己,也欺騙別人。

你們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嗎?它出於我們以為佛法是好的規範或好的道德,或是我們用佛法來解決生活當中的各種問題。我們必須超越這些,怎麼做呢?學習!利用任何的教授,像是大成就者維如巴及偉大的薩迦大師們的口訣,也就是「囊頌」。

所以,我們應該以何種動機來取代這種動機(:以為佛法是個好的規範或好的道德,或是用來解決我們生活中各種問題的這種動機)?想要改變、變更、重新整理我們的感知的這種動機,就是「囊頌」。

我們有不清淨現分,那是因為我們所有的感知都源於自我、嫉妒、驕慢等等,有關不清淨現分我們昨天談了很多。我們所有的感知,比如朋友、敵人、勞斯萊斯、腿等等,全都是不清淨的感知,因為這些都源自希望與恐懼,希望能見容於社會。

我有個用了很多次的好例子,現在再用一次。比如打領帶,這塊布其實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它沒有口袋可以裝硬幣,用來保暖又不夠大,吃東西時它扼住你的喉嚨;但是你們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條紋繩索卻是你花很長時間去選購的一塊布。去到店裏時,你還得真正知道要如何選擇一條領帶!有哪件衣服或西裝可以搭配這條領帶?

 

 





主持人
宗薩欽哲仁波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