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佛緣由

   如河駛流,
   往而不返;
   人命如是,
   逝者不還。
   ——《法句經》

   學佛緣由
   第一講
   五十年來尋答案
   親愛的朋友們:

   我出生在中國以美麗城市之一見稱的杭州,這裏不但景色綺秀,也有不少歷史性的佛教勝跡。
   雖然生長在一個佛教的家庭裏,我所進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基督教教會所辦的。從進初中起,我每星期日都去做禮拜及參加讀經班。我對聖經很感興趣,對傳教士的工作,尤其是他們在醫療方面的努力和幫助窮人的精神,令我感動。
   在初中時,我們有一課生物學,那老師很好。有一次上課的時候,他用一個彩色的眼睛模型,極詳細而又生動的說明眼球的結構和功能。最後他說:現在你們可以明瞭,人的眼睛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它的效能會變的,工具用得久了,我們看的能力就會減退。
   忽然間我的腦子裏閃起一個問題:如果眼睛只是一種工具,那麼誰是使用這工具的主人呢?讓我再重複一下這個問題:誰是使用這眼睛工具的主人呢?

   許多學童都會想到這種問題,可是當他們的父母或師長回答說:傻孩子呀!那就是你呀!除了你還有誰在使用你的眼睛?這問題往往到此就結束了。
   只有極少數的人,會尋根挖底地追求這種問題的答案。愛因斯坦就是個傑出的例子。他對於當時最基本的宇宙真相的若干假設,有深切的懷疑。就因為他這種怪癖不妥協的脾氣,被學校退了學。但也就是因為這種追求真理堅持不息的勇氣,終於使他獲得了不朽的成就。他對人類的貢獻,是盡人皆知的,自不用我再來煩贅。
   我可沒有被學校退學。心中的疑問:誰是使用這眼睛工具的主人?雖然表面上被就是你,還有誰在使用你的眼睛的答覆所掩伏,但這個問題仍然盤繞在我的心裏。
   當我開始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我曾在聖經裏求啟示,但結果使我失望,因為我並沒有在聖經裏找到任何資料可認為已接近這個問題的答案。
   大概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把這個疑問請教了一位老師,他也是牧師。他很平靜的回答我:孩子,上帝創造了你,你有眼睛是上帝的意旨,所以使用這眼睛的就是你。
  但是,老師,什麼是我呢?這個身體嗎?心嗎?腦嗎?還是什麼呢?

   他說:我的孩子,上帝的神秘是不允許查究的,你不要問了?做個好學生,照著聖經的教導做就對了。

   我們的談話就沒有再繼續下去。可是這疑問,誰是使用這眼睛工具的主人翁?仍在我心中起伏。

   當我讀完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患了嚴重的支氣管炎,於是回到故鄉紹興去養病,和母親住在一起。
   這時候,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領會到我母親的信仰和人生觀。她是一位極虔誠的佛教徒,但對佛經知道得不多。她的信心之堅,崇敬之誠,使人不敢相信。舉個例說:我四歲的時候,據說曾得過一次大病。我母親許了個願,如果我能痊癒,她要親自帶我到一座高山頂上的廟裏去還願。這廟很出名,可是名字我記不得了。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我的病好了,母親決定去廟裏還願。經過五天的旅程抵達山下。那時大雪紛飛,堅冰封路,轎夫求我母親不要再前進,都說走到山頂是不可能的事。但我母親堅決的說:即使天上下鐵,我們也得去!
   母親的虔誠和專志不移的個性,對我的影響如何,我不敢斷言。但在家養病的那半年中,由於母親的薰陶,使我大大地增強了對佛教的信念。母親特別信仰觀世音菩薩,他給我講了許多有關觀音菩薩的故事。後來我知道,觀音觀世音都是印度梵文Avalokitesvara的中文譯名。觀音在中國大多是以女身顯化,是大慈大悲的象徵,她又被稱頌為施無畏者。

   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首讚頌觀音菩薩的短偈,中間有兩句是:

   千處祈求千處應,
   苦海常作渡人舟。
   從這偈子可以看出,由觀音所具體表現的覺者的慈悲,在人們心中所激起的信仰和虔敬,是何等廣大深刻!
   自支氣管炎恢復健康之後,我對佛教的興趣日益增長。有一天,我們全家和不少親戚一起到一所寺廟裏去拜觀世音菩薩。這寺在約二百多英尺高的山頂上。
   上山時,三個頑皮的孩子,包括我在內,不願意跟著大人們走那比較平坦的大路,而要走山后的一條捷徑。我現在已記不清楚,是不是我出的這個好主意!走了約一半的路,不知怎的迷失了那條小徑,只好開始在陡崖上攀爬上去。我們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這時已經疲累乏力,可是現在不能後退,因為往下爬遠比繼續向上更要艱難危險。
   正在又絕望又後悔做錯了事的當兒,忽然覺得母親就在我身邊,用急促的聲調叫著我:快念觀世音啊!驟然間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量,我的勇氣及信心又恢復過來;又好像母親就和我一同在念觀世音,我繼續地往上爬升。
   我們三人到達山頂時,知道母親和其餘的人都還未到。走進廟堂,我面對著觀世音菩薩的莊嚴聖像,深畹厥艿礁卸
饈俏業諞淮蔚僥親砝鎩?br>   當地的風氣,有很多人都到廟裏去求籤。所謂求籤,是跪在佛像前,搖動一個插著許多竹簽的圓筒,直到一根竹簽跳出圓筒為止。竹簽上刻有號碼,廟中管事按號碼找出定有簽文的紙條,拿給求籤的人。
   我猜想求籤的理論,是當一個人全部身心聚注于觀音菩薩時,就會產生一種力量,可以決定那根簽應該從筒裏掉出來。
   不管怎樣,那天我所求到的簽,確實使我大為驚奇,我想我後來一生所走的路線,曾受它深巨的影響。
   這簽詞我一直都忘不了,它是:
   高危安可涉?
   平坦自延年!
   守道當逢泰,
   風雲不偶然。
   同年夏天,我開始在我父親的書房裏消磨時光,我還在為誰是使用眼睛工具的主人這個問題尋答案,同時也在追尋誰是我?
   我父親所收藏的中文圖書相當多,其中有不少關於佛教的典籍。第一本我從書架上取下來的是叫做楞嚴的佛經。這書對於我的思想方式,起了重大的影響。

   楞嚴經所載是釋迦牟尼佛的教義。佛陀生長在北印度,雖然他的時代遠在二千五百多年前,他對人的本性有極精微的分析。我初看楞嚴經時,覺得文奧義深,很是難懂,也並不認為它已經直接解答了我的疑問,可是我感覺出佛陀的教義可能會答復我多年來的問題。同時,我開始不同意老師所說上帝的神秘是不允許查究的這句話,認為這決不是上帝的意旨,在聖經中也找不到有這樣的說法。
   在楞嚴經的開端上,有一段佛陀講的話,論及尋找誰是我們自己的主人的原因和目的。這段話對我很有啟發,因此也使我瞭解到為什麼我對那問題覺得如此重要。佛說:先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而後方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換句話說,如果對自己都弄不清楚,對自己的存在、行動和感覺的本因真相,都渾然不知不覺,那就不可能透視人生的真諦。
   這段話大大的鼓勵了我,使我有勇氣繼續去查究我是什麼,和誰是用眼睛的主人。
   說到這裏,我想請問各位,你們可同意人的眼睛只是一件工具?
   工具一辭在字典裏的解釋,是用來完成某一工作的器具。工具只是暫時用以達成某一目的媒介。依照這個定義來說,人眼實在是一件極奇妙的工具。靠著眼睛我們才能看見世上許多美麗的事物,一般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知識都是靠用了眼睛學習得來的。
   然而,眼睛不是長存不變的,它會老化,會生病,甚至敗壞。人年紀老了,眼睛的功能會起明顯的衰退。
   一個工具,往往可以因另加一個工具而改變或提高其功能,眼睛也不例外。只要加上一副眼鏡,就如我所戴的,眼睛的缺陷如近視、遠視等便可更正過來。加個望遠鏡,所能看到的距離就大大的增加;加個顯微鏡,則肉眼所不能看到的細菌或物質的分子,都能看得清楚。所以說人的眼睛只是一件工具,似乎已沒有再辯論的必要。
   當我大學畢業時,我已深信,不僅眼睛是視覺的工具,耳也只是聽覺的工具,鼻是嗅覺的工具。由此類推,我所得的結論是:不僅感覺的器官是工具,皮膚也是觸覺工具;體內的一切臟腑皆是產生及供應能量給其他各種工具的工具;最後,腦子也是一種工具,它的功能是收集、貯存和分析一切資料,及發號施令,使人身上的各種工具行動。如果我們將這些工具都一一拆散,試問使用這些工具的主人究竟在那裏?簡言之,我遍找全身內外,找不到有身體的任何一部份可以說不是工具。你們各位能找出那一部份不是一種工具嗎?
   我要強調一點:凡講到工具,必有使用這工具的主人,工具和主人是兩回事。工具是一件物質的東西,會有變化、腐壞,甚至於毀滅。可是工具的起變化以至於毀滅,並非即是使用此工具的主人的起變化及毀滅。同樣的推論,我們說人的身體可變,可以傷損,可以死亡,但我們卻沒有說明使用這身體工具的主人,這主人和身體工具應該也是兩回事,那麼到底誰是這主人呢?
   近代科學和技術上的進步,更加深了我這個問題的意義。舉例來說:甲的心臟可以移植到乙的身體裏去,但這並沒有使乙變成甲,心臟移植僅是更換工具。甲以前用的一件工具——心臟,現在是由乙來使用了。
   再舉個例來說:丙的腦子在汽車失事中受了損傷,因而失去了對過去的記憶。但他仍然能瞭解及記住現在對他講的話。他腦子的記憶力顯然是失去了一部份的功能,但這就等於是一個人的工具損壞了,所以現在用的是個效力較差的工具而已。用工具的主人,並沒有變,依然和以前一樣。
   在上面兩個例子裏,顯見工具雖然可以更換或損壞,但用工具的主人並沒有改變。那麼使用這些構成人體的各種工具的主人究竟是誰呢?再以此刻的情形來講,是誰在用著耳朵工具聽我的話呢?
   老實告訴各位,因為我沒有像愛因斯坦那樣的天才,五十年已經過去了,而我仍在尋求答案。今天我所能貢獻給各位的,也只是提出這個問題,也許由於你們的幫助,在下次聚晤時,我們可能共同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謝謝各位。
   第二講
   浮面的我
   親愛的朋友們:
   一九三七年,我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的電機工程系。同年,日本侵入中國,這也是我一生中生活極不安定的一段時期的開始。
   一年後,中國政府派我去德國,和原在德國求學的三位工程師一同工作。我們的任務是籌備在中國興建一所製造電話的工廠。我負責採購必需的機器及工具,同時也擔任了與德國西門子公司的聯絡人。
   在去德國之前,我已和居和如女士訂了婚。我急於想在任務完成之後回國結婚。所以不僅是因為我的國家正在抗戰,並急需一所電話工廠,也為了我私人的願望,我工作非常努力,希望在一九三九年底,將所需要的設備購妥運出。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國和蘇聯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我那時住在柏林,這個德國首都的氣氛看得出日益緊張。八月三十一日,全市居民都分發了糧食配給券,許多高樓頂上紛紛架起射炮。九月一日,德軍入侵波蘭。
   在當天,我接到中國政府的急電,很簡單的訓令我自己決定今後行動。我考慮再三:雖然機器工具差不多都已訂購,但僅極少數交貨起運。如果我那時離開,我們的任務可說將完全失敗,因此,我決定留下來。其他三位工程師因為局勢的關係,不能再繼續受訓,所以他們決定離開,先回國去。
   那天下午,我送他們到柏林中央火車站和他們握別。我站在月臺上,車開動了,一陣強烈的孤獨淒涼之感寵罩了我的全身。我佇立了很久,然後才搭高架電車回到我居住的西門子招待所。
   那天晚上,尖銳的空襲警報聲把我警醒,我馬上遵照著空襲規定,抓了一張毯子,跑去防空地下室。一到室內,可把我愕住了。所有已在防空室中的人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只有我沒有,我想起如果這地方受到毒氣侵襲的話,我將是唯一死亡的人的時候,全身都僵直了。最後我勉強擠到離門口最遠的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我感覺到許多眼睛在瞪著我,沒有一個人說話。
   各位中間也許也有人有過類似的經驗,當一個人在生死關頭瀕臨絕望的情況下,腦筋會變得特別敏銳及不尋常的平靜,幼年時母親告訴我的話,全都湧上心頭,我懇切的念著觀世音菩薩。
   我自問,如果毒氣來襲,我會怎麼樣呢?忽然,我的老問題又在腦際出現了。誰是那使用身體上各種工具的主人呀?他在那裏呢?假如毒氣毀壞了我的大腦,神經系統,我的心臟,和我整個的身體——這些都是我的工具,對使用這些工具的主人,將會怎樣?毒氣也會把主人毀滅嗎?這個主人究竟是誰?他在那裏呢?
   於是我想起佛陀在楞嚴經裏說的話。我開始懷疑:也許這多年來我追尋的主人翁,並不是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個虛幻的感覺。假使肉體被毒氣毀了,這虛幻的主人也就完了。但是,假使是這樣話,那麼佛陀所說的真主人又在那裏呢?
   在隨時可受毒氣侵襲的逼切威協下,我非常急於想找到答案,可是我並沒有找到。
   我說得太快了,請各位原諒。我應該向各位交代清楚:楞嚴經裏說了些什麼,為什麼那些話會引發我的深思。
   楞嚴經裏載有一段佛陀和他的弟子阿難(Ananda)間的對話。我對經文的瞭解是:佛陀要阿難找出這能看見佛陀,聽佛陀講話,為佛陀的教示所吸引的主人翁在那裏。
   阿難對佛陀的問題,提出了七種不同的答案。他想確定那看佛、聽佛及服膺佛陀教示的主人翁究竟在身體的那裏,但事實卻不簡單,他說這主人在身內、身外、眼底等七處地方,但七次都被佛陀以合理的解釋推翻了。
   阿難於是大感迷惑與沮喪。做佛弟子的重要意義,是在求瞭解實相當與本性。現在看來,阿難的追尋是完全落空。於是他懇求佛陀給他明白的指引。
   在這一段經文裏,最重要的一個字是字,這裏的並不指人體內的肉團心,它的意義比較接近於他贏得了她的芳心;在英文裏有時譯成Mind。在此處,也許將主人解,更容易明白。
   佛陀說:眾生因為對此主人認識不清,所以產生了種種的問題。他說:就像蒸沙不能成飯一樣,眾生若不明了兩項基本真理,就不可能從痛苦中得解脫。
   佛陀的開示,可以說與阿難原先所瞭解的完全不同;也使我體會到也許有更深一層的,那才是我所要追尋的主人。佛陀的話很簡潔,但對我講,是精奧難懂。現在我先抄錄楞嚴經中佛陀所說的兩項基本真理,然後再試用淺近的文字,加以意釋。
   佛陀說:
  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
   二者、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
   佛陀接著又說:

  由諸眾生遺此本明,雖終日行而不自覺,枉入諸趣。
   現在照我的瞭解,用淺近的語句,再將它解釋如下:

   佛陀的在對阿難說,眾生因不瞭解兩項基本真理,錯亂修習,所以總不能成就。這兩項基本真理是:
   第一、你(指阿難)及眾生都將那遇相(色聲香味觸)即執取,起念即攀著的心,認為是自己的我,這是基本錯誤的觀念,這個觀念也是你們無始(一直來)生死流轉、輪回不已的根源。
   第二、你們的真正本性,是無始以來本來清淨明澈,圓覺永恆,其中原無生死。即在這明淨的本性中,顯現一切現象,包括你們的身體及精神活動與宇宙萬物。可是因為眾生念念執著(攀)這些宇宙間的現象思想(緣),產生了各種煩惱業力;你們的本性雖依然存在,但為煩惱業力所障蔽。
   因為煩惱業力的遮蔽,眾生就不自覺本性的存在及明淨,反而妄生生死及各種相對的觀念,造成流轉六道輪回受苦的幻境。
   我在前面說過,佛陀這一番話,言簡意賅,甚深難懂。雖然遠在一九三九年,我就已將這兩條經文記在心上,可是在當時,只能說對第一條真理稍稍有些體會。
   第一條真理中最重要的一個名詞,就是攀緣心。在這裏的所謂,乃是指心識的一切物件。這不僅包括眼所見、耳所聞、鼻所嗅、舌所嘗、身所觸及的一切物象,也包括觀念、知識和意見。換言之,凡是心識所察覺和思維的物件,都包括在內。這物件可以是外境中的任何事物,也可以是內心中的思想活動,就是對於這些物件的執著、抓緊,或受物件的纏縛。所以攀緣心者,是指經常攀著這個緣或那個緣,而認緣為實有,產生種種喜怒哀樂的心理狀態。
   為了對這番話有進一步的瞭解,我們不妨以前的情形作一比方。現在我們同處一堂。我以我的攀緣心,透過我的眼睛認識各位,透過我的口和舌向各位講話;各位則以你們的攀緣心,透過你們耳朵,聽我的講詞;我們大家的攀緣心,也透過各人的體膚,察覺到室內不冷不熱的氣溫;也是我們的攀緣心,使我們瞭解這是一次有關佛教的講演。
   那末,這個叫做攀緣心的,究竟是什麼呢?豈不即是我們從小叫做的自己嘛?拿上面所舉的例子來說,我們平常總說:我看見我講話我聽到我覺得我瞭解。但是在楞嚴經中佛陀告誡阿難:你錯了,這些都是攀緣心,不是你的真我!
   佛陀的講法是極重要而富於挑逗性的,因為它和我們平時的想法習慣完全相反,這樣的一種觀點是我們所從來沒有考慮到的。
   把佛陀所說的話再簡化一點,就成為:這個我們一向堅固執取不舍及愛著的,並不是我們的真我,而僅僅是一個不斷地攀著各種內外諸緣的心理現象。這些物件(緣),不管它是物質、聲音、思想或其他種種,都是時刻不停地在變化,所以攀著這些物件的心,也是時刻不停地在變。因為它是在變的、虛浮的、無常的,並不永久存在,也就不是實有(真實)的了。
   這就是一九三九那一天晚上,我躲在防空室的一個角落裏所體會到的結論。我恍然那天所所發生的一切——德軍入侵波蘭,我收到政府的電報,一個艱難的抉擇,車站送別及防空室裏的恐懼——都是我的攀緣心在用事。這個攀緣心時刻在變。而且,如果我的身體被毒氣所毀,一切物象俱歸消失時,這使用全身器官與物象接觸的攀緣心,也將隨之消滅。那麼,難道我這追尋多年的主人,並非真正的我,而只是攀緣心。假定這種想法是對的話,真正的我究竟在那裏呢?是不是真正的我也同樣地使用這些身體上的各種工具呢?
   我正沉潛於思索這問題的時候,忽然發覺室內的人開始行動。防空室門已開。我聽見有人在說,這個並不是真的空襲,而是防空演習。好像一塊重石突然從頭頂卸下,也好像是攀緣心不願讓我發現它究竟是什麼的秘密一樣,我當時那股想發現真我的勁兒,在匆匆隨著大家走出防空室時,消失得無影無跡!
   以後幾年中,我由德國回中國,在上海結婚,去昆明,建立電話工廠,以及我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緊張忙碌的戰時生活,使我不但沒有機會研究佛陀在楞嚴經裏所說的第二個真理,連我在柏林防空室中所體會到的攀緣心,也幾乎忘記了!
   一九四三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方酣,政府派我去印度購買急需的儀器及工具。回國的時候,我搭乘一架雙引擎螺旋槳式的貨機,機艙內並無氣壓調節設備,升高不能超過一萬呎,而喜馬拉雅山卻在二萬呎以上,所以飛機只能沿著山峽在兩山之間飛行。那天,氣候十分惡劣,不但窗外一片迷茫,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那所謂空跌。在現代的航空旅行中已很少遇到這種情形,各位也許沒有這種經驗。所謂空跌者,是在氣流激變中,飛機可以突然驟降幾百呎。在我所乘的貨機中,沒有座椅及安全帶,我們坐在兩排靠窗的長凳上。空跌時將會被拋起碰頂,很是危險。機長命令我們把自己綁在長凳上,這樣子可很不雅觀。
   駕駛員為了避免撞山,儘量將飛機飛高,高空空氣稀薄,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胖子,已經在用氧氣罩了,我也必須不斷地深呼吸,以保持頭腦清醒。機中大約有二十位乘客,我可不敢去望他們的臉色。
   航程的目的地是中國的昆明,我們已經較預定到達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了。我知道我妻會在機場等我,當時的報告是濃雲緊壓昆明,昆明機場並無盲目自動降落的設備。我清楚地可以感覺到她焦急憂慮的心情。突然一隈恐懼之感籠罩了我——我想起我妻一個年青女性,在這中國遼遠的邊城,她的父母親戚都遠在五千哩外淪陷在日本軍隊手中的上海,如果我這飛機失事,她將怎麼辦呢?
   這一個深刻可怖的憂懼,像一把利刃一樣,突然插進我的身心。我的腦筋變得特別平靜也非常敏銳,從我走出柏林防空室以後一直沒有想起的念頭,忽然從我的心中跳了出來——攀緣心!我忽領會這是攀緣心在發悉、在焦急、在覺察到這次飛行的危險;也是這個攀緣心在怕死!以前我總以為是我在發愁,我在焦急,我在覺察危險,也是我在恐懼死亡的來臨;但是佛陀不是說過嗎?不,你錯了,這不是你的真我!
   那次經驗使我深信攀緣心與真的我不同。從那以後,我把這個由攀緣心所造成的的觀念,叫做浮面的我。這浮面的我是時時跟著它所攀著的內外諸緣在變的,是無常的,也是非實有的。因此,這浮面的我只是看起來像是使用身體工具的主人。
   那末,真我是什麼呢?我到底有沒有一個真我呢?我開始領會佛所說的第二條真理了。我現在將這條真理的經文再復述一遍,以結束今天的講詞。
  二、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無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
   我開始發現一道曙光:我的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在這第二條真理之中。但是我如何去發掘它呢?

   我將在下一講中,設法表達我對本性的瞭解。謝謝各位的耐性。
   第三講
   明鏡與蠟,智慧之火
   親愛的朋友們:
   中日戰爭結束後,我全家搬回上海。在一九四七年的冬天,我遭遇到一次不尋常的經歷。
   上海雖然是一個大都市,但只有少數人家有現代熱氣設備,普通一般人家都是燒煤炭取暖。
   有一天,我準備洗個澡。浴室裏放了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我走進浴室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異樣,澡盆裏已裝滿了熱水,可以看得出有水蒸氣在上升。
   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這次我竟忘記把浴室的門扣上。我還應當提起,浴室裏有一面小窗子,那時也關著。
   當我正要把腳踏進澡盆的時候,直覺地感到有點不對,突然間就失去了知覺。後來回憶推究這回事情的經過:在我失去知覺的時候,我卻曾經走到窗子前,將窗子推開了一些,又再走到洗臉盆旁邊,扶著盆邊站著。幸運的是我沒有跌倒在澡盆和窗子之間的燒紅的炭火上。
   各位毫無疑問,曉得我是中了那無色無臭的一氧化碳氣的毒,稍稍久了,就會救不轉來!
   真是巧,也真是幸運,正在這時候,我六歲大的女兒梅兒恰巧走過洗澡間,她推了推門,好奇的向裏面張望,後來家人告訴我,那時梅兒在說:爸爸在做怪臉,用手打自己的腿。
   就因為門和窗這時都稍稍打開,一些新鮮空氣流進了浴室,我似乎恢復了一部份知覺,我看到有一個一呎多高的小人在我的面前,欲進又退,猶豫不前的向著我移動。一種很奇特有直覺念頭——這個小人就是我呀!又好像有一種感覺警告說:不要讓這個小人離開啊!它如果消失了,你就死了!

   這時我的心裏一定很焦急,所以想拍後腦來刺激血液流通,恢復知覺,可是我的手顯然只做到了一半,只拍到我的腿,而提不起來拍我的頸子。我也極力想叫觀世音菩薩,可是嘴雖在動,卻沒有聲音發出來。所以梅兒所看到的,只是爸爸在做怪臉,及拍自己的大腿。

   事後想起,我深覺慚愧,我每在極度危險之中方才求觀音菩薩,事情平順的時候,我就把觀音忘了,一位菩薩究竟幫助這樣的人幾多次呢!
   再回到我的經歷。親愛的朋友,我想請問你們,對這件事你們是怎樣的的看法?
   這件事情之後,我常常極力思索,卻無法瞭解那小我究竟是什麼?那見到小我的我又是誰呢?是誰在警告我不要讓小我消失?難道這小我即是我上次所提出的浮面的我?難道這看到小我的我是我的真我?
   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體驗到有兩個,雖然這種覺察應該說是相當模糊的。
   那次意外的事之後,我對於研討佛經更增加了信心。常常可以化上一個鐘頭專心在想楞嚴經及其他經典中所講的理論,和有趣的記載。其中有一段佛陀和波斯匿王的對話,似乎和我在追尋的答案很有關聯。
   波斯匿王是佛的大護法,也是佛的弟子。在他六十二歲的時候,他發愁來日無多,所以去請教佛陀:一個人死了,是不是就完全滅盡了,一切都完了?
   佛陀對王說:你的身體還好好的,你怎麼知道會死呢?

   王回答說:世尊,正好比燃燒一塊木頭,木頭漸漸燒完,變成灰燼,最後熄滅,什麼都完了。我的身體可不也是如此?

  你覺得你現在的臉貌和你小時候的有什麼不同嗎?

 那怎麼可以比較呢!世尊,我小時候臉上的皮膚既潤滑又柔嫩,而現在是皺紋滿臉,頭髮也白了!還有很多的其他徵象,都說明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佛陀問:你的臉可是突然變老的呀?

  哦!不是的,是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變老的。大概每十年我自己覺得有了改變。不對,應該說每年在變化,或者每個月在變化,甚至於每天在變!我再仔細想想,不只是每天,竟是每一刹那我的身體都在變化衰退。就因為這個原因,我瞭解我身體的毀壞死亡,是無可避免的。

   佛陀同意波斯匿王對身體變化及會毀亡的看法,但佛陀更進一步,說明肉體雖在不斷地變化衰退,終會滅亡,但是一個人的覺知性,卻是一直不變,不會衰亡的。為了使波斯匿王明瞭這點,佛問王:

  你是那一歲第一次看到恒河?
  我三歲時,母后帶我去河邊祀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恒河。

  後來你十三歲時再看到恒河,你看見恒河的水的覺知性,有沒有什麼變化?

  沒有,世尊,即使現在是六十二歲了,我看到恒河之水的覺知性,可以說還是一樣。

  大王,你今感傷臉皺發白,自然是因為你現在臉上比三歲時多了許多皺紋,所以使你有年老年幼的分別。可是你三歲時能看恒河之水的見覺性,和你現今看到恒河之水的見覺性,有沒有有起皺紋的感覺?有沒有幼老的分別呢?

  世尊,那卻是沒有。

  大王,你的臉雖然有了皺紋,變老了,但是你的見覺性並沒有起皺紋,並沒有變老呀!一件東西會從原來沒有皺紋變成有皺紋,那是在變;一件東西本來沒有皺紋,現在也沒有皺紋,那就是沒有在變。凡是在變的,就會有死亡消滅。凡是不變的,它本來就沒有生滅,又怎麼會死亡消滅呢?所以你為什麼說肉體死亡了,也就一切都完了,滅盡了。

   這一段對話並不難懂。波斯匿王所見到的是凡可以證明其具有會變化的性質的,終會死亡消滅。佛陀進一層說:凡是可以證明其不在變化的,即使僅是證明一極短時間不變,就表示它從來沒有變化過。既然從來沒有變過,也就永遠不會變化,就沒有所謂生滅。佛陀告訴我們:雖然一個人的身體會不斷地在變化,衰退而死亡,但是人的覺知性是不變的,永遠存在的,身體雖然可以死亡,覺知性可並不跟之而死亡。

   這個理論,可以解釋我在浴室裏所發生的是怎麼回事。當我的腦筋受一氧化碳的影響時,我的攀緣心就停止了活動,通常我們稱之謂失去了知覺。其實那時我的覺知性依然存在,並沒有消失,也沒有改變。所以直覺地覺察到危險,走去開窗,呼念觀音,用手拍腿,在這一小段時間內,並沒有我的觀念及我的物的對立觀念。一直到發現小我,而努力使它不要消失的時候,攀緣心才再度管事,通常我們稱之謂恢復了知覺。由此可以看到,我的覺知性始終沒有變,而我的攀緣心卻是有了極大的變化。

   一旦我們認清身體是個工具,乍看時,就會以為是攀緣心在使用這工具,然而攀緣心是不斷地變化的,所以,往深一層看,應該說是覺各性在使用這身體工具。在這套身體工具損壞了或毀滅了(也就是死亡了),覺知性仍然不變。即使在沒有肉體工具的情況下,覺知性還是存在。
   我再舉幾個比方,希望能將這一點說得更明白易懂一些。
   電力廠燒煤生熱,將水煮沸,產生蒸氣,推動透平機,因此使發電機發電。電流經過燈泡中的燈絲,發出光亮,照明了這間房間。在這過程中,從物質的煤到發生的光,都在刹那刹那的變化。然而近代科學早已證明,雖然這許多不同的形態在刹那變化,但是它們的本質卻都是,而則並沒有變。易言之,是藉各種不同的工具,以各種不同的形態顯現出來,所以煤、氣、電、光儘管在變,儘管有生滅,而則永遠不變,本來沒有所謂生,也就沒有所謂死。
   再說,我們不是都看見太陽從東方升起,橫過天空,到西方降落?真是太陽在這樣移動嗎?不,這太陽移動的錯覺,乃是因為我們從地球上看太陽,而地球在自轉而造成的。太陽並沒有動,它既不升起,也不降落。雖然我們在晚上看不見太陽,它還是一直在那裏的。
   另一個更明白的比方,也是出於楞嚴經。在同一次有波斯匿王在場的集會中,佛開導阿難怎樣去辨別攀緣心和覺知性。
   佛舉起手問阿難:你看見了什麼?
  世尊,我看見你張開的手。

   佛陀握手成拳,再問阿難:現在你看見什麼?

  我看見你的拳頭,世尊。

   佛將他的拳放開又握緊,如是開合了幾次,又問:你現在看見什麼?

  世尊,你的手在不停地放開及握緊為拳。

  你在看我的手的見覺性,是否也隨我的手在開合嗎?

  不,世尊,我的見覺性並沒有跟你的手的開合而開合。

  什麼在動?什麼沒有在動?

  世尊,我看到你的手在動,可是我的見覺性並沒有隨之而動。我的覺知性始終一樣,並不因為所看到的外界物體的變動,而隨之變動。

   佛陀對阿難的瞭解表示贊許。

   上海浴室裏的意外事件,使我對於佛在楞嚴經中所講的原有的本性,發生了濃厚的求知的興趣。當然我那次的經驗並沒有使我見到本性,但使我看清楚在攀緣心之外,的確還另有不同程度的覺知性存在。所遺憾的是,雖然我已知道有這個不動的覺知性永遠在場,但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在那裏,浮面的我總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出現,而攀緣心和它一吹一打地控制著我這肉體的各種工具。
   接著,我的生命中發生了一項重大的變化。
   一九五二年初,我全家移居美國,我有機緣得蒙那時住在紐約的張澄基教授教我西藏佛法。
   一九六三年四月,張教授帶我到紐約州的Colgate大學去。這是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區。這時樹木正添新綠,大地開始回春。
   連接著這大學的教堂,有一所所謂修靜的幾間小室。張教授利用這地方,給我一個極嚴格的靜坐教導。他非常客氣的說他不是老師。
   在張教授的嚴格教導之下,我進行了類似禪七的精進修持。每天自早晨三點到晚上十點,專心一意的修靜。
   在第七天的一早,張教授叫我停止靜坐,到樹林中去急步疾走,不要想任何念頭。那時寒意透骨,東方正開始現出淡白曙光。
   我疾走了二三哩路以後,腦中一片空白,既不知身在何處,也無意覓回去的路,更不在乎是否迷失了路。當我再看到那大學的屋舍時,已的近午時間了。
   我走進了靜室,一言不發,目不旁視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單盤膝坐了下來。
   不記得坐了多久。忽然看到窗外飄雪,一種奇特的直覺湧上心頭——在這一刹那間,我又嘗到那種特別敏覺及異常平靜的心境。所不同的,這是我第一次不在十分危急或極度絕望的遭遇下發生的。那本放在座前小幾上的大涅槃經忽然顯出很清晰的光明!我明白這次的心境及眼前的明朗,是由於靜坐修持直接生起的覺受。
   這一次的修持經驗大大的增強了我對佛教的信念。我深信佛陀所教的奧理,是遠在我原先想像之上。同時我也瞭解到,要去除攀緣心,雖非絕對不可能,但也是極端困難的。可是解脫必須從攀緣心下手。高度清淨境界的覺知性要在攀緣心消除後方始顯現。
   許多年來,為了要使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人,可以逐漸修證覺知性,我發展了一個分析性的模型,用以說明各種心靈層次的人群。這模型是基於鏡子與蠟的譬喻而成。
   各位都知道,鏡子是光亮的,可以反映物像,但如果鏡子的面上塗滿了蠟,鏡子的反映功能就消失了。如若要鏡子恢復鏡子的功能及光亮,就必須將蠟除去,這是很簡單明瞭的。
   以鏡上蒙蠟的程度為標準,人類可分成好幾種。舉例來說:有些人對蠟蒙住鏡面光亮所代表的問題,漠不關心,儘是受著貪嗔癡的驅使,那就等於蠟上加蠟,鏡面的蠟愈來愈厚。根據佛法業力因果的推論,這些人來生就可能墮落在惡道,即在此生之中,也往往會遭遇厄運,艱辛痛苦的生活。
   另外有些人,雖也不明了鏡子和蠟為喻的問題,卻有宗教信仰,心地慈善,這些人就好多了,可是除非他們能懂得勤修心靈,蠟層減薄的可能還是不大。他們來生大都仍然轉世為人。
   還有一些人知道蠟可以使鏡子失去功用,但是不知道去蠟的方法。他們到處求道,東學一些,西學一些。但結果有如在蠟上跳舞,也像在蠟上雕刻了些悅目有趣的圖案,但是要真將蠟層除去多少,卻是大有問題。我也許就屬於這一類的人。
   還有一些人,確知除去蠟層的重要。但是他們的作為又如何呢?他們東取一塊蠟,西取一塊蠟,將它分析研究,寫論文,舉行演講,開班授課,發表報告。他們是極受人們的尊敬的。但到頭來,發現生命之炬將盡,而鏡面上依舊塗滿了蠟!親愛的朋友們,我為這群人哀惜,雖然我也是極尊敬他們者之一。他們的動機是很好的,可是往往造成生命太促,時不我待的遺憾!
   說到這裏,各位也許不耐煩了,也許會說:你的鏡子與蠟的譬喻雖然不錯,可是你說來說去,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將蠟除掉。你能告訴我們要怎樣才能把蠟消除呢?
   朋友們啊!這也正是我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可是,這許多年來,我還沒有找到一種決定性的辦法,可以在今天奉獻給各位。只是我近幾年來漸漸的形成了幾項準則,依著這些準則做去,儘管你仍過著日常的家庭生活,為社會的一份子,從事你的正常的職業,你鏡上的蠟也可以逐漸減薄消除。
   我的準則很簡單:慈悲和禪定,或者悲與定。
   悲的意義是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換句話說,要待人如待己,助人如助己。能夠如此,方能使自己和浮面的我的錯覺分開。悲心能夠消除分別心及超脫物我,這樣才能使覺知性逐漸顯現與大自然融合相應,而蠟層不自覺地在減薄了。
   定能使你的心清晰而平靜。要知道智慧只有在心情寧靜的狀態下方能產生。混亂、衝動,千頭萬緒散亂的心是不可能有智慧的。特別敏覺及異常平靜的心境,自然而然地會產生高度的智慧。
   慈悲如薪,智慧如火。
   火不但能熔蠟,更能使它蒸發升化,不留絲毫殘餘!
   要有耐心,要有恒心,每件事都拿悲及定這兩個準則來權衡,久而久之,總有一天,慈悲之薪和智慧之火所產生的高熱,不但將使所有的蠟蒸發掉,而且你會突然發現,原來鏡子也是蠟做的,連它也蒸發升化了!至於剩下了什麼呢?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現在讓我和各位分享我十七歲時所做的一個夢,以作為這次講演的結束。
   我夢見我在一個擠滿了人的大圓頂的廣廳裏,其中特別使我注意到的是有很多頸上結了紅巾的孩子。這種樣子我不但從沒有看見過,連這樣的照片也沒見過。在夢中,有人告訴我,這個地方正在革命,你應該趕快離開。
   穿過三道大門,我沖出大圓頂廳,走到一條河邊。我躲在很高的蘆葦裏,看見有三四個扛著槍的人在搜尋我。他們沒有看見我。等到他們走後,我走出蘆葦,聽見河的對岸有一個中年的夫人在叫我。她左臂挽著一個竹藍,藍裏有一團絨線,她在織著絨線。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心中生起一種無可言喻的舒適感覺。她那慈悲、祥和、微笑的臉,竟令我捨不得將眼移開。
  你為什麼站在那邊?我這邊好得多了!她那柔和的聲音。
   我左右看看,既無橋樑,又無渡船,河又太寬,無法跳過。
  我怎麼過河呢?我回答說。忽然我覺得這位夫人即是我母親常說的觀世音菩薩。
  你看!她指著河中說。我跟著她指的方向一看,發現河中有一連串的木椿,矗出水面,可以踏著過河。
   當我踏著木椿過河的時候,我看到河水很是混濁,有許多鴨子在河中以各種姿態戲水。正觀看間,忽然這許多鴨子都變成了裸體的嬰孩,同樣地在河中游泳嬉耍!
   這使我感到十分的驚奇,可是我急急在走,並沒有功夫去顧到這些嬰兒。自從這個夢之後,我對鴨子就覺得吃不下口,一直沒有再吃過。  
   還有一件事也值得一提,在夢中,當我將到對岸時,忽然看到在河水中有一位我初中的同班同學錢仁瑛,我毫無猶疑地將他一把拖出水面,一同跳上了岸。不知怎樣的,他就不見了,而我已站在這位慈祥的夫人面前。(我離校後,從未再見過錢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見到他。)
   那夫人說:那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哩!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一望無垠的麥田,泛著金黃色的麥浪,莊嚴而奇偉。遠遠地平線上,太陽正放射著萬道金輝,這是一幅永不能忘懷的景色!在夢中,我不知道那輝煌的太陽,是朝日初升呢?還是夕陽西下?
   親愛的朋友們,我聽見你們中有人在說:沈先生,太陽是不動的,它既不升起,也沒有降落!
   多謝提醒!

   謝謝各位。
   講後有多位提出問題,當予答覆,茲列如後:
   問:講中的所謂覺知性與本性是否相同?
   答:不可以說相同,也不可以說不相同。本性之外別無他物,因此不可以說不同;覺知性可以用人類的語言來表示,如見覺生、聞覺性、嗅覺性等,本性則無法用言語來表示因此不可說同。
   問:明鏡和蠟的譬喻中,明鏡是否是指覺知性或本性?
   答:明鏡既然也可以蒸發消失,則有生滅;覺知性和本性則是不生不滅的。
   問:波斯匿王答佛問,說今雖六十二歲,但和在三歲時見到恒河水並無分別。照我人個經驗,我現在所見到的東西和我三歲時所見到可以說完全不同,請予解釋。
   答:請仔細思維審察,你的所謂不同者,是否是你所看到的東西(緣)在不同(變),或者是你對這東西的觀點看法(攀)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