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於《三乘雜誌》
訪問地點:加州雷格頁(Leggett)讓炯耶謝貢德(Rangjung Yeshe Gomde)佛學中心
翻譯者:艾立克貝瑪昆桑(Erik Pema Kunsang)
仁波切於1976年生於尼泊爾的努布裡(Nubri),誕生在西藏著名的大師家中,是噶舉與寧瑪傳承皆聞名的上師。他從九歲起開始接受佛法的正規教育,跟隨著他的父親,也就是前一世的烏金祖古仁波切學習,地點在加德滿都山谷山腳下,僻靜的那吉寺(Nagi Gompa)。十三歲時,在他的上師泰錫度仁波切的指導下,明珠仁波切進入了西藏傳統的三年三個月的閉關,整整三年又三個月,他生活與學習在幾乎是完全寂靜的環境裡,在智慧林寺的一小間禪修關房中。後來他又進入了位於北印度的宗薩佛學院,及智慧林佛學院,完成了他正式的佛學教育,成為智慧林的閉關指導上師,並在印度、尼泊爾及北美弘揚佛法。
問:您自幼年起,就開始嚴謹的修持,對於這一點,請做一些開示?
答:我從十三歲開始做三年三個月的閉關,對此,我有很強的覺受,我很想向祖古薩傑(Tulku Saljey)仁波切(1910-1991,一位重要的噶舉上師)學習,他當時年齡已經相當大,在智慧林寺,距離薩蘭沙拉約幾個小時。
問:十三歲前就開始這樣嚴謹的修持是否很不尋常呢?
答:在印度,確實是如此,但在西藏則不然。對於閉關,最主要的決定因素不是年齡,而是決心。有了決心,接下來則須對修行的關鍵有所認識。當然,那時我還沒有完成哲學上的訓練,但我已學會了基本的儀軌與唱誦。
問:您身為一個在西藏之外接受教育的上師,請問這與您的上師們所受的教育有何不同?
答:我已盡己所能的接受傳統的西藏教育。關於學習、內省,是我的理論教育的主要部分,我感覺這方面,現代教育與西藏時期的教育,沒有什麼實質的差異。但是如果你拿我與前一世作比較,你將會發現他們會花二十年以上的時間在閉關之中,就像我的父親與頂果欽哲(Dilgo Khyentse)仁波切(前世紀一位偉大的大圓滿上師,他於70年代到美國弘揚藏傳佛法)一樣。我沒有像他們一樣做那麼長期的閉關,而且閉關的型式也不同。
譬如,我父親至少有三年的時間,在一個地方做門貼封印的閉關,沒有一個人進出。只有一個窗口遞送食物,就是那樣,那才是你們所謂閉關這個字真正的意義。我沒有做那樣的修持,所以我要說,傳統與現在,對於理論的學習,並沒有什麼差異,但對於實修的堅持程度,則有大大的不同。
問:身為新生代的上師之一,成長於西藏以外的地方,您是否有其他的經驗,感覺上有別與您父親那一代?
答:前一代所成長的環境,有數不盡的修行人追求證悟,環境氣氛相當不同,在西藏,弟子們比較容易去擁抱佛法,堅持修行;在西藏文化以外的其他地方較不容易。譬如:問到關於前一世的問題,以及業果的問題,若是你所處的環境,曾有那麼多的上師,你親見他的轉世,又有人能將他們認證出來,並證實這個轉世為真,那麼,你會很容易的就相信業力因果。
不過,這並不是表示我們不被允許去做探索,你可以自己去對法教做檢視。佛陀自己也這麼說,當你們聽聞我的教法的時候,你們應該和買黃金時做同樣的事。首先,你必須檢查它,你不要僅只接受我所說的表面價值,你們無需盲信,例如以科學方法檢驗它,將可引伸出廣大的利益。例如,你可以用科學的方式去理解,研究止息、止、慈悲、乃至於認識煩惱,去觀察透過佛法的修持,它們如何被改變、被轉化(參見《科學與佛法》,出自《三乘雜誌》2003年春季號)。當然,你也可以結合這兩種方式:單純的相信與科學方法去檢驗。佛法是毋庸置疑的,對於西方人,最好是先聽解釋,然後再透過自我檢查而求證,一旦你自己能得到其味,你就會開始相信,你的修持也就會更進一步的深化。
仍然,透過虔誠追隨佛法,完全正確。單純的相信佛陀的教授是真理,而願意追隨。佛法中有一門叫精髓教授(心要、心法),這個法門是不需要細密檢證的,你信你就能用。這和研讀佛教哲學不同,佛教哲學要用世智聰明去研究它,否則你就不會真正知道它在哲學上如何立論,那就是頗費時費力的。但是在心要傳承裡,佛陀將最關鍵的法教濃縮為一些要點,以便學子了知與應用。實踐這些,可以快速的進步與獲得效果。就像是當你生病的時候,你需要吃藥,你可以先研究這個藥方,找出它的成分,是誰合成了這個藥劑,價錢如何,如何製作等等。然後,你纔服用此藥。能這樣做當然很好,只是頗費時間。另一種方式,則是你信任一生,你覺得那應該是有用的藥,你服用它,這方法也很好,甚至較為迅速。兩種方法,你的病都可以治療。
問:許多西方人接觸佛法,是因為佛法似乎很符合邏輯。無常,全然可以被覺受。無我,也有意義——人與事皆無自性,皆無不變的本質。我們都有苦,也是顯而易見的。然後,在禪修中,上述這些感受的經驗,較邏輯的實證,更讓人信服。能否請您談一談實修的方面?
答:修行有兩方面,第一是深入的理解,也就是用我們的智力,去找出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的。如果你知道如何用智力作分析,你就會發現佛法是真理。你會見到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你會發現『一切有為法』皆是『無常』的真理。若你真的很留心的話,你同時會發現,『我』是無自性的,一切事物究竟上是性空的。這種污染的狀態——輪迴狀態——是痛苦的。這是事實,就是這樣。
靜下來,修持我們所謂的『止』,或是在禪修狀態,置心一處,會有很好的品質,這也是事實。這是你可以確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的另一種方法,你也由此可以確信何者為實相。只是不斷的分析思維,對於這類的證知經驗,是沒有幫助的。因為,分析思維的本身,已經破壞了『止』。你不可能用分析思維的方式,而對止的經驗產生信心,那變成了一種自我破壞。當做『觀』——見一切事物都是了了分明的經驗——的禪修時也是一樣的,如果你只是不斷的用思維分析,你是不可能產生這種洞察的經驗的。所以,不同的趣入法門是必需的。除了智性上的信任之外,你必需開展出經驗上的相信。第一種的信任,必需要有助於第二種體會型信任的產生,才是好的。這種體會,必須透過個人在『止』方面的練習而獲得,同時,要做『觀』的修持,才能體悟空性。不是理論上的,而是經驗上的。能開展出這樣的信心,再佐以對眾生的慈悲心與對覺悟者的虔敬心,就能引導你直達佛陀的覺悟狀態,只是智性上的瞭解,是無法達到證悟的。以上是兩種信任或理解的不同。
問:換言之,智性的瞭解,無法轉化我們,但是體驗則可以,是嗎?
答:不僅是如此,若僅僅依賴智性,還會有危險。因為,即使在一開始的時候『瞭解』會讓我們感到興奮,乃至有所啟發,但若不與實際的經驗結合,那麼這個啟發的願力,就會漸漸消退,了悟的覺受也會消失。我們稱之為智性的乾枯,最後,『瞭解』不過與『理論』同義。只是談論它,而非真正體悟它,你甚至可能欺騙了自己。
有一諺語說,最壞的人可以被『佛法』治愈,但『佛學專家』則不能。一個大壞人,仍然可能透過修持佛法而被轉化。但某人只是智性上的相信,他會變得不敏感,所以不會有什麼進境,法教也不能令他真正獲益。
問:您的意思是說,修行的結果決定於修行的動機?
答:大哉問。佛陀說,一切相皆是因緣所生,完全依於我們的心念。修行的動機因人而異,不同的類別會導致不同的結果。讓我這樣解釋,依佛法,器世間的一切所顯,其真實,並非如我們所見的那樣。易言之,我們所見的一切,皆是幻相。我們所見到的一切相——我們不能否認我們經驗到一切相——的根源,是我們的心。我們是透過改變這個知覺心的態度,來轉化我們所見的一切相。因此,態度和動機是最樞紐的關鍵,我們持守它、改變它,使它變得更好。
實修時,有三類型的動機,第一類我們稱為心量較小的人,他們只想使自己更好。自己願意做好事,做有意義的事。因此自己的境界可以提陞,來生可以投胎到更好的地方,投生為一個幸運的人,或是投生於天界。以這樣的發心去修行,此人確實可以達到來生為幸運兒或是天神的目的。第二類較高一層的動機,則是希望能獲得自我的解脫,願自己能從污染與輪迴中解脫。以這樣的發心做修行,此人也可以達成自污染中解脫,這種人屬於中等的發心。最高層次的動機,是想獲致真正的、完全的證悟,以利益無量的眾生,自己期望能利益所有的眾生。表面上做的修持可以是完全一樣的,但背後的動機卻有不同的三個類型。依照動機與發心的不同,會獲致不同的——極大的差別——結果。因此,動機與發心,是最重要的。
在此,我所要強調的重點,是『心』的力量是很大的。心具有強大的能力,是心的作用,而生成如此大的不同結果,是心,是心的意志力所產生的動機,生成這一切的動力。一切唯心造,是心的放下,令一切變得祥和;是心的作用,允許焦慮、執著、害怕的產生。任何事,以一顆放鬆、輕巧的心去做,會有很不同的結果。過去,人們會以徒步的方式,由東藏走到位於中藏的拉薩,有些人希望很快就走到,他們會儘快的走,因此,他們可能會累倒或病倒,乃至放棄而折返。另一些人,以正常的速度走,他們會坐下來、休息一會,紮營過夜,度過美好的夜晚,隔天繼續上路,如此,他們反而相當快的就抵達拉薩。西藏的諺語:『如果你趕路,你就到不了拉薩;如果你緩步走,你終會抵達。』
問:接下來,能否請您開示,如何才是適切的修行步伐,在精進與怠惰之間如何平衡?
答:好的。以修『止』為例,有兩類典型的毛病,太松或太緊。但兩者都可以不成問題,因為修止的方法,可以是有對向物或是無對向物。當你將注意力專注在對向物上的時候,有時你可能會太緊、太執著;這時你可以改變,做無對向物的修止,無專注物,讓心處於靜止的休息狀態。在兩類修止的方法之間替換,會讓你有平衡感,不會覺得太松或太緊。不過,任何事有意義與否,取決於一開始你做此事的動機,再次的,結果反映了你的動機。你做禪修,目的在獲得某種覺受,那麼在覺受不昇起時,你會覺得它很平淡,或是感到無聊,乃至覺得失望。那樣是誤解了禪修的重點。總的說,修止的目的在對治散亂的注意力,注意力常常是分散的,總是從此事跳到彼事,製造無盡的混亂。『止』希望讓此現象稍微做改變,透過安定我們的注意力而達到改變。修止的目的,不是要得到特殊的覺受,止的修持,在於我們的注意力安住於一處。
我倒要問你們一個問題,是什麼因素讓你們覺得修行很困難?
(被訪者答:我太目的取向了。希望能有成就,我喪失了平靜的覺受,我感到很挫折,我想您可以說我是跑著去拉薩的人。)
仁波切:我想給你一點點建議,有一個方法在你禪修時可以應用。注意力不能持續的主要理由之一,是因為念頭一個接著一個的昇起,這是一開始修行時的障礙,剛開始的修持,是要保持心的覺性。或許,你有一個念頭是,感到挫折,但不管是什麼樣的念頭,你學習釘住這個念頭。今天早上的課,我教你們試著釘住一個有形的東西,那是一種幫助修止的法門;此處,釘住念頭,也是一種幫助我們『止』的法門。不論是什麼念頭——想要達到的目標或是任何念頭——它成為你修持的助力,所以,不管是什麼念頭,你只要保持著覺照:『我想去購物,我應該開車去,我應該先在銀行前面停一下。』諸如此類的種種念頭,釘住它,覺察它。
心的自性與你同在,沒有任何一刻與你分離,不管你處在什麼樣的念頭或心靈狀態下皆是如此,不論你感到生氣、挫折、高興,都一樣與你同在。本然的覺性是一種覺悟的狀態,當我們在污染狀態時,覺性被阻塞了。因此,我們感到痛苦,然後,我們不再被世俗的歡樂所蠱惑,或許,我們開始想要修行。正因為這些痛與苦,我們開始想要修行。也因為痛與苦,我們獲致證悟。所以,我們要視痛苦為老師,視它為我們願力的源泉。進而盡一己之所能,朝覺醒與證悟之路前進。重要的不是我們現階段的成就,而是我們的目標為何。
問:『出離』所扮演的角色,又是如何呢?
答:你可以說,修行使我們變得完美,此刻我們覺得不可能、很困難的事,當你在修行的道路上有所進步時,你可能覺得駕輕就熟。困難的事,變得愈來愈容易。事實上,沒有任何事是不能熟練的。這只是練習多寡的問題罷了。
問:對於一個在家的修持者而言,如何解決過世俗生活與精進修持的兩難?
答:你可以在情緒上來時做修持,你不需要跑到一個特定的地點才來觀察這個情緒。修悲心也是一樣的,你不論在任何地點,任何情境都可以修。當然,任何時間也可以修。努力地做的仁慈些,依次類推——你可以做這樣的修持,而完全不必放棄你世俗的事業。只有一件事是大家都要做的,那就是不要傷害他人,這一點可不能延後再做。除此之外,一切可以如常,練習讓自己的覺性愈來愈高,讓自己愈來愈仁慈。那麼,很自然的,有些人——不是每一個人——就會想要多花一些時間來做禪修。不過,這並不表示,你為了修行,必須放棄一切。若有人能放下一切,這固然是很好。但有些人卻想:『我要跟佛陀一樣,放棄一切。』而丟棄一切東西,包括工作在內,及個人所擁有的一切東西。然後,可能三個月或六個月後,他們後悔了,他們不再修行了,這樣就不好了。所以,我們應該循中庸之道,以一種和諧的方式,依個人的能力與毅力的程度做修持。
問:至於『閉關』呢?
答:不論就外在條件或內在條件而言,閉關都可以幫助我們的修持。通常,會帶給我們麻煩的,是各種各樣不同的情緒。情緒常伴隨著三種因素而產生,一是想要得到該物而生煩惱,另一是錯誤的想法,第三則是不願放棄某些負面的情緒。當這些因素出現時,個體就被束縛住了。閉關當中,我們比較容易與激起負面情緒的事物保持一段距離。如果你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很自然的,你不會落入負面情緒當中,這是外在的閉關。內在的閉關,則是捨棄一切惡行,並且住在一個環境安靜的地方,不汲汲營營去做很多事,避免交談,這個稱為內在的閉關。
但是,請你們要知道,當你在從事你的事業與工作時——在職場工作,纍積或創造財富時,並不排斥你同時做如上的修持。你不要認為兩者一定是互斥的,我們仍然可以將精神的修持,融入於日常生活中。
不論何時,不論我們在做何事,我們都要認識什麼是自然的,什麼是不造作的。無造作的境界很特別,保持自然是很特別的。這種自然,事實上是與我們同在的,不論在閉關或非閉關皆如此,差別只在於我們是否覺察到這個自然。如果你能夠認得你的自然、你的本然,就足夠了,夠好了。就像牛在草原裡排糞(眾人笑),牛站在那裡,在那裡排糞,每天都排糞,非常自然,那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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