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道林思想之研究
魏晉以還,玄釋思想,浸潤涵煦,波瀾迴蕩,上承先秦玄學命脈,下開隋唐佛學機運,乃中國學術之一大轉進。因時空遷流,運會所至,而有玄學與佛學之交流,以致中國文化產生意識形態上之衝擊。際此時期,中國知識份子即以玄學思考方式與之攝受整合,形成中國佛學之特殊情形態,而開創中國文化之新局面。是以本文研究之重心,乃在論述東晉高僧支道林之思想,透視其於玄佛交融時期,如何會通兩家思想。基此,從而探索當今中西文化交流,吾人應有之認識與態度。


  然因關涉魏晉思想與印度佛學之融攝問題,為謀系統之理解與深刻之認識,故對魏晉思想之演變與本質、般若學說之流行,以及兩者交融之契接,宜作明辨之論,否則即無法對此一時期之學術思想,得到基本認識。茲擬引述魏晉思想之本質或中心問題,乃「天人之際」或「天人合一」之問題;玄佛交融之契接,乃「言意之辨」之思想方法,此思想方法,乃玄學銜接佛學之橋樑,且佛學之所以能融化於中國思想中,此亦為決定性之因素。然而先聖先賢,對「天人合一」或「天人之際」之義理,並非經由推論過程加以證明,而是透過直觀之工夫,於身心行為中,切實涵泳體驗。故本文僅就論題所需,試述支道林對此天人義理之體悟,並就支道林思想中,有關「言意之辨」之義理,徵諸其所著之詩文,以為資證。明乎此,乃進而略窺支公思想之核心與特徵。


  支公深於老莊,精通般若,雖其思想頗富老莊色彩,然彼究屬佛門弟子,故吾人探究其思想時,似宜就佛學立場以展開之,亦即順支公之思想理路,藉直觀(直覺)之思維方法,以體認其玄妙之思想。基此,擬分「自然觀」、「無心觀」、及「至人觀」三點,與向、郭莊注之概念,作一對比之觀察。


  依支公意,所謂「自然」,似指現象背後之根本,或萬事萬物之根源。就佛學而言,亦即吾人之自性或原性。然此原性與自性,又非語言文字所能表徵,唯賴個人慧心體認,始可領悟者也。支公復以為「至理」與「自然」(自性)同義,而主張至理(自性)是不變者,所變者乃萬事萬物。雖事物之變,無時無之,然至理卻超越變化,且無窮地對應變化。故知至理乃內在之本質;而千變萬化之事物(現象),則為外在之形式。本質與形式固然不同,內在之實體與外在之現象,亦有分別。此區別由何而起?且本質(內在之至理)與現象(外在之事物)如何對消?乃似乎「無心觀」之義理也。


  支公認為現象之生滅,外界之形色,皆起於吾人之心計,吾人以心計之,則曰方曰圓,曰青曰黃;若不起心計度,則無方無圓,青黃亦空。易言之,即心計之則有色,心不計則無色。就此而言,本質與現象之所以有別,且兩者之對消,當有賴於心,心若不計(即無心),則本質與現象皆空,且無對消之可言。支公並指出應由忘無→妙存→盡無→忘玄之過程,始得無心之境;通過無心,則本質與現象當可混融,「有」與「無」亦可冥泯,由此而透達般若之空境。然此空靈妙境,又非虛無死寂、毫無生機之謂,此可由「至人觀」之論述得證之。


  就支公論,至人之境,非由言教與形器可達,必因無心以成;亦即心無其心,形無其形,盡棄妄心妄念,與幻形幻相,而有以致之。然達此至人或般若之境,決非孤守空寂,流於斷滅,而是靈妙感應,度化眾生。支公即運用此一感通與妙應之思想,一方面感應真宰(自性)之存在;另一方面,則藉以解說至人之應物。依支公言,至人即佛陀之代稱,佛陀(至人)一則寂然不動,一則應物無窮;寂然不動乃真空之境,但非滯於空境,且復響應眾生,此即為妙有之顯也。亦即佛陀與造化一體,與萬物同冥,且感通無隔,覺潤無方,而朗現其無滯障、無罣礙、大解脫、大自在之精神活動。


  由上所述,吾人於支公思想之核心,或可有一概略之認識,尤以佛陀(至人)之應物,更能表現其超越之思想,依此超越形態思想之表現,或可謂支公主超越之思維,此其思想特徵之一也。復由此超越形態之思想,而導致其注莊子逍遙遊之超拔灑脫,無滯無礙。蓋佛陀(至人)深體空境,達此空境,乃能逍遙。此逍遙之妙境,非無待者,不能入其域,必也空無所空,無其所無,始達絕對無待之境;換言之,支公乃以「空觀」解釋逍遙之義,亦即以佛理釋明逍遙義,此其思想特徵之二也。佛陀「跡隨因溜浪,心與太虛冥」(支公語),故能逍遙自適,遨遊蒼穹,然佛陀菩薩由凡夫俗子苦修而成,若眾生復其真我,明其自性,乃可「登十住之妙階,趣無生之徑路」(支公語),而此十住、無生之妙境,實非著形著相、妄知妄見可得,乃當下頓悟而覺。東晉之世,因僧伽研習十住三乘之學,而有支公倡頓悟於第七住之說,但仍須進修三階,始達圓融之十地佛境。且其有言「神悟遲速,莫不緣分,分闍則功重,言積而後悟」,似暗示吾人,積小漸修而成大頓悟。故或可謂支公乃主理有頓悟,事有漸修者,此其思想特徵之三也。


  支公提出頓漸之說,固為謀對十住三乘之學有所瞭解,然此亦為中國人士藉以理解印度佛學之方法,此乃國人本具之直觀性之思想形態。且頓教與漸教之法,亦啟導天臺與華嚴之判教問題,以及禪宗之頓悟法門,成為中國佛學思想之特質。若溯此思想之緣起,則支公乃其先導者也,是以支公之功德無量矣。吾人復可就其所言「即色自然空,空有交映跡」,與「空有同狀,玄門洞開」之理,推得支公主張色空不二、色空一體之佛學思想也。至於所謂「遺心形名外,都忘絕鄙當」,與「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前者乃就自悟本性而言;後者乃就度化眾生而言,易言之,前者為出世思想,後者為入世思想。自悟與出世,度化與入世,兩者兼具,始謂圓融。前二者或可稱之為體,後二者或可稱之為用,即體即用,體用不離,始成圓通之佛法。由是可知支公對大乘佛學之體悟,及其人格精神之超拔矣。若所言無誤,則支公於中國佛學發展史上,應有其崇高之地位與特殊之價值也。


  由上觀之,魏晉之際已有「言意之辨」之形上思想方法,其後復有支公倡頓悟之直觀性思維方法,而引發中國特殊形態之佛學思想。值此中西文化交流之際,剋就哲學而言,當注意方法之運用,亦即不宜忽視直觀形態之思考方法。吾人可就中國哲學之直觀方法,透入學術生命核心,兼採西洋哲學之分析與歸納等方法,建構學術知識體系,以整合與創造中國之新思想與新文化也。

文化大學/哲學研究所/65/碩士/研究生:劉貴傑     指導教授:周紹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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