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白居易的詩 身不出家心出家
清净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字樂天,于唐代宗大曆七年(西元772年)出生在山西太原一個世習儒業的書香之家,其祖父輩都是明經科出生的小官員。生性聰慧的白居易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六歲就學寫詩,九歲就可以辨別聲韻,並且他青少年時期學習很刻苦:“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靈秀的天資加上後天的勤奮努力,使白居易早年就顯露出優秀的文采。他十六歲時就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名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白居易經由科舉考試而進人仕途,二十九歲成為進士,三十二歲時以“拔萃”登科,為秘書省校書郎,三十五歲為周至尉,不久召為翰林學士,任左拾遺等要職,曾頗受唐憲宗皇帝的信任和優待。後來因為政治鬥爭被貶為江州司馬和忠州刺史。後又曾經奉召回京擔任中書舍人、秘書監、刑部侍郎等要職,並曾外任杭州和蘇州的刺史、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洛陽等,七十五歲時終老於洛陽。相傳白居易去世後,唐大中皇帝以詩悼之:“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白居易的詩,感情真摯,風格質樸曉暢,他在世時就已經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如他自己在《與元九書》中雲:“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
白居易的名篇麗句和詩集當時還流傳到日本、新羅(今朝鮮)、日南(今越南)、契丹等國,“白居易諷諫集,契丹主親以本國字譯出,詔番臣讀之。”從西元9世紀起,白居易的詩對日本文壇的影響持續了約四百年,很多大臣、貴族、文人都將學習白詩作為必備的文學修養,把吟誦白詩當作顯示博學和高雅的方式。日本的《江談抄》等古籍就記錄了嵯峨天皇、醍醐天皇、村上天皇等喜讀白詩並與大臣討論白詩的軼聞。有許多日本詩人和作家都從白詩中汲取過營養。如平安時代最著名的女作家紫式部和清少納言,俳句大師松尾芭蕉和與謝蕪村等都是白詩的愛好者。直至現代,仍有不少日本人喜愛白詩。如日本前首相片山哲就是一位白詩愛好者,他還編譯出版了《大眾詩人白樂天》及續篇。
白居易有著很深厚的佛緣,是個篤信佛法的居士。如《舊唐書白居易傳》雲:“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蘇轍《書白樂天集後二詩》中雲:“樂天少年知讀佛書,習禪定,既涉世,屢憂患,胸中了然照諸幻之空也。”《五燈會元》卷四載:“杭州刺史白居易,字樂天,久參佛光,得心法,兼稟大乘金剛寶戒。元和中,造於京兆興善法堂,致四問。十五年,牧杭州,訪鳥窠法師,有問答語句。嘗致書於濟法師,以佛無上大慧,演出教理……凡守住處,多訪祖道,學無常師。”白居易亦自雲:“予早歲與錢君同習《金剛三昧經》”“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並曾作詩說自己前世應是個僧人:“辭章諷詠成千首,心行歸依向一乘。坐倚繩床閑自念,前生應是一詩僧。”他自撰的墓誌銘亦雲:“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等等。
白居易一生中兼修佛教禪宗、淨土宗,同時也信仰密宗、華嚴宗等其它佛教宗派。(白居易故居考古發掘出土的石質殘經幢上刻寫的《大悲心陀羅尼》和密宗咒語《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考證為白居易所書寫。)如他的詩作所雲:“官秩三回分洛下,交遊一半在僧中。”“少有人知菩薩行,世間只是重高僧。”他很喜歡參訪一些德才兼備、氣質超凡脫俗的高僧大德。他於貞元年間師事東都洛陽聖善寺法凝禪師,求得“觀、覺、定、慧、明、通、濟、舍”八字心要,並且“由是人於耳,貫於心,達於性,於茲三四年矣。”還根據自己的修學心得和體悟寫作了“八漸偈”。他曾四度至長安興善寺問道於大徹禪師,參究南宗禪。白居易被貶到江州、忠州時,常學習坐禪,並與興果寺神湊禪師、東林寺智滿禪師等交往密切。白居易師從馬祖道一的洪州禪傳承弟子佛光如滿禪師,兩人的師徒情誼延系了三十五年之久。他後來施钜資修復洛陽香山寺和香山寺經藏堂,藏進“新舊大小乘經律論集,凡五千二百七十卷。”並和佛光如滿禪師在香山寺結香火社,自稱香山居士。他臨終時遺囑家人把他安葬於香山如滿禪師靈塔之側,把佛教當成了自己生命與靈魂的歸宿。
白居易認為:“文之用大矣哉!國家以文德應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選賢,以文學取士,二百餘載,煥乎文章。故土無賢不肖,率注意于文矣。”他寫了不少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的詩,晚年時還將自己的文集供養給廬山東林寺、洛陽聖善寺、蘇州南禪院的千佛堂、龍門香山寺等收藏,並且發心:“願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綺語之因,轉為將來世世贊佛乘轉法輪之緣。”他願將來自己生生世世能以文學的生花妙筆來弘揚佛教正法的妙理。從白居易的很多詩作來看,他是一個“世緣終淺道緣深”“身不出家心出家”的菩薩道行者。
正如白居易朋友陳鴻的《長恨歌傳》中雲:“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白居易是一個多情善感,富於詩人浪漫氣質的人。他對美好的山川花草樹木、清風明月的良辰美景別抱一份憐愛珍惜的情懷。如他撫惜群芳叢中那些寂寞開放的花:;“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無故為誰開?”“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
白居易的一生經歷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文宗、武宗六朝。他曾經歷青少年時代的干戈戰亂和南北“奔食”的顛沛流離,少年喪父和中年喪母的悲痛,兩個兄弟的早夭和四個子女的相繼夭折,眾多好友的先逝,宦海的沉浮等,一次次傷痛的生離死別,“朝承恩,暮賜死。”危險的仕途,人情的冷暖,使心靈敏感的詩人不由得歎惋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其詩篇對時光飛逝、青春難再、老之將至的傷歎俯拾皆是:“今朝複明日,不覺年齒暮。白髮逐梳落,朱顏辭鏡去。所怪少年心,銷磨落何處。”“但恐鏡中顏,今朝老於昨。”“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坐愁樹葉落,中庭明月多。”
而千百年來令人們執著地孜孜以求並賦予很多浪漫幻想的愛情,也同樣是虛妄不實、無常易逝的假像。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中,唐玄宗和楊貴妃有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山盟海誓,而在漁陽顰鼓動地而來的國家戰亂時期,面對六軍不發的危急,唐玄宗也只能下令賜死楊貴妃,“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痛失貴妃之後衰老的玄宗皇帝,面對宮苑中的春風桃李,秋雨梧桐,落葉滿階,是難以排遣的寂寞淒涼:“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而轉世投生在縹緲仙山間修道的楊貴妃,也是“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天上人間難以相會。而在世俗人的生活中,虛幻無常的愛情給人們帶來的,往往是身心的傷害和痛苦。如“容德俱如玉”的少婦,因為富貴丈夫的薄恩和群妾的讒言,“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而在“涼風飄嘉樹,日夜減芳華。”的秋季裡傷感悲歎。結婚不到五年的端莊少婦,“妾顏未改君心改。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被丈夫所嫌棄。不諳世事的美麗少女,因為感動於一見鍾情的戀人指松柏為誓的甜言蜜語而與之私奔,結果卻受到夫家的刻薄對待,終至“出門無去處”“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陷入羞悲痛苦絕望的境地。曾經“一曲紅綃不知數”色藝雙絕的琵琶女,年長色衰時,也只能“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她由繁華走到淒涼的失落與無奈,使被貶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淚濕青衫,悲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白居易對人生的虛幻無常有著深刻的認識,這在他的詩作中多有體現,如:“恩愛元是妄,緣合暫為親。”“幻世春來夢,浮生水上漚。”“從道人生都是夢,夢中歡笑亦勝愁。”“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萬世坐成空。此生飄蕩何時定?一縷鴻毛天地中。”“進退者誰非我事,世間寵辱常紛紛。”“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早出向朝市,暮已歸下泉。形質及壽命,危脆若浮煙。”“勿歎韶華子,俄成婆叟仙。請看東海水,亦變作桑田。”“掩淚別鄉裡,飄搖將遠行。茫茫綠野中,春盡孤客情。驅馬上丘壟,高低路不平。風吹棠梨花,啼鳥時一聲。古墓何代人,不知姓與名。化作路傍土,年年春草生。感彼忽自悟,今我何營營。”“花盡頭先白,登樓意若何。幾時春日少,世界苦人多。”“青青東郊草,中有歸山路。歸去臥雲人,謀身計非誤。”“臭世界終須出,香火因緣久願同。”“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
短暫無常的人生就像春天裡的一場幻夢,所有的那些歡笑與哀愁,恩愛與別離,尊榮與衰亡,都只是隨著緣起生滅而暫時地顯現,如同飛鳥在天空中的印跡一樣終究無處可尋覓。在茫茫宇宙天地滄海變桑田的無盡時空之流中,我們不過百年的生命就像石火電光一樣瞬息即逝,而人們不知道利用這麼寶貴難得的人生來修心養性和行持佛教善法,卻日夜為了名利而營營擾擾,身心奔波疲頓。不知不覺間,美好的青春韶華已隨風而逝,鬢髮悄然染霜。人生的無常危脆就像水上的浮漚,命運的沉浮不定如同業風中飄蕩的一縷鴻毛,而世間的芸芸眾生所承受的生命與心靈的痛苦往往是沉重而難以自拔的。人們在一生中百般爭奪算計,而別無選擇地面臨生死離別時,金錢與地位都是一絲一毫也帶不走的。野草萋萋的古墓墳叢裡,曾經擁有花樣年華的生命都已經化作泥土,只有棠梨花在晚春的輕風中寂寞地綻放。
在“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感傷的時代,國事的興衰治亂,多艱的世事和流逝的生命,愛情的迷惘失意,引發著詩人濃鬱纏綿的落寞與傷感,和對短暫美好事物的追憶和歎惋:“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對充滿銅臭的現實人生空幻本質的體會與思索,使佛緣深厚的詩人希望能在佛教中尋找到生命的本真意義。階前嬌豔的紅芍藥花的盛開與凋零,使心靈聰慧的詩人更加體悟到生命的無常與虛幻。茫茫綠,野中,有通往清淨的山間古寺的道路,詩人手持落花,來到遠離塵囂的寺廟中,向高僧請教色空不二的佛法妙理。
“我聞浮圖教,中有解脫門。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抖擻垢穢衣,度脫生死輪。誓以智慧水,洗淨煩惱塵。不將恩愛子,更種悲愁根。”“覺路隨方樂,迷途到老愁。須除愛名障,莫作戀家囚。”“惹愁諳世網,治苦賴空門。”“由來生老死,三病長相隨。除卻念無生,人間無藥治。”“只有解脫門,能度衰苦厄。”“不如回念三乘樂,便得浮生百疾空。”“自我心存道,外物少能逼。常排傷心事,不為長歎息。”“亂息歸禪定,存神人坐亡。斷癡求慧劍,濟苦得慈航。不動為吾志,無何是我鄉。可憐身與世,從此兩相忘。”
白居易深諳紅塵世網中的種種痛苦和煩惱,而佛教博大精深的智慧與慈悲令他非常傾心和嘆服,他在佛法中尋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和立身處世的精神支柱。自從他虔心信佛以來,佛教的智慧法水使他的煩惱塵垢漸漸消淨,世情也日益淡泊,少有再為世事傷心悲歎的時候。而修學佛教禪定的身心清淨安樂的覺受更讓他深刻體會到:只有佛教才可以幫助眾生究竟解脫一切生老病死的憂悲苦惱,最終到達涅槃的彼岸,而貪戀執著世間的名利情愛只會讓人們誤入迷途,虛度寶貴的人生。
“迷路心回因向佛”的白居易,過的是一種“似出複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半官半隱的“中隱”的佛教居士生活。他的一生“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放心於自得之場”,這種平和的心態和處世的境界深得益於他虔心學佛、能對世間八法生起出離心的修行實踐。
如他的詩歌所雲:“心足即為富,身閑乃當貴。富貴在此中,何必居高位。”“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銷盡是非心。”“禪後心彌寂,齋來體更輕。”“身適忘四支,心適忘是非。既適又忘適,不知吾是誰。”“人言世間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門嚴九重靜,窗幽一室閑。好是修心處,何必在深山。”“門前少賓客,階下多松竹。”“貧靜似僧居,竹林依四壁。”“深閉竹間扉,靜掃松下地。”“門閑無謁客,室靜有禪僧。”“相對盡日言,不及利與名。”“旁看應寂寞,自覺甚逍遙。”“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盡日方寸中,澹然無所欲。”“中心一調伏,外累盡空虛。”“淡寂歸一性,虛閑遺萬慮。了然此時心,無物可譬喻。”
虔信佛法的詩人認為,內心少欲知足是真正的富有,身心清淨閑寂才是真正的高貴,有蔬食充饑和布裘禦寒,物質生活就已經很足夠了,不必要身居高位和錦衣玉食。而世間人所受的苦惱,多半是因為對名利和欲望的汲汲貪求所導致。自從詩人精進苦學佛教正法以來,齋戒和打坐參禪的實踐修行,使得他的貪嗔癡我執煩惱漸漸淡薄,身心都日益安詳寂靜調柔,不會再去為世俗的人我是非爭奪計較。詩人居住的地方,青松翠竹環繞,門扉時常深閉,少有世俗的閒人來訪,清幽閒靜得像深山裡僧人的居室。有時會有通曉佛法的高僧來到詩人的居所談禪論道,盡日所言說的,都不涉及世間的名利。在一般的世俗人看來,詩人這樣的修道生活是很寂寞的,然而,已經從佛教的修心養性中深獲法喜之樂的詩人,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是非常自在和清淨快樂的。
白居易生活的時代,正是禪宗大德馬祖道一所建立的“洪州禪”的興盛時期,詩人也曾師從佛光如滿禪師學習洪州禪多年,並深有體悟。“洪州禪”認為“平常心是道”,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吃茶吃飯、語言相問處,在大自然花香柳綠的旖旎風光中,都可以體驗禪悟的清淨妙理。自從詩人學習禪宗心法以來,日漸體悟到萬物因緣而起,其體性本自空寂的道理,心中也常常是終日淡然無欲。而內心的煩惱一調伏,外境也如同虛空一般無有束縛掛礙。平凡的生活,也因為清明寧靜的禪心映照,而轉化為禪趣盎然的詩意人生。
白居易晚年時過的更是一種身心都像出家人的修道生活:“衣食支分婚嫁畢,從今家事不相仍。夜眠身是投林鳥,朝飯心同乞食僧。清唳數聲松下鶴,寒光一點竹間燈。中霄人定跏趺坐,女喚妻呼多不應。”“置心世事外,無喜亦無憂。終日一蔬食,終年一布裘。”“山齋方獨坐,塵事莫相仍。藍輿辭鞍馬,緇徒換友朋。朝餐唯藥菜,夜伴只紗燈。除卻青衫在,其餘便是僧。”“竹鞋葵扇白綃巾,林野為家雲是身。山寺每遊多寄宿,都城暫出即經旬。”“空門寂靜老夫閑,伴鳥隨雲往復還。”“或伴遊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步月憐清景,眠松愛綠蔭。早年詩思苦,晚年道情深。”“世間無用殘年處,只合逍遙坐道場。”“眼暗頭旋耳重聽,唯余心口尚醒醒。今朝歡喜緣何事,禮徹佛名百部經。”“昔為東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裡人。手把楊枝臨水坐,閑思往事似前身。”
白居易晚年時候,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為作詩而苦思冥想,而是身心都專注于學佛修行,佛教已經成為他難以釋懷的全部精神支柱和寄託。他置心於家事和世事之外,蔬食布衣度日,夜伴紗燈跏趺坐禪,除了身上穿的是在家人衣服以外,其它方面與出家人並無二致,交往的好友也多是出家修道的僧人。他時常會去山中的寺廟裡參訪高僧,並住宿在廟裡修行。在寂靜的佛門道場裡,詩人有時候會在白雲繚繞的青松綠蔭下伴鶴閑行,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欣賞山寺的夜景,有時候和寺廟裡的高僧一起坐禪修道。七十多歲已近病衰之極的白居易仍精進於佛事,為能夠禮徹佛名百部經而生大歡喜心。已全身心禮佛、至心求生西方極樂世界的詩人,回想過去所經歷的種種往事,就好像是發生在前世的事情一樣。
白居易的不少詩篇裡描繪了自己修學佛法以後,以不染世塵、清淨安詳的身心來體味人生的美妙覺受:“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寺暗煙埋竹,林香雨落梅。”“筠風散餘清,苔雨含微綠。”“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黃昏獨立佛堂前,滿地槐花滿樹蟬。”“湛湛玉泉色,悠悠浮雲身。閒心對定水,清靜兩無塵。”“更無俗物當人眼,但有泉聲洗我心。”“露荷散清香,風竹含疏韻。”“朝隨浮雲出,夕與飛鳥還。”“靜將鶴為伴,閑與雲相似。”“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零落桐葉雨,蕭條槿花風。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閒中。”“穀鳥晚仍啼,洞花秋不落。”“沙鶴上階立,潭月當戶開。”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月出鳥棲盡,寂然坐空林。是時心境閑,可以彈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淡隨人心。”“寒山颯颯雨,秋琴泠泠弦。”“欲悟色空為佛事,故栽芳樹在僧家。細看便是華嚴偈,方便風開智慧花。”
暮春四月,人間的百花大多已凋零,而深山古寺中的桃花方才盛開。詩人惆悵春已歸去,群芳競豔的爛漫春色無處可再尋覓,而在山寺中不期而遇的這些吐蕾綻放的嬌豔桃花,讓詩人由衷地憐惜和歡喜。縹緲的輕煙縈繞在寺廟裡的竹林間,清風吹拂,枝葉婆娑,搖曳生姿。山雨過後的梅樹林裡,濕潤的青苔上,幽潔的蘭花正散發著脈脈的清香,而呢喃的春燕在歡快地飛翔。薄暮的黃昏時分,棲心釋典的詩人獨自在槐花飄落的佛堂前,靜靜地參悟佛法的妙理。
詩人有時候會去美麗的大自然中尋幽訪勝。身心安詳的詩人如同自在的浮雲一般,與白鶴為伴,遠離俗世的塵囂,清澈寧靜的泉水和芬芳的荷花映襯著詩人高潔的心靈。在秋天的季節裡,迷蒙的山雨颯颯地飄灑在黃葉飄零的梧桐樹上,而雅潔的槿花落英繽紛。山鳥在幽靜的澗穀中啁啾啼鳴,岩洞間生長的鮮花依然在輕風中綻放著燦爛的笑顏。天地萬物的清輝與靈氣,在詩人空寂的禪心的觀照下,凝成了鏡花水月般的美妙詩思。
在中秋的月夜,詩人來到桂花飄香的山間佛寺參訪修學。皎潔的圓月倒影在青蘿垂覆的碧潭裡,野鶴靜靜地佇立在岸邊的石階上,棲息在林間的鳥兒在溶溶月色中恬然地進入了夢鄉。心境淡泊閒靜的詩人,安詳地坐在桂樹林裡,在桂子的清香中彈奏素琴,優雅的古曲琴聲輕輕地在秋夜的山寺裡縈繞飄蕩。對虔心信佛的詩人來說,佛教是出發點,也是歸屬,已經成為一種生命的智慧,而詩人也棲息在他的與自然造化融為一體的詩意之中了。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對好友元稹表明:“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僕雖不肖,常師此語。”在宦海沉浮中,白居易兼濟天下的理想與積極救世安民的熱情始終未泯。他在以出世情懷修學佛教的同時,還以佛教慈悲的菩薩精神來造福民眾,撫恤百姓,並且多有建樹。
白居易被提拔為翰林學土和左拾遺時,不畏權貴,“有缺必規,有違必諫。”直言上書議事,以實現“濟蒼生,安社稷”的人生抱負。如元和四年大旱,他建議盡免江淮兩賦,以救災民,且多出宮人,為憲宗皇帝採納。他還本著“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諍諫目的,寫了很多諷喻詩為民請命,以實現其博施濟眾的理想。他以慈悲的菩薩情懷和生動的筆觸,描寫了廣大勞動人民的痛苦處境,希望這些詩歌能引起最高統治者對民生疾苦的體恤和關懷。如“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賣炭翁。“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的賣柴女。“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家田輸稅盡,只有帶著孩子拾稻穗以充饑腸的貧婦人。“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絲細繰多女手疼,紮紮千聲不盈尺。”靈巧而勤苦的繚綾織女。“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嚴寒歲月裡的貧苦農夫等。白居易“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裡如聞饑凍聲。”真誠地為苦難的百姓祈願:“安得萬裡裘,蓋裹週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這些深蘊著他的愛民慈心的詩歌,是他依佛言教行菩薩行的生動體現。
白居易在杭州任太守時,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在西湖修整了被後人為紀念他的功績而稱為“白堤”的長堤,蓄西湖的水以灌溉農田約千餘頃,福澤黎民百姓。他還曾疏浚被堵塞的六口舊井,解決了州民的飲水問題,並以自己的私俸,發動杭州人民築堤捍錢塘江潮水。在蘇州刺史任時,他削簡科條,攤均賦役,作了一些“且願活疲民”的善事。白居易晚年時,還施散其家財,開鑿了龍門八節灘,為人民造福,使過往的船夫不再“大寒之月,裸跣水中,饑凍有聲,聞於終夜。”如他的詩中雲:“十裡叱灘變河漢,八寒陰獄化陽春。我身雖歿心長在,暗施慈悲與後人。”白居易在參禪念佛、持守齋戒之外,還大力提倡愛護生命和放生,寫下了《放旅雁》、《放魚》、《贖雞》《慈烏夜啼》《燕詩示劉叟》《和(大嘴烏)》等生動感人的護生詩,提倡以慈悲平等的情懷普度眾生。
從白居易的詩中可見,他對封建社會的特殊苦難群體婦女的命運有著深切的慈憫同情。他的詩以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展現了在封建社會中處於人身依附地位的廣大婦女的悲慘處境和巨大不幸。如因為丈夫富貴之後迎娶如花新人,而被迫與親生子女離別,“白日無光哭聲苦”的棄婦。上陽白髮人十六歲時選人宮中,因芙蓉花般豔麗的容顏而遭貴妃嫉妒,未能與君王見面就被發配到冷宮,一生都只能在寂寞的深宮中度日:“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而“顏色如花命如葉”的陵園妾,終身至死都只能在陵園裡侍奉已過世的帝王:“松門柏城幽閉深,聞蟬聽燕感光陰。眼看菊蕊重陽淚,手把梨花寒食心。把花掩淚無人見,綠蕪牆繞青苔院。”等等。他希望世人能因為他的這些詩歌,真誠關心和同情廣大女性所承受的苦難命運,並且由衷地勸誡“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白居易晚年虔心念佛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他曾佈施三萬兩俸銀,請人依據《阿彌陀經》和《無量壽經》彩繪大型極樂世界圖和西方三聖像,日日虔誠焚香頂禮,發菩提心普皆回向,慈悲祈願一切眾生永離眾苦,同生極樂,並題願詞曰:“極樂世界清淨土,無諸惡道及眾苦。願如我身老病者,同生無量壽佛所。”他寫作的《念佛偈》流傳廣遠,至今仍膾炙人口:“餘年七十一,不復事吟哦。看經費眼力,作福畏奔波。何以度心眼,一句阿彌陀。行也阿彌陀,坐也阿彌陀。縱饒忙似箭,不離阿彌陀。達人應笑我,多卻阿彌陀。達又作麼生,不達又如何。普願法界眾,同念阿彌陀。”
白居易虔誠信仰和修學佛教的慈悲與智慧,曠達樂天的處世胸襟,恬淡知足的閒適人生,造就了他的這些理深韻遠、千古傳頌的詩篇。這些優雅明澈的詩篇,在很遠很美的地方,引領我們走向自然與心靈的深處,也讓我們體悟到佛法的精深與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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