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王道還】

一九六八年元月,柏楊翻譯的一則大力水手漫畫見報,為他招來了牢獄之災。那則漫畫從大力水手讀到的一個故事講起:從前,有一個偉大的水手,自己買了一個小島,自己當國王,建立了一個和平、美麗、幸福的人間樂園。大力水手讀完,悠然神往,想見賢思齊云云。

其實那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早就以各種形式流傳東西方。一千六百年前完成的〈桃花源記〉就是一例。只不過桃花源位於陸地上。西洋文明的搖籃是地中海,自古桃花源的想像不出海島窠臼。一五一六年出版的《烏托邦》,是位於大西洋中的海島。後來的作品,最知名的大概是十八世紀初的《格理弗遊記》。一個世紀後,中國人也創作了自己的海島烏托邦:《鏡花緣》。

有趣的是,海島是最不可能建立烏托邦的地方。

生物學上,海島是自然的演化實驗室,經常可以觀察到出人意料之外的演化產物。演化生物學聖地加拉巴哥群島就是一例。島上的陸龜體型龐大,重可達四百公斤,是世上最大的烏龜。海島也證明:翱翔天空未必是賞心樂事。許多海島上的鳥兒翅膀退化,成為陸棲動物。例如印度洋中的模里西斯,有一種叫做多多鳥的鴿子,高一米,重逾廿公斤。紐西蘭的恐鳥更驚人:高逾三米半,重兩百公斤以上。海島上有奇特的生物,是因為海島與世隔絕,有獨特的生態,其中的生物可能嘗試嶄新的生活方式。

而人類社群要是與世隔絕,只有一個下場:人文退化。因為人是以文化適應的物種,文化的榮枯依賴大量不斷互動的人口。困處在海島上的小國寡民,身體不會退化,心靈會。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澳洲南方的塔斯馬尼亞了。

塔斯馬尼亞的面積是台灣的一點八七倍,與澳洲隔著兩百公里寬的巴斯海峽。人類最晚四萬年前已進入新幾內亞、澳洲生活。那時還在冰河時代,從澳洲到塔斯馬尼亞,步行就可以了。一萬年前冰河時代結束,海水湧入巴斯海峽,塔斯馬尼亞成了孤島。塔斯馬尼亞上的人遺世獨立,逐漸遺忘了祖先的生活技能,食性也改變了,都明白地反映在考古紀錄中:五千年前,他們的魚類消費量開始減少;三千八百年前,再也不吃魚了,同時骨器完全消失。用不著說,後來在澳洲原鄉出現的新奇技術,塔斯馬尼亞人也沒搞出來。結果,十七世紀登陸的歐洲人發現的是:島上的四千個原住民是世上物質文化最貧乏的族群。

塔斯馬尼亞並不是孤例。廿世紀初,人類學家已注意到:在大洋洲,有些有用的技藝在孤絕的島嶼上消失,無法以客觀的理由解釋,例如缺乏原料。現在我們知道,人類最獨特的認知能力表現在社會學習上:模仿高手。由於創意不可預測又與情境有關,集體而言,人多的群體,好的點子比較多。而好點子透過模仿而散布的過程,又視人與人自由互動的程度而定。人多又能充分互動的群體,才能享受這些天性的成果:源源不絕的新奇點子、技藝、或知識等等。人不夠多的社群,只要與外界交流的管道暢通,也能好生興旺。難怪人數有限的移民,在孤絕情境中不敗家的絕無僅有。以塔斯馬尼亞考古學權威鍾斯(R. Jones,1941-2001)話來說,那無異「心靈的緩慢窒息」。

海島上的人類社群,也不可能出現什麼偉大領袖。那豈只是柏楊一人的不幸。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2012/04/2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