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內觀禪修記
一乘道,淨諸眾生,令越憂悲、滅惱苦、得如實法,所謂四念處。--雜阿含經

2003年10月,赴印度國際內觀總部(Vipassana International Academy),第一次參加十日禪修課程,學習觀息法和內觀法,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改變。經過一年,走在正道的步伐日益堅定,沉浸在法的喜悅中,深深感念葛印卡老師(S.N. Goenka)的再造之恩,特為此文,希望能引起一些讀友的興趣,也來嘗試這殊勝的正法。

◎緣起

時值盛暑,火氣悄悄上升,加上多月來工作上的挫折,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因細故和女友大吵了一架,與以往的鬥嘴冷戰不同,此次戰況空前慘烈,原本以為在連續劇才有的場景,活生生地上演著。戰事稍息,我躲進浴室,鏡子中的猙獰臉孔是如此的陌生,令我不得不承認一向自詡修養不錯、脾氣溫和的自己,也有喪失理智的時候,竟然如此傷害心愛的人!我不禁感到恐懼和不安:倘若面對非親非故,甚至是不喜歡的人,在適當的時機,瞋心所驅使之下,我的言行會惡劣到什麼樣的程度,實在不堪設想。慚愧在心中升起了:不能這樣下去,得培育一些定力才行!

說到培育定力,自然聯想起禪修,依稀記得在印度的妹妹曾推薦一個內觀禪修課程,上網流覽一下簡介,當我看到這段文字:“而當你產生任何負面性情緒時,你立即會注意到你呼吸不再如此平穩,它已經變得有些粗重,有些快,而當負面情緒消失後,你會注意到呼吸又恢復正常,喔!所以呼吸不只是一種身體功能,它和心有著關聯,也和心的雜染有著關聯。”直覺它和一般的“數息法”不同,心中直呼:Yes!這正是我需要的方法。

作息看來很緊湊,課程一共十天,每天要坐十個小時以上,據說在密集的禪修中,腿痛是叫人刻骨銘心的。為了防止自己受不了而中途落跑,也想順便探探妹妹,遂舍近(臺灣內觀中心)求遠,報名十月份在印度總部的課程。

◎啟程

我們這一團有近百人,目標明顯,一到中正機場,很快就找到團友,閒聊得知,像我這樣的新生是少數,大部份的團友都是參加過好幾次課程的舊生,於是,十小時的航程(中途在新加坡轉機),在我不斷地向舊生前輩討教課程的細節中,很快就過去了。

到了孟買,已是印度的深夜時分,從機場到內觀總部還有4小時的車程,沿途路況不佳,一路顛簸,半睡半醒,終於挨到了內觀總部外面的一條小巷,無奈車子太大,無法駛入,拖著疲憊的身驅,帶著濃濃的睡意,跌跌撞撞地步行了30分鐘,才抵達禪修營區:Dhamma Tapovan,辦好報到程式後,倒頭便睡,課程將於傍晚正式開始,我得養足精神。

◎第0天

聽過了課程的行為規範之後,由幫我們打點生活所需的事務長引領,男女二眾分頭依序進入禪堂。禪堂內除了一排排的坐墊和稍高的老師座位,沒有佛像、香爐等任何宗教性的擺設;除了撥放禪修指導的音響設備,也沒有引磬、香板等會發出聲音的器物。

課程以錄音帶的方式傳授,葛印卡老師的聲音慈祥有力,首先進行四個程式:皈依三寶、受持五戒、完全放下自我及正式向老師求法。老師解釋說,皈依三寶不是要我們從一種信仰換到另一個信仰,而是要充份瞭解“佛法僧”的特質,即覺悟、普遍的真理和實踐正道的人,“皈依”表示是願意開發我們每個人內在本具的覺性。

五戒是戒除殺盜淫妄酒(含毒品及迷幻藥),前三戒和最後一戒,在這十天中不太有機會違犯,因此特立了完全靜默的規定:不能以言語、眼神、手勢和書寫的方式和其他學員溝通,必需當作只有獨自一人在禪修。清淨的戒行是定和慧的基礎,禪修期間更要謹慎嚴格地的持守。

完成了最後兩個程式,調整到堪受正法的心理狀態,在接下來的十天中,放下所有的成見和原先修持的法門,完全接受老師的指示及作息安排,這樣才有可能得到最好的學習效果。

接著傳授Anapana 觀息法:覺察氣息的進出,了知它是長是短,經過左鼻孔或是右鼻孔。觀息法的要點是:單純地覺察自然的呼吸,不摻雜任何默念、想像和有意識的操控。

◎第一天
第一次聽到清晨的巴厘文唱頌,音量不大,但感覺到是被強烈地搖震了一下,仿佛敲醒了內心深處某個沉睡的部位,為接下來十天劇烈的身心變化展開序幕。

心意就像猴子一樣,片刻不得安住,覺察幾次呼吸,心就跑掉了。老師開示說,不要沮喪,也不要試圖把妄念趕走,只要接受心跑掉的事實,要有耐心,持續不斷地把心帶回來。

◎第二天
老師要我們嘗試去覺察氣息經過鼻孔,所產生碰觸的感受。此外,每一個進出的氣息都不能放過,氣息是進還是出,長還是短,都必需非常清楚。

經過一整天十個小時以上的練習,妄念的頻率和強度稍減,但疼痛與時俱增,痛的地方越來越痛,本來不痛的部位也開始加入折磨我的陣營。腿、腳、背、腰、脊、頸,我從來沒有那麼真實地感覺它們的存在。

◎第三天

今天的課程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整個鼻子內外和嘴唇上方,覺察在這個範圍內所升起的感受,任何的感受,冷熱、麻癢、跳動等等,沒有感受時就繼續保持對呼吸的覺知。

三天下來,逐漸發現,注意力集中在呼吸,心保持穩定平靜,身痛就得到舒緩,反之,心越是燥動不安、痛楚就越劇烈難忍。心和痛之間,似乎存在一種微妙的關係。

妄念還在,但力量和頻度也明顯減弱,很快就能警覺到心跑掉,而自動回到呼吸,到後來,思緒在一個呼吸之間就被切斷,變成毫無邏輯的碎片,偶而還被其荒謬的內容弄得啞然失笑。

◎第四天
上午,老師要我們縮小覺知的範圍,限定在嘴唇上方、鼻孔以下。因為範圍越小,心就會變得更細。此外,要能做到不間斷地保持覺知至少一分鐘。這是下午學習內觀法時,所需要最起碼的定力。

下午正式傳授內觀法,從字面來看,內觀是向內觀察,以培育出洞悉身心實相的智慧。內觀的目標是要讓最深層的心得到徹底的淨化,從而止熄所有的痛苦。聽起來是非常高妙的境界,修習方法卻是意料之外的簡單:運用前三天培育出來的定力,從頭到腳,依序移動注意力,客觀地覺察身體每個部位所呈現出來感受,並且要對任何的感受一視同仁,保持完全的平等心。

◎第五、六天

平等心,真是談何容易!修習了三天半的觀息法,已初步嘗到了輕安的喜悅,但是從今天開始,必需不斷地移動注意力去觀察感受,這比單純將注意力放在鼻端困難費力得多。更糟的是,從今以後早午晚,每次一小時的禪坐時段,加上了可怕的新規定:不能變換坐姿、不能放開手(因此不能抓癢)、也不能睜開眼。所謂的“堅定禪坐”。

疼痛這才展現出真正的威力,它如煎如熬,佔據了全部的注意力。我好幾次想要放棄內觀,回頭修習觀息法,但回想已宣誓要放下自我、完全按老師的指示用功,只好咬緊牙關,勉力苦撐。

但也有可喜的進展,隨著反覆的練習,注意力的移動越來越順暢,一些比較微細的感受漸漸地呈現出來,首先是臉部,出現像是用羽毛快速掠過的感受,接著是心跳、手腕脈搏和太陽穴的脈動,後來還能感覺到經脈的流動,其運行軌跡、穴位及振動的頻率符合醫書上的描述。

◎第七天

疼痛依舊沒有舒緩的跡象。感覺到前後左右的法友越坐越安定,而我還是要不斷地變換姿勢,翻滾在自責、慚愧、焦慮不安的情緒,如坐針氈。

傍晚在禪堂入口,我下了一個決定:這柱香無論如何,要堅持一小時不動,就算把腿痛斷,被抬出來也在所不惜!

堅定禪坐開始了,疼痛如預期般,於半小時後準時報到,逐漸地加強、加強,到後來似排山倒海,實在難以招架。疼痛是那麼的狂暴,所有的知識、暗示和意志,在它的面前顯脆弱無力,可是決心已下,沒有退路,就在痛苦要將我吞沒之際,憶起開示中說,試著去尋找疼痛的中心點,我艱難地一寸一寸移動注意力,將腿切分成小塊,逐個觀察。咦,我發現痛源像是脈衝電流,快速地起伏刺激,再仔細端詳,脈衝的尖峰,只維持極短的時間,脈衝之間的峰穀,竟然是完全沒有痛感的。再觀察其他的部位,也有同樣的脈衝特徵,只是幅度更小。這個發現讓我感到非常錯愕:原來痛不是連續、一整片的,而是由無數快速變化的脈衝震波所構成!每個脈衝生起,隨即滅去,抓不住、尋不著究竟是那個讓我如此苦不堪言。

突然,我仿佛看到一團團黑漆漆的“妄心”,在瘋狂叫囂著“受不了!”“腿痛!”,正要仔細一看,“它”做賊心虛似的一愣,好像在說“糟糕,被發現了”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妄心”大軍迅速撒退,疼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數秒鐘之內消散得無影無蹤,全身上下都佈滿了微細的振波,以難以言喻舒暢感川行流動。我深切地體認到,原來折磨我的不是“腿痛”,而是“心”,痛苦原來是自找的!緊接著,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無數煩惱,像是炸開一般,懷才不遇的狂妄消失了,怨天憂人的情結冰釋了,數不盡的陳年宿貨:偏執、憂慮、恨意和邪見一個個冒出頭來,隨即被驅散、消融、轉化。同時,感恩噴湧而出,感恩三寶,感恩父母師長,感恩所有幫助我和打擊我的人,感恩雙腿……

情緒慢慢地平復下來,整個身心浸泡在前所未有的平靜安祥之中,喜悅的淚水靜靜地流。

◎第八、九天

雙腿看起來沒變,也沒有失去感受痛楚的能力,卻能輕鬆地安坐一小時。覺察力越來越敏銳,很多時候全身都是順暢的流動感。老師卻警告說,這是非常危險的階段:心的習性是,每當經驗到不愉悅的感受,就以厭惡、瞋恨來反應,經驗到愉悅的感受,就以貪愛、執取來反應。無論是貪瞋,必然都會埋下痛苦的種子,兩者都是敵人,瞋恨是暴烈的,比較好防範,貪愛則非常狡猾,必須非常警覺才能應付。

這兩天像是在經歷一場“心”的大掃除,想法、記憶不斷地浮現,我微笑地將它們一一化解抖落。老師開示說,覺知當下所呈現的任何感受,客觀地接受它,不以貪瞋反應,舊的業習會不斷地冒出來,保持平等心,它們就會自動滅去而被根除。這就是內觀,這就是淨化的過程。

◎第十天

課程已近尾聲,今早傳授慈心觀:將體驗到的喜悅與所有的眾生分享,將善意和慈悲散發出來。九天的密集禪修,好比對“心”進行了一次大手術,摘除了深處的雜染不淨之後,慈心觀是收斂傷口最好的金創藥。

我隨著老師溫柔的聲音祝念,願一切眾生快樂!願一切眾生快樂!感到無比的歡喜之際,一隻蒼蠅,不偏不倚地停在鼻頭最敏感的部位,我感到一絲噁心,厭惡感迅速繁衍,平靜旋即打破,愉悅的震動沒了,酸痛麻癢一一捲土重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覆失地,我全身緊繃、汗出如漿,擠不出一絲一毫的喜悅可以與眾生分享。

蒼蠅對我激烈的反應頗為得意,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在臉上爬來去來,還想鑽進鼻孔窺探!我知道隨手一揮,就能脫離苦海,但此刻正是慈心觀傳授的高潮,大家都沉醉在祥和的氣氛,懺悔感動的抽泣此起彼落,趕蒼蠅實在太煞風景,再說趕走了它,麻煩會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實在有違慈心觀的旨趣。

不能趕,強忍卻又難耐,此時,“如實觀察感受”六字真言響起。好吧,既然你不想走,就讓我來觀察:觀察你的左腳抬起,右腳接觸皮膚;右腳抬起,左腳接觸皮膚,慢慢發現爬動的觸感,除了軌跡無法預測,其實和微細脈動差不多嘛,觀察著,觀察著,心回復平靜,蒼蠅和全身的震動融為一體,一起生滅、流動,變化。不知何時,小蠅也許覺得無趣,悄悄不告而辭。

我像洗了一場三溫暖,此刻,我終於明白,在逃避、放縱和抗拒、壓仰兩個極端之間,佛陀發現的中道:純粹的觀察。只要不以貪瞋介入,痛苦當下就會止熄,因為,無論感受還是心,都是刹那生滅!感謝小蠅,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隨後,禁語的規定解除了。大家容光煥發走出禪堂,洋溢著大病全愈的喜悅。今天的作息輕鬆許多,除了早午晚各一支香的共修時段,其他時間可以交換心得,隨處走走。

我揚起頭,調動多日未用的舌根,不可抑制地掛滿笑容,臉部肌肉太多年沒被牽動,顯得僵硬,名符其實的皮笑肉不笑。天是那麼的藍,山是那麼的綠,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的可愛。

◎第十一天

清晨,老師最後的開示,叮嚀我們回家要早晚練習內觀,實際的改變才會落實到日常生活之中。嗯,我們花太多精力去照顧這個色身,其實“心”更需要每天清掃。

離開內觀總部,前往大佛塔面謁葛印卡老師,十天來他的一言一語,已溶進我的生命之中,望著慈祥的本尊,沒有拜師儀式,也沒有交談,但非常清楚的知道,多年來尋師訪道的旅程至此結束,迷途的小孩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歸程

返航班機是在晚上,我們還有一日的時間可以在孟買市區閑晃。住在印度多年的妹妹當仁不讓地當起地陪。離開團友,忘卻旅客的身份,穿梭在大街小巷道中,實際體驗印度的民俗風情。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悠閒從容,熱情而樂於助人,我油然而生莫明的親切感。

在往機場的路旁,見識到什麼是家徒四壁所不能形容,真正的貧戶。所謂的家,只是幾根樹枝,加上一片破爛塑膠布。家人齊聚,正在煮食,臉上無牽無掛,心滿意足的表情令我非常震驚!我所居住過的文明大都會,十倍百倍的富裕繁華,按理說應該更有條件開心才對,為什麼大家看起來都是愁容滿面,心事重重?

飛往臺北的機上,兩條路清晰地在我面前展開:一條是繼續以往的習性模式,受苦引發貪瞋,貪瞋帶來更多的苦,連鎖反應持續不斷,永無出期。另一條是祭起正念的護盾和正知的寶劍,讓每個當下升起的感受,都化為明白無常實相的智慧,一步步通往痛苦究竟止熄的所在。我模仿曾志偉在《無間道》的語氣,對自己說:“條路點行,系由你自己揀!”(路要怎麼走,就由你自己決定)。

別了印度,這個令人永遠無法忘懷,讓我重生的聖地。

◎後記

回到臺灣,隔一段時間就到位於台中的內觀中心當護法義工,隨著更深入的瞭解,讓我更能感受到它的殊勝可貴。從1969葛印卡將內觀法門從緬甸帶回印度以來,全球各地舉辦了數千次的課程,內容始終不變,堅持不向學員收取任何費用,課程中所有的開銷都來自舊生捐獻。此外,中心沒有固定的專職,所有的護法義工,包括助理老師在內,都是自願發心的無給職人員。

內觀中心從不打廣告,也不在乎組織是否能擴展,真正關心的是:維繫正法的純淨。正法只是為了解決人們的痛苦,不帶任何宗教和派系色彩,沒有任何儀式。回歸到佛陀當初轉動*輪的本懷,就只是老師將所體悟的正法,毫不保留地傳給學生。

數十年來,全世界來自不同信仰背景、不同膚色、不同階層的人士,都由修習內觀而得到相同的利益,讀者諸君,不妨也撥出空來,參加一次課程,品味剝除自我的快感,體驗卸下煩憂的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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