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學探源(太虛)印順
日人先有著「唯識思想史」者,留學僧墨禪曾翻譯而未刊,適漢藏教理院講師印順,亦有「唯識思想史」之作,先就其半,乞餘檢定。余告以唯識思想史,已有成書,別命他名為妥。聞之,因僅述至唯識學未成立前而止,餘遂為題曰「唯識學探源」。唯識固原本佛言,而閱此則知轉輾於部派思想,起非一緣,流長而源遠矣。洵堪為學者探究之一異門方便雲。
三十三年十二月序於渝寓太虛
自序
妙欽與光宗法師,願意負責印行本書,為本書服務;因此取出多年的舊稿,從頭校讀一遍,拿去校印流通。此時而能有此事,自然也有一番法喜!
這是民國二十六年秋天的事了。我在武昌,讀到了日人結城令聞氏的『關於心意識的唯識思想史』(原題已忘);作者的努力,使我欽佩。然因為見地不同,當時就想另寫一部唯識思想史。不過,病多、事大,總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沒有落筆。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縉雲山。月耀法師鼓勵我,願與我合作,代為筆記;這才向法尊法師商量稿紙,開始我的工作。誰知道寫不到四分之一,他為了環境所迫,不能不暫時去照料油鹽柴米;我也鼓起從來未有的勇氣,到貴陽去,寫作暫時停頓。一切是無常的!特別是亂離之世;動亂是世間的實相,這算得什麼?夏天,我自己繼續寫下去,把唯識學的先驅思想寫完。把原稿寄呈太虛大師,虛公以為唯識思想史已有人譯出,預備出版,不必再寫下去。此文可以自成段落,稱為『唯識學探源』。當時,我受求真意志的指導,開始轉移思想到佛教的另一角,所以就此結束。我沒有貫徹初衷,有願未了,總不免抱歉似的。好在關於大乘唯識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攝大乘論講記』等,已陸續有過簡略的提示了。
我想寫唯識思想史,倒不是為了與人諍辨,反而是覺得唯識學者的爭辨,噪聒得討厭了(我自己從前就是一個)!針對唯識學界的諍論,預備作一番清理工作,讓大家瞭解自己,瞭解對方,一笑而罷。在印度大乘佛教的開展中,唯心論有真心派與妄心派二大流。傅到中國來,即有地論師、攝論師、唯識師三派。此兩大流,真心派從印度東方(南)的大眾分別說系發展而來;妄心派從印度西方(北)的說一切有系中出來。在長期的離合發展中,彼此關涉得很深;然兩大體系的不同,到底存在。大體的說:妄心派重於論典,如無著、世親等的著作:重思辨,重分析,重事相,重認識論;以虛妄心為染淨的所依,清淨法是附屬的。真心派重於經典,都編集為經典的體裁:重直覺,重綜合,重理性,重本體論;,以真常心為染淨的所依,雜染是外鑠的。經典總是時代的先進者;西方的論師們,承受它思想的啟發,給予嚴密的思辨化,又多少要修正它。這種東西印度的風格不同;不僅是第三期的唯心佛教,就是前二期的佛教,也有此種情形。甚至在婆羅門教中,也還是有此東西兩大陣容的。這種區域文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傳統的唯識學者不大理會這些,他們的意見是:我所學所宏揚的論典,或者經典,是究竟的;唯心非如此不可,這才是佛說。這樣,諍論當然不免。本來,承受某一思想,對於另一思想,即不能無所取捨;真理愈辨愈明,辨論不一定是壞的。所以,真心論可以批評妄心論,妄心論可以反對真心論。不過,作為反對與批評的標準何在?這不外理證與教證。理證,各有思想體系,加上自宗規定了的了義不了義,如離開事實的證明,那種筆墨與口頭官司,千百年來還沒有斷案。現在再覆述一遍,也不過多一番熱鬧而已。說到教證,真心論已融化於唯心的大乘經中;妄心者承認大乘經是佛說,即沒有資格去動搖真心論。妄心論的根本論,是未來佛彌勒說,加上嚴密的思辨,真心者也無力摧毀他。以我的理解,真心論的盧舍那佛說,迦旃延佛說;妄心論的彌勒佛說,都不過繼承根本佛教的思想,在不同的時代區域中,經古人長期的體驗思辨而編集的成果。承認此兩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響的),同等的地位;從時代的前後去整理它。經與論間,經與經,論與論的中間,看出它的演變分化;從演變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這才是公平而又不□侗的辦法。研究它的思想來源,考察它的思想方法。何以說真?何以要說妄?為什麼要說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從高一層的根本佛教去觀察,自然能給予正確的評價。這樣,我不能不感到結城令聞的大作,美中不足,不夠瞭解唯識的思想了。
本書是預擬唯識思想史的上編;把序說刪去,讓它自成段落。作者的意見或者有點不易明瞭,即如最後的「無境論探源」,也不免簡陋。「無境」,即唯識家的「空」義。真心與妄心說空不同;而且空義的闡發,從根本聖典到前二期佛教,多方面的關涉,比細心說與種子說,要複雜得多。預備另作專題去考察它,所以這裏只略為一提。
附記:本書為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初版流通,後由上海大法輪書局再版。
今以重行排印,略為修正。民國五十九年一月印順記。
唯識學探源
上編 原始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說
第一節原始佛教界說
唯識學的確立,雖是西元四世紀的事情;但如要從歷史的見地,去考察它思想的源泉,與發展中的演變,那就不能不從原始佛教研究起。不然,不但不能明白它思想的來源,也不能從佛教的立場,給予正確的評價。
佛滅一百年以後,佛教才開始顯著的分化。一般人,稱這分化了的佛教為部派佛教,分化以前的佛教為原始佛教。原始,只是說這一期的佛教,在理論上、制度上,不論那一方面,都比較要來得切近佛教的原始態。研究原始佛教,自然要依據『阿含』和『□奈耶』(律)。關於大乘經,有人主張一字一句,都是釋尊親口宣說的。有人卻否認它,說它完全是後人假託的。在我看來,大乘經有演繹整理的痕跡;說它全是後人的假託,卻未免有點過火。反之,現存的小乘經律,雖比較接近佛教的原始態,但也未嘗沒有相當的變化。
釋尊依自覺的境地,適應眾生的根機,用種種方便把它完美的表示出來。有的為個人說,有的為大眾說,也有為諸天說,像這樣的經過了四十九年的教化,它的遺教、景行,有誰能把它記得完全無缺呢?佛入涅盤以後,弟子們頓時失了指導者。迦葉們為了要使佛法長在世間,不致於人去法滅,才共同結集佛法。這個功績,當然是非常偉大。但這結集,時間只有三個月;參加結集的人數,又只有五百(或說千人);並且還是偏於摩訶迦葉一系的。像這樣匆促的時間,和少數人的意見,想使所結集的達到滿意的程度,當然是不可能。它的遺漏與取捨的或有不當,也可想而知。在結集終了的時候,就有人說「我等亦欲結集」,這很可以想見當時情勢的一般了。那時的結集,不過是一人口中誦出,經大眾加以審定,並沒有用文字把它寫成定本,經過輾轉的口傳,也就難免漏落、錯誤和次序的顛倒。「不見水潦鶴」的公案,豈不是大家很熟悉的嗎?佛經的正式用文字寫出,在阿育王以後;所用的文字,又有種種的不同,彼此的取捨出入,可以想像而知。何況那時的佛教界,早已染上濃厚的宗派色彩!為了適合自宗的理論,不但經、律的字句有增減,就是經典的有無,甚至連經典組織的形式,也全部改觀。在這樣的演變下,現存的小乘經律,能說它完全的代表佛教的原始態嗎?能說它概括了釋尊一代的教法嗎?
大乘經,在佛滅三百年後,陸續的公開流行。像多聞部的分裂,就為了接受一分大乘經。大乘經典的用文字寫出,是和小乘經(用文字寫出)不相前後的。大乘思想有收攝在□尼中的,雜藏中的,也有為在家眾說的,起初沒有被收入出家眾的公開結集裏,只在一人、一地中流行的。在開始公開流行時,有的信仰它,有的否認它,這只是一部分學者向來沒有傳承學習罷了。不能因此說它完全不是佛法。不過、大乘有後人演繹整理的痕跡,其傳出愈後的,附會的成分,確乎是很大的。
總之,釋尊說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在說明的方便上,有千差萬別的不同;因之所開顯的意義,也就有淺深。最初是口口相傳,後來才用文字寫成定本。釋尊的教法,有曾經公開結集的,那便是聲聞乘的經律。有是傳播於某一區域,私相傳授,融入學者的整理與發揮,到後來才公開流行的,那就是雜藏(一部分)和大乘經。因此,原始佛教的研究,不當偏取小乘,在思想上,早期的大乘經,是一樣的值得尊重。
第二節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唯識思想的源泉,應從『阿含經』去探索,因為四阿含是大小乘共信的,公開流行的時期也比較的早(『雜阿含經』是更古典的)。要從「四阿含」裏,抉出唯識的先驅思想,這對於阿含思想的中心,有先加認識的必要。「四阿含」所開示的法門,好像是很多,但自有一貫的核心,這便是緣起。緣起的定義,像經上說:「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意思說:宇宙、人生,要皆為關係的存在,無獨立的個體,因關係的演變分離而消失。佛法雖以「因緣生」總攝一切,說明一切,但主要的是生命緣起。假使離此業果緣起,泛談因緣所生,還是不能理解佛教真相的。整個佛法,可以分為流轉、還滅兩門;還滅、流轉,都建立在業果緣起的基礎上。「此有則彼有」,開示了生死相續的因果法則,不息的在三界五趣裏輪轉,這就是雜染的流轉。「此無則彼無」,是說截斷了生死相續的連系,不再在三界中受生,這就是清淨的還滅。不但「阿含」以緣起為中心,就是後代龍樹、無著諸大論師的教學,也不外此事,無非解釋發揮這緣起流轉,和怎樣證得這緣起的還滅。
釋尊證悟了生命的實相,才從生死大海裏解脫過來。因內心悲願的激發,想把苦海中的一切眾生,都獲得同樣的解放,才大轉法輪。我們要正確認識佛法的心要,那可以從釋尊自悟的聖境中去研究。釋尊常常把自己證悟的經歷,剴切的說給弟子聽,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七經──(大正藏編號)說:「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作是念言: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緣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緣故老死有。如是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緣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生,識有故名色有,識緣故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時,齊識而還,不能過彼;謂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我時作此念:何法無故則老死無?何法滅故老死滅?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無故老死無,生滅故老死滅。如是生、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識、行,廣說。我複作是思惟:何法無故行無?何法滅故行滅?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無明無故行無,無明滅故行滅。行滅則識滅,……生滅故老病死憂悲惱苦滅。如是如是,純大苦聚滅。我時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逕,古仙人道跡。古仙人從此跡去,我今隨去。譬如有人行於曠野,披荒覓路,忽遇故道古人行處,彼則隨行。漸漸前進,見故城邑,古王宮殿、園觀、浴池、林木清淨。……我於此法,自知自覺成等正覺」。
釋尊自述它發見生死流轉和解脫生死的法則,就是緣起的起滅。不但釋尊如此,過去諸佛,也沒有不經歷這緣起大道的。因此,緣起是法爾如是的,本然而必然的法則,不是釋尊創造,只是釋尊的平等大慧,窺見生命的奧秘而加以說明罷了。『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九經),正啟示這個思想:「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來自覺此法成等正覺,為諸眾生,分別、演說、開發、顯示」。
釋尊體證了法爾如是的緣起法,又給弟子們解說。所以從緣起中心的見地考察起來,可說整個佛法是緣起法門多方面的善巧說明。佛弟子,也沒有不從這裏得到悟證。或者以為佛說的法門很多,像蘊、處、界、諦……,為什麼偏取緣起作中心呢?要知道,這些都是在說明緣起的某一部分,並不是離開緣起另有建立。像五蘊,就是緣起名色支的詳細解說。眾生於五蘊「不知、不明(無明)、不斷、不離欲」(愛),才流轉在生死裏。假使能「如實知、心厭、離欲」,便能解脫。這樣去理解,佛說五蘊才有深切的意義。六處,是以六入支為中心來說明緣起。『雜阿含經』的「六入誦」,詳細的說明內六入(六入)、外六入(名色)、六識(識)、六觸(觸)、六受(受)、六愛(愛),它在開示緣起支,是最明白不過的。六入,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緣起的所以生起和還滅。特別注重守護六根,在見色、聞聲的時候,不隨外境而起貪、鎮,以達到出離生死的目的。界有種種的界,主要是六界,側重在種類與原因的分別。他本是緣起法的因緣所攝;後代的阿□達磨,「六種(界)緣起」,也還是連結著的。此外,像四諦法門的苦、集,即是緣起的流轉;滅與道,即是緣起的還滅。四諦是染淨因果橫的分類,緣起是從流轉還滅而作豎的說明。這僅是形式的差別,內容還是一致。
不但『阿含經』如此,大乘經論的精髓,也還是以緣起為宗本的。『法華經』的「無性,從緣起」,「是法住法位」。『般若經』的「菩薩坐道場時,觀十二因緣如虛空不可盡」。『解深密經』的以緣起因果為依他起,作為染淨迷悟的所依。這些大乘經,都是以緣起為宗要的。大乘論方面,也大抵如此。特別是龍樹菩薩的開示性空的緣起,反覆的讚揚緣起,說它是佛法的究竟心要。『中觀論』的八不頌是如此,『六十如理論』也說:
「為應以何法,能斷諸生滅?敬禮釋迦尊,宣說諸緣起」!
『七十空論』也說:
「以諸法性空,故佛說諸法,皆從因緣起,勝義唯如是」。
從三乘聖者的自證方面看,從佛陀的言教方面看,從大乘論典方面看,處處都足以證實緣起是佛法的心要。所以我說原始佛教的核心,是緣起。
第三節緣起的解釋
第一項 緣起支數的考察
緣起有十二支,是釋尊所開示的,這在佛教界早已成為定論。近人的『原始佛教思想論』,開始提出不同的意見。對校漢文和巴厘文的『阿含經』,發現漢譯的『大因經』與『大緣方便經』,都具足十二支,而巴厘文本卻只有九支和十支。又見經中有「齊識而還」的話,所以說十二支的建立,是在佛陀的晚年。他又根據『大□婆沙論』卷九十九的「大德說曰:舍利子隨觀緣起有十二支差別性,成阿羅漢」的記載,假定十二支的完成,出於舍利弗之手。這樣的推論,我是不敢贊同的。假定這種推論是正確的,那末,更有充實的理由,可以證明釋尊最初說法是二支、三支、五支,就是十支也是後起的。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推論,與他的最初十支說,同樣不能成立。要知道緣起主要的意義,在說明生命的連系,開示怎樣的逐物流轉,怎樣的依著自己所造的業因,感受應得的果報。至於緣起支數的多少,可詳、可略、可開、可合,本不妨隨機而有差別的。像追述七佛成道所觀的緣起,五支、十支、十二支,都編集在『阿含經』中,究竟誰是原始的,誰是後人附加的呢?又像經上說「味著心縛」,也有五支、十支不同的記載。這可見釋尊隨機說法的或開或合,與成立的先後無關。十二支說,確乎要比較圓滿,所以古代的佛弟子,都依這十二支來講說。在十二支說普遍流行以後,對釋尊詳、略、開、合說法的善巧,漸漸的被人忽略了。有人不瞭解這個意義,見到經中有九支、十支,便把它補足成十二支,不知這是「畫蛇添足」。至於舍利弗,聽阿說示說因緣偈,當下證了初果;聽了佛和長爪梵志的說法,又證了羅漢。這在經裏說得很明白,怎能影取論師的片文,假定緣起的十二支說,出於舍利弗之手呢!
第二項 五支說的解說
釋尊宣說緣起,既有詳略不同,那末要解說緣起,當然要注意到支數的多少與含義的廣略,才能從比較的研究,見到思想的一貫。現在,為解說上的便利,把它歸納作五支(三支)說,十支(九支)說,十二支說三類,再去分別的觀察。
『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三、二八五、二八六經等),釋尊依愛、取、有、生、老病死五支,說明逐物流轉與生死相續的連系。這對於因集感苦的緣起觀,可說已徹底的發揮了。其他的十支說,十二支說,只是進一步的去探索逐物流轉的理由。現在先把每支的定義,和前後相互的關係,作一簡單的說明。
「老病死憂悲苦惱」,凡是眾生,誰也不能倖免。釋尊見到了老、病、死苦,才警覺出家。感到老死大患的逼迫,想找一種解決的方法,這便是釋尊出家的動機之一,也是佛家思想的歸宿所在。所以,用現實的痛苦,作為觀察緣起的出發點。要解除苦痛,須知苦痛的來源,這就要追尋老死的原因。老死是緣生而有的。「生」,是說在魚、鳥、人、天等種種眾生中生。既受了生,那就必然要老死。可是世間眾生,雖見到老死的可怕,卻都以為生是可喜,豈不近視到極點嗎?生,也有它的原因,就是有。「有」,一般都解釋做業,就是因前生所造的業,才會有此生生命的產生。但依經文看來,還有更主要的解說。經上說,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是能引發三有果報自體的存在。因三界趣生自體的存在(如種子到了成熟階段),就必然有生老病死演變的苦痛。這樣,有不必把 它只看成業因。這在經裏,還可以得到證據。『雜阿含』(二九一)經,敍述了愛、億波提,眾生所有種種眾苦的次第三支。億波提是取,取所系著的所依名色自體,正與有的意義相合。再像佛陀初轉法輪,說愛(取是愛的增長)是集諦,也沒有明白的別說業力(『雜阿含經』是不大說到業力的,這應該怎樣去理解它)。這不必說業力是後起的,是說愛、取支,不但指內心的煩惱,與愛取同時的一切身心活動,也包括在內。這愛取的身心活動,即是未來苦果的業因,業力是含攝在愛取支裏。眾生為什麼會有三界的自體呢?這原因是取。取有欲取、見取、戒禁取、我語取四種。取是攝受執著追求的意義;因為內心執取自我(我語取),所以在家人執取五欲(欲取),出家人(外道)執取種種錯誤的見解(見取),與無意義的戒禁(戒禁取)。因種種執取的動力,而引發身、語、意的一切行動,不論它是貪戀或者厭離這個生命和塵世,都要招感未來三有的果報。取也有因緣,是從愛著而來。愛是染著企求的意義,有欲愛、色愛、無色愛三種,就是對三有而起的染著。這裏,我們要加以注意:煩惱很多,為什麼單說愛呢?經中不常說「愛結所系」嗎?我們起心動念,就在自我與認識的境界之間,構成了密切的連系。依自我生存的渴愛,積極追求塵世的一切,或消極的受環境的衝動,起貪、起鎮,甚至不惜生命的毀滅,企圖得到一種安息。眾生身、語、意的一切動作,沒有不依染著三界自體與塵世為關鍵的。眾生生死的動力,就在此。愛與取,是量的差別,質的方面是相同的。為要表示從愛染到身、心種種活動的過程,才立這愛取二支。『長阿含』第十卷的『大緣方便經』,曾對二支有詳細的說明,它說:
「阿難!當知因愛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護,由有護故有刀杖諍訟,作無數惡」。
經文的描寫,雖有點過於瑣碎,但委曲說明依愛取而起噁心,為貪、鎮、慳吝的根本,為一切惡行的動力,是非常親切、明顯。這樣,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這逐物流轉的緣起觀,敢說已經說明了苦集二諦的主要意義。
第三項 十支說的解說
一、依胎生學為基礎的觸境系心觀:有時釋尊依識緣名色乃至生緣老死的十支說,說明緣起。十支說的要義,是在逐物流轉的基礎上,進一步的說明觸境系心的過程。這又可以分為兩類:一、依胎生學為前提,二、依認識論為前提。第一類,像『中阿含』第二十四卷的『大因經』。經中把六入支含攝在觸支裏,名義上只有九支。雖趙宋施護異譯的『大生義經』具足十支,但從各方面考察,九支是本經原始的真相。理由是:一、『長阿含』第十卷的『大緣方便經』,也是佛為阿難說的;只要彼此對照一下,就可以知道這是一經兩編。在『大緣方便經』裏,總標雖有十二支,而在一一解說的時候,也只有九支。二、後漢安世高譯的『人本欲生經』,是『大緣經』的異譯,也只有九支。三、『大緣經』的巴厘文本,也只有九支。四、有部論典,凡是說到『大緣經』的,也一律是九支。這樣,就依九支來解說。
生死流轉,確是依染著生命塵世的渴愛為原因的。但愛是心所之一,它的生起和活動,也不能無因。考慮到愛的因緣,就發現了受。「受」,是心的領納作用,有樂受、苦受、舍受三種。在觸對境界而生了別認識的時侯,在心上現起所知意像的時侯,必然帶有一種情緒──隨順,或者違反自己的意樂。這或順或違的欣喜,憂戚的情緒,就叫受。這受要依感覺才能引發,所以受又依六入觸為緣而生。「六入觸」,就是依眼、耳、鼻、舌、身、意取境的六根,而生起眼觸、耳觸到意觸。這六觸,可說是認識作用的開始。六入生起覺觸,一定要有所觸的物件,因此,六入觸又以名色為因緣。「名色」的色,是色蘊;名是受、想、行、識四蘊。這五蘊──名色,可以總攝一切精神與物質。名色是六入觸所取的,所以是認識的物件。緣名色有六入觸,緣觸有受,緣受有愛的四支,說明了觸境系心的過程。名色、是認識的物件。六入觸,是以感覺的機構作關鍵,讓客觀的名色反映到六根門頭來;六根攝取名色的影像,生起主觀的感覺,才成為認識。這認識,因受名色的波動,泛起了欣喜憂戚的情緒。到這裏,因味(受)著物件,被環境的束縛轉移,不得自在。愛呢,因內心苦樂的系著,開始用它主動的姿態,對生命塵世而傾向、戀慕。追逐外境的形勢,已像四河入海一樣,唯有一直向前奔放。不是大力龍王,有誰能使它反流呢!實際上,外境並沒有系縛內心的力量,完全是因內心的味著、染愛,才自己鎖縛著自己。觸境系心的緣起觀,到此可以告一段落。
進一步觀察:名色要從識而有,所以說「識緣名色」。但識也還要依託名色才能存在,所以又說「名色緣識」。識與名色,相依相緣而存在;『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八經),曾用束蘆的比喻,說明它的相互依存性:「譬如三蘆立於空地,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識緣名色,亦複如是,輾轉相依而得生長」。
識與名色的相互依存關係,不是站在認識論的立場,說明有主觀才有客觀,有客觀才有主觀。依經文看來,釋尊的本意,是從探索認識活動的根源,觸發到生命相依相持而存在的見地。名色,確乎可以概括內外一切的物質與精神,概括認識的一切物件,但經中每每用它代表有情身心組織的全體。這正和五蘊一樣,它能總括一切有為法,經中卻又常把它解說為有情組織的要素。名色既是有情身心組織的總名,當然要追問它從何而來?從父精母血的和合,漸漸發達到成人,其中主要的原因,不能不說是識。識是初入母胎的識,因識的入胎,名色才能漸漸的增長、廣大起來。不但胎兒是這樣,就是出胎以後少年到成人,假使識一旦離身,我們的身心組織立刻要崩潰腐壞。這是很明顯的事實,所以說名色以識為緣。再看這入胎識,倘使沒有名色作它的依託,識也不能相續存在(沒有離開物質的精神),也不能從生命的潛流(生前死後的生命),攔入現實的生命界。這不但初入胎是如此,就是少年、成人,也每每因身體的損害,使生命無法維持而中夭,所以又說「名色緣識」。這識與名色的相互關係,正像『大緣方便經』所啟示的:
「阿難!緣識有名色,此為何義?若識不入母胎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入胎不出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出胎,嬰孩壞敗,名色得增長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識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是緣,知名色由識,緣識有名色。我所說者,義在於此。阿難!緣名色有識,此為何義?若識不住名色,則識無住處;若無住處,寧有生老病死憂悲苦惱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名色,寧有識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此緣,知識由名色,緣名色有識。我所說者,義在於此」。
識與名色,是同時相依而共存的,經文說得非常明白。名色支中有識蘊,同時又有識支,這二識同時,似乎不是六識論者所能圓滿解說的。後來大乘唯識學的結生相續,執持根身,六識所依的本識,就根據這個思想,也就是這緣起支的具體說明。認識作用,要有現實生命靈活的存在作根據,所以在觸境系心以後,更說明了生命依持的緣起觀。
二、依認識論為基礎的觸境系心觀:純粹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觸境系心的十支說,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四經)。凡是說識支是六識的,也可以參考。因為入胎識是不通於六識的;說六識,一定是指認識六塵境界的了別識。
受緣愛、觸緣受,與上面所說相同。觸是認識的開始,就是感覺。感覺的發生,要依感覺機構的活動,所以觸是以六入為緣的。雖然、六入的存在,並不因認識的生起而有。但六入不是我們現量能夠了知,要依客觀的名色反映而引起認識作用,才能比量知道,所以六入是以名色為緣。所認識的名色,不能離開能知的六識而知它的存在。我們所認識的一切,沒有不經過認識而能知它的形相。簡單的說,離去主觀的認識,客觀的存在是無意義的。因此,名色要依識為緣。依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識、名色、六入、觸的次第,受了形式上的拘束,意義不大明顯。假使能從佛教認識論的見解,作較自由的觀察,那可以說識支是識,名色支是境,六入支是根,因這三者的和合便能生觸。在觸支以前,建立識、名色、六入三支,不外乎敍述構成認識的條件。又依『雜阿含經』「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看來,識與名色,是主觀客觀的對立,經過感覺機關六入的聯合,才能生觸,觸是認識作用的開始;識是有認識作用的心識當體。總之,「二和生識,三和合觸」,是佛教的常談。用它來配合緣起支的次第,形式上總難免有些參差。倘能從多方面去解釋它,這識、名色、六入、觸四支的意義,也就顯而易見了。
第四項 十二支說的解說
緣起觀中說明最詳備的,佛弟子最常用的,形成緣起論標準的,那要推十二支。十二支,是在十支以上,再加無明與行。行、是行為,經裏說是身行、口行、意行,或者是罪行、福行、不動行。前者是依行為活動所依據而分判的;後者是從倫理和它的結果來分類的。上面說的識支,或者最初入胎識,或是對境覺知的六識。但識為什麼會入胎?為什麼入此胎而不入彼胎?為什麼在這有情身上起滅而不在另一有情身中?要解釋這些,所以又舉出行緣識。意思說:這是前生行為的結果,因前生行為所創造,所準備的生命潛流,得到了三事和合的條件,新生命就瞥然再現。依止過去行業的性質,自己規定和再造未來的身分;又依所招感的根身,才現起了能知的六識。若再進一步探求行業的因,就發見了生死的根本──無明。無明、就是無知。但它不是木石般的無知,它確是能知的心用,不過因它所見的不正確,反而障礙了真實的智慧,不能通達人生的真諦。無明、是從它不知與障礙真知方面說的;若從它所見的方面說,就是錯誤與倒執。因不真知的無知倒執,愛、見、慢等煩惱,就都紛紛的起來,發動身、口、意或善、或惡的行為。生死的狂流,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無限止的奔放。有人把無明看做蒙昧的生存意志,不如說它是根本的妄執。釋尊勘破生命的大謎,無明滅而生起了慧明,才能離欲解脫,成為一切智者。一切大小學派,都承認解脫生死,不單是厭離生存就可以達到目的,必須獲得息除妄執的真智慧。解脫的方法既然是這樣,那系縛生死的根本──無明,自然也就在真慧的對方,不應說它單是生存的意志。愛、取、固然是流轉的主因,但生死的根本卻在無明;這好像蒸汽能轉動機輪,而它之所以有這推動的力量,還依賴著煤炭的蒸發。
從生命相互依存的見解去考察,發見了識和名色,是輾轉相互為緣而存在的。觀察到識支,可說已經圓滿,經裏也曾說「齊識而還,不復能過」。但是,假使把識看成生死的根本,那決不是釋尊所許可的。□啼比丘受佛的呵斥,也就在此。所以,在生命依持以上,更說明了生死本源的緣起觀。
第五項 諸說的融貫
從上而看來,五支、十支、十二支,是由簡略而到詳細。好像簡略的沒有說得完美,而詳細的不但完備,而且還能夠包含簡略。只要比較對照一下,就很容易生起這樣的見解。
逐物流轉──老病死← 生← 有← 取← 愛─────┬──五支說
│
觸境系心─┬愛← ── 受← 觸← 六入← 名色 ───┐└┐
│ ┌─┼─┼─十支說
生命依持─└名色←→識────────────┤ │ │
└┐└┐└┐
死生本源← 識← 行← 無明──────────┴─┴─┴十二支說
其實不然。詳細的並沒有增加,簡略的也並無欠缺。像五支,在形式上,好像有些欠缺;但體察它的意義,還是具足十支的,如『雜阿含』(卷十二·二八三經)說:
「若於結所系法(二八五、二八六經,作「於所取法」,都是指十二處說的),隨生味著,顧念心縛則愛生;愛緣取……」。
在五支以前,說到「結所系法」;這結所系法,就是內六入,與外六入(見『雜阿含』卷九·二七九經)。又說到「隨生味著」,這味著就是受。說到「顧念心縛」,這心就是識。這樣看來,五支與十支,豈不是同其內容而沒有什麼增減嗎?十支與十二支,也不過三世兩重因果,與二世一重因果的差別。緣起觀的目的,在說明前生和後生,因果相續的關係;至於三世、二世,倒並不重要。雖然說生死的根源在無明,其實無明早就含攝在十支中的觸支裏。觸有種種的觸,而緣起中所說的是無明觸。因無明相應的觸,所以對所取的境界不能了知;不了知無常、苦、空、非我,不了知三寶、四諦,不了知善惡業果,所以起了味著(受);因味著才生愛、生取。十支說中的識、名色、六入,是構成認識的條件,觸才是認識的開始。這認識有著根本的錯誤,因以引起了觸境系心的緣起。也就因為這點,十支說談到還滅的時侯,每不從識滅則名色滅說起,卻從觸滅則受滅開始。經裏所說的觸緣受,指以無明觸為認識的開始說的,不是說有觸就必然的生受、生愛。不然,佛教應該和外道一樣,把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作為解脫。因為一有認識,就成為生死流轉的主因呀!
再把惑、業、苦的開、合、隱、顯,總說一下:十支說的無明,隱在觸支裏,並不是以愛支、取支為無明的。十二支說的無明,雖說可總攝過去世的一切煩惱,但建立無明的本意,主要在指出生死根本的迷昧無知:愛取不是無明所攝,卻是攝在行支裏。上面曾經說過:有支,不必把它看成業因,業是攝在愛取裏;這是以愛、取支攝業。行支是身、口、意,或罪、福、不動,愛、取就攝在行支裏,這是以業攝愛取。行支可以含攝愛、取,有經論作證。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四經)說:
「愚疑無聞凡夫,無明覆,愛緣系,得此識身。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愚疑無聞凡夫,苦樂受覺因起種種。……彼無明不斷,愛緣不盡,身壞命終,還複受身」。
「無明覆,愛緣系,得此識身」,這在『阿含經』是隨處可以見到的。這就是無明、行、識三支的次第。行是「愛緣系」,只要比較對照一下,自然可以明白。又像『雜阿含經』(卷十三·三0七經)說:
「諸業愛無明,因積他世陰」。
這與無明所覆,文義上非常接近。『俱舍論』卷二十,也曾引過這個經文,但它是約業、愛差別的觀點來解說。像成實論主的意見,(表)業的體性是思,思只是愛分,不過約習因方面叫它煩惱,從報因方面叫做業。經典裏,往往依起愛必定有業,造業必定由愛而互相含攝著。四諦的單說愛是集諦,理由也就在此。又像「殺害于父母」的父母,是密說無明與愛為後有之因。『法蘊足論』,也還說行支是「愛俱思」。這都可證明原始佛教的愛與業,是可以相攝的。後代論師,偏重在形式上的惑業分別,只說愛取是惑,不知業也攝在愛、取裏,反而把有限定在業的意義上。以為行只是業,不知它總攝著愛、取,反而說愛、取支是無明所攝。望於過去的無明行,而說觸受是現果,不知觸受正是逐物流轉的前提,無明正隱在觸支裏。自從十二支的三惑、二業、七苦說判定以來,釋尊開合無礙的本義,早就很難說的了。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識思想
第一節 唯識思想的幾個觀念
唯識的定義,「即是識」,「不離識」,論師們有不同的解釋。究竟唯有什麼識?有的說是八識,有的說是阿賴耶,有的說唯是真心。這些,都是唯識思想的一個側向,是唯識學的一流。偏執一個定義,這是一論一派的唯識學者。本人的態度,是想在複雜的唯識思想中,發見主流與共義,廓清宗派的偏執。所以先從大乘唯識學中,指出幾個不同觀點的解說,再去考察它與原始佛教的關係。這不同方面的解說,都是唯識學,是唯識學的多方面的開展;唯識學,也可說是幾個思潮的合流。
大乘唯識思想,大概可以歸納為五類:一、『華嚴經』「十地品」第六地說:
「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
一心,瑜伽派是把它解說做阿賴耶識的。但在某一系學者,不承認賴耶唯心論,以為這只是簡別外道的世間由自在天所造;「唯一心作」,還不出業感的範圍。但由心造業而感得三界的果報,雖不就是唯心論,但未嘗不是促成唯識的有力思想。這可以稱為「由心所造」的唯識。
二、『解深密經』 (卷三)說:
「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
經說凡是我們所認識到的一切,並沒有一種所謂客觀獨立存在的本質。當我們心識現前的時候,心上必然的現起一種境界相。因了錯誤的認識與執著,覺得它是離心存在的外境。實際上,那所認識的境相,只是自心現起的影子。唯是自心所現,所以叫做唯識。這種唯識思想,是立足在認識論上,從能知所知的關係上探發出來,是考慮所知的真相而發現的,這可以稱為「即心所現」的唯識。
三、『解深密經』(卷一)說:
「於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墮彼彼有情眾中。……於中最初一切種子心識,成熟輾轉和合、增長、廣大,依二執受:一者、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二者、名相分別言說戲論習氣執受。……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
本經,說明我們的身體和我們內心的認識活動,都依一切種子心識所含藏的種子而漸漸的開展出來。它是依胎生學的見地,說明眾生的入胎,在胎中漸漸的發達,與現起認識的作用。這些,既是從藏在心識中的種子所生起,也就有唯識的意義。這可以稱為「因心所生」的唯識。
四、『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說:
「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浪身,長生不斷。離無常過,離於我論。自性無垢,畢竟清淨」。
平常講唯識,多以阿賴耶為依止,為說明的出發點。但阿賴耶的產生,一方面是依如來藏心,另方面是依無始來的虛妄習氣。在這真相的如來藏,與業相的虛妄習氣相互交織之下,才成立其為阿賴耶。因此,從一切法依阿賴耶而生的方面看,是雜染諸法的所依;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迷悟關鍵所在。迷、悟、染、淨,都依藏心而有,所以也就是唯識。這雜染的習氣,反映到清淨的如來藏心,因而成為阿賴耶識,現起一切的虛妄相。這可以稱為「映心所顯」的唯識。
五、『阿□達磨大乘經』說:
「菩薩成就四法,能隨悟入一切唯識,都無有義。……四者,成就三種勝解隨轉妙智。何等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薩,得靜慮者,得勝解力,諸義顯現。二、得奢摩他,修法觀者,才作意時,諸義顯現。三、已得無分別智者,無分別智現在前時,一切諸義皆不顯現」。
菩薩因內心定慧的實踐,一切境界都可以隨心轉變,或者不起一切。境界既可以隨心而轉,就可因此推論到一切境界的沒有自體。如外境有離心獨立的本質,那決不能因心的觀想而改變。這是從佛弟子止觀的體驗而推論到的,可以稱為「隨心所變」的唯識。
這五項思想,起初是逐漸的引發,各別的深入研究;等到思想的反流與綜合,就走上唯識學的階段,也才有真正的唯識學。後代的唯識學派,雖然都在融貫這五項思想,但不無偏重的發揮,因此成為思想不同的學派。
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
像後代發揚大成的唯識學,原始佛教裏當然是沒有的。但唯識的傾向,不能說沒有,至少也有點近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確有重心的傾向。處理的問題,又本來與心識有關。後代的佛弟子,順著這種傾向,討論有關心識的問題,這才有意無意的走上唯識論。如上述的五項唯識思想,確乎都是立足在業果緣起的起滅上的,也就是緣起觀的一種解說。
先從「由心所造」說起:緣起的流轉門,不出惑、業(因)、苦(果)三事。苦、是現實的器世間與有情世間。在小乘學者,大都把它分為色、心、非色非心三類,沒有說它唯是一心的。在現象上,的確有色心等差別;就是後代的唯識學者,也還是相對的承認它。談到世間的因緣,六界是有心也有色(材料的);愛取本來指愛取相應的身心諸行(動力的);連惑業二者也不大作嚴格的分劃。但後來,把惑與業割截了。以為惑是無明、愛、取等一切煩惱,是內心所有的作用。業是屬於色法的;有人說是非色非心的;一類學者索性把業看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這樣,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識論。從原始佛教看,唯識論是多少有點不同的。不過,有情和器世間,都由內心主動通過身口的行為而造作一切,所以佛教的緣起論,古人曾稱之為「由心論」。它雖沒有大乘唯識學的意趣,但重心與以心為主因的傾向,卻確乎容易被人想像為唯識的。如『雜阿含經』(卷十·二六七經)說:
「比丘!我不見一色種種如斑色鳥,心複過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是故比丘!當善思惟觀察於心。……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具眾彩色,隨意圖畫種種像類」。
色法的所以有種種,由於內心的種種。如不從緣起論的體系中去理解,那必然的會感覺到本經是明顯的唯識論。尤其是畫師畫圖的比喻,使我們聯想到『華嚴經』的「心如工畫師,畫種種五蘊……無法而不造」。『阿含經』的思想,對『華嚴經』的唯心論,確有深切的影響。
「隨心所變」,從戒定慧的實證而來。原始佛教的解脫論,確乎不從物質世界的改造起,不從社會的組織求解放,也不作生理機構的改善,主要在內心解脫,不受外境的轉動。戒定慧,本總括一切身心的正行。但後來的一分學者說「五法是道」。除去身、口的行為,偏重內心,佛教這才走上唯心論。這與釋尊的八支聖道,確乎是不合的。不過,佛教調柔身心的正行,確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養,其中特別注重智慧。雖沒有明說根身與世界的隨心而變,根身不免變壞,世界系於共業;而重視內心,也曾宣說識是雜染的主導者,智是清淨的主導者,著實暗示了唯心論。大乘學者,依定慧實證的經驗,強調修持的能力,以為內心的轉變,根身與世界也就跟著轉變,建立唯心的淨土論、意生身論。清淨還滅的由心論,不能說與「隨心所變」無關。
雜染清淨的以心為主,本是學派所共許的。有部等以為實有色心等種種自體差別,不過心的力量要強些。因心而造善業惡業,色法心法等才從緣生起來。色等好像是材料,心好像是工人。種種形式的建築物,雖由匠人的計畫造成,但所造的並不就是匠人。這樣,因心的染淨而有染淨的眾生與世界,但並不唯是一心。像經部,他雖然主張業力熏習在內心,但當內心的種子生起外境的時候,種子雖在內心,境界還是在心外的。因此,在緣起的雜染流轉和清淨還滅方面,小乘學者雖一致承認「由心所造」、「隨心所變」,但還不能成為真正的唯識學。在唯識學者的眼光看來,染淨由心,就是唯識的思想。像『成唯識論』五教十理證明阿賴耶的時候,便引證到『阿含經』的「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見論卷四);「染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見論卷三)。這樣看來,「由心所造」、「隨心所變」的唯識思想,是啟發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極為明白。
緣起支中識、名色、六入、觸四支,是立足在認識論上的,上面已經說過。這與「即心所現」的唯識,有密切的關係。「根境和合生識」,在不懂佛法的人,它不但不覺到唯識的意趣,還會誤解佛法是唯物的。但在緣起支的認識論裏,認識的主因是識,緣識才有名色、六入、觸。這就是說:所認識的物件(名色),要因主觀的識,才能存在。反之,名色的消失,也要識滅以後才能徹底的滅盡『長阿含經』(卷十六)的『堅固經』,就曾討論到這個問題了。經上說:
「何由無四大?地、水、火、風滅?何由無粗、細,及長、短、好、醜?何由無名色,永滅無有餘?應盡識無形,無量自有光,此滅大亦滅,粗、細、好、醜滅,於此名色滅,識滅餘亦滅」。
從識緣名色,和識滅則名色滅的定律,作認識論的觀察時,那所認識的一切,很容易解說為是自心所現的意象。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離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緣起論,那末唯識的思想,是會很自然的從我們心裏出現。
唯識學中,以入胎識作前提,因入胎識所藏的種子,漸漸的生起根身,就是「因心所生」的唯識。它是根據十二緣起中的識支,和從識到名色、六入的過程。瑜伽派的唯識學,注重在業感的果報識。不但『成唯識論』引「識緣名色,名色緣識」,和「有色根身是有執受」,「有異熟心,善惡業感」,證明它的阿賴耶識,是異熟報主和根身的執受者;『顯揚聖教論』,更明白的引識支來證明阿賴耶,像論卷一說:
「雲何知有此識?如薄伽梵說:無明所覆,愛結所系,愚夫感得有識之身。此言顯有異熟阿賴耶識。又說:如五種子,此則名為有取之識。此言顯有一切種子阿賴耶識」。
「因心所生」的唯識思想,在唯識學者看來,是根據緣起論而建立的。確鑿有據,不消多說的了。
「映心所顯」的唯識,是根據緣起中的無明支。經裏常常說到「無明所覆」,但覆的是什麼呢?因無明的無知,隱覆了真理。同時,經上又說「眾生心長夜為貪鎮疑等所汙」;又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之所雜染」。無明本可以遍攝一切煩惱的;心性與法性,也有密切的連系。因此,心為雜染所汙的思想,與無明所覆的思想,發生了合流的趨向。心為客塵所染而現起不淨的思想,在後代的唯識學上,也就轉化為雜染習氣隱覆淨心,而現起一切虛妄境界的思想。瑜伽派的唯識學,或者不大同情,但在接近大眾分別說系的經論,卻特別發揮這一點。妄心派,注重業力所感,業感的本識含藏一切種子而生起一切。真心派注重煩惱所覆,煩惱薰染淨心,在淨心上反映出染習的妄相。它們各有它的側重點;才開展了好像對立的理論。
總之,唯識思想,是導源於緣起論的,它是緣起論的一種說明。在說明緣起時,經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傾向。佛教的所以產生唯識學,不能說是無因的。至多,只能說有點強調。在這短短的解說中,很可以得到相當的結論。
下編 部派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部派佛教概說
第一節 部派分裂的概況
「部派佛教」,指佛滅後異執紛紜的小乘佛教。它的分裂原因與經過,這裏不想作史實的考證,只把我研究的結論,作一輪廓的說明。
佛教的分裂,不是偶然的,是佛教本身具有分裂的可能性,因了種種關係而展開的。釋尊的應機說法,在理論上、實踐上,都有不同的方便,這是部派分裂的主因。王舍城的五百結集,是苦行厭離急求自證派所主導的結集。它那戒律的固執小節,厭惡女性與菩薩道的忽略,使未來佛教形成兩大思想集團。多數派,雖接受了五百結集,但它們保留了律學上的重視根本戒,與菩薩道的傳說。小小戒可舍的諍論,內宿等八事可開的諍論,及界外結集與彌勒結集的傳說,都在表示這思想集團的分化。假使說,當時就有不同的結集,那是不會有的。佛滅百年,□舍離的七百結集,引起佛教內部的爭執。東方□舍離中心(恒河下游)的跋耆族比丘,與西方波利邑中心(恒河上游,即『西域記』的波利夜□羅國)的波利比丘,開始這兩大集團的顯然分化。傳說當時大家都認為有再集結的必要,為了意見上的不合,分為兩個集團,各自結集;上座與大眾的分裂,才開始明朗化。雖然二部的分立,時間還要遲一點,而這就是未來二部對立的前身。這兩大集團,內部也沒有統一,思想上的小集團,又漸漸的顯著,促成支末的分裂。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與說一切有兩部,與大眾部成為三部的鼎立。這不論在律學的傳承上,論典的不同上,古人的解說上,都有這三大系。分別說與說一切有的分裂,是阿育王時代的事。稍後,說一切有系中分出較通俗的犢子部成立,合成小乘佛教四大派。這四大派的分裂,與區域文化及師承有關。大天五事的諍論,是阿育王時代的事,也與四大派分裂有關。大眾系發展在東南印,犢子系與分別說系在中印及西南印,說一切有系在西北印。這是從它的教化中心區說的,並不是可以絕對的分疆劃界。比較上,分別說系要接近佛教的古義;大眾系富於想像;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又不免拘泥了些。從根本二部分出十八部,或者還不止,大多為了見解的不同;大乘佛教的觀感不同,也是一種。這末派的分裂,有著種種而互相矛盾的傳說,比較的研究起來,分別說系的銅□部,與犢子系的正量部,關於大眾系分派的傳說;大眾部關於上座系分派的傳說,要比較正確、適當。它們敍述另一系的分派,因為超身事外,所以還能作較客觀的敍述。現在把它列一個表在下面。至於它比較正確,適當的理由,這裏只能略去不談。
┌─一說
┌─┤ ┌─說假
大眾部┤ └─雞胤─────┤
│ └─多聞
└────── 說出世
┌───說一切有─────說轉
│ ┌─正量
│ ┌─犢子─────┤ 法勝
│ │ │ 賢道
│ │ └─六城
│ │ ┌─化地
上座部┴─┴─分別說────┤ 飲光
│ 法藏
└─紅衣(銅□)
第二節 部派思想的分化與趨勢
原始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緣起,是緣起的三法印。諸行無常,在適應印度苦行的風尚,確乎有濃厚的厭離氣味。但緣起流轉──苦集二諦因果相續的法則,也就立足在生滅無常論上。諸法無我,正確的指出從世間生滅,達到涅盤寂靜的實踐法則;八正道的正見,就在此。涅盤寂靜,原始佛教裏說得非常簡略。是的,這是聖者的境地,從名相上去推論,是很容易走上形而上的擬想的。這三法印,是正法的三相,也是學佛者的三個過程。後代學派的分裂與演變,與三法印的側重發揮有關。這在三期佛教的發展,與後期佛教的三家鼎立上,可以完全看出。說明白些,側重某一法印為理論的根據,為觀察說明的出發點,思想上就自然的分為三系。這三系,適應思想發展的程式,從三藏教──小乘的無常中心論,達到共大乘教──大乘的性空中心論,再進到不共大乘教──一乘的真常中心論。每一期中,都有這三系思想,不過某一思想是時代的主流。拿後期佛教說,有瑜伽派的無常論,中觀派的性空論,堅慧派的真常論。探這三系思想的淵源,只是偏據某一法印而展開的三個不同體系。從佛教的發展上看,真常論是時代的驕子,瑜伽派與初期佛教的無常論有關,中觀派是第二期佛教的繼續。假如推尋這三大思潮到部派佛教,那末無常論是一般思想的主流;性空論已規模粗具,真常也略有端倪。我們要研究部派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大乘佛教的關係,可以從「唯識」、「性空」、「真常」三個論題去考察。大乘的三大思潮,雖都接觸到三方面,但各有偏勝。這三者,就是三法印的具體開展。像唯識學上的本識,種子與習氣、變現,這都和緣起流轉的無常論,有密切的關係。研究部派佛教關於緣起流轉思想的發展,它雖不一定要走上唯識論,但很可以見到它是大乘唯識學的先導。以緣起流轉的無常論作中心的唯識思想,就是本書研究的主題。
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分化,與一個嚴重而急待解決,就是業果相續的輪回問題有關。這不是說當時印度學術界,對三世輪回有否認的趨勢。在印度,除極少數的邪見外道以外,輪回已成了學界一致公認的事實。那又有什麼困難而需要解決呢?一般外道,要說明三世輪回,必然建立一個常存的自我(靈魂),有了恒常不變的自我,才有作者與受者可說。從前生到現世,現生到後世,像人從這間屋子出去,進入那間屋子一樣。天、人、畜生的轉變,和舞臺上的演劇員,忽而仙風道貌,又忽而裝叫化子一樣。
釋尊教法的特點,像三法印所說的「諸行無常」,無常所以是苦、是無我。世間的一切現象,都在一息不停的變化,沒有一些恒存不變的東西。像人類從生到死的一期生命,雖現出相對的安定,其實就是一刹那──最短促的時間,也在生滅變化之中。因此,外道所執的即蘊、離蘊的神我,從佛教的見地看來,根本出於顛倒,要徹底否認它的存在。雖然一切都在演變的過程中,是苦、是無我,但釋尊並不否認三世輪回的業果緣起,常常用「燈焰」「流水」作比喻,建立不同外道的無常生命觀。
緣起,是甚深難可通達的,佛也曾這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覺得這無常的緣起論,有明切解說的必要,於是都進行哲理的論理的思考。諸行既然刹那生滅,那現在造業的身心,與未來受果的身心有什麼聯繫?造業的早已滅去,受果的身心卻沒有造業,那「自作自受」的理論,又如何可以成立?輪回與解脫間的連系,也同樣的不易說明。刹那生滅的滅,是什麼意義?是徹底消滅嗎?假使滅等於沒有,沒有就談不上作用,那又如何生起未來的一切?假使還是存在,那為什麼要說它是滅?拿業力來說,業是不是無常?業是無常,才生即滅的,那又怎能說業力經百劫、千劫都不失呢?倘使業依舊存在,那又怎麼可以說諸行無常?就是存在,存在在那裏?在過去?在現在?在內?在外?從這三世的相續,業力的任持,作進一步的觀察時,這流動的生命觀,自然會覺到它的深奧難知,有加以理論說明的必要。又像記憶的問題,也同樣的引起佛弟子的注意。眼根發識,認識了青黃等色。但這眼根、眼識,都刹那的滅去,後來的根識,早不是見青見黃的根識,那又怎能記憶從前所見的色呢?就是說:在一期的生存中,身心組織在變化中有它相當的安定不變性,所以能夠記憶。但佛法所說的記憶力,是有記憶前生以及很遠很遠的可能。身心早已徹底的變化,怎麼還會記憶呢?這記憶與業力的任持,問題是相同的。這困難而又嚴重的問題,需要理論的說明,是何等的迫切!
佛弟子一方面研求佛陀啟示的聖教,一方面從體驗與思辨中,運用自己的理智,各提出意見來解決。但因思想的不能盡同,所以提出的意見,也就有種種差別。他們的意見,誠然是龐雜的,紛歧的;但把他們的思想歸納起來,依舊現出一致的傾向:都是以現實的存在作思想的出發點;從間斷的推論到相續的,從顯現的到潛在的,從粗顯的到微細的,從差別的到統一的,或者從無常的到常住的,從無我的到有我的。他們都是在相續的、潛在的、微細的、統一的、或常住的、有我的理論上,建立前後不即不離,不斷不常而不違反諸行無常的東西,拿來克服這嚴重的困難。他們提貢的意見,都與唯識學的本識、種子有關。現在要從唯識先驅思想的見地,分別敍述各派不同的見解。部派佛教的業果相續說,這雖不能作一派派的具體研究,但至少也可以見到一些眉目。
第二章 本識論探源
第一節 概說
細心相續,是唯識學上本識思想的前驅。要理解相續的細心,應先從間斷的粗識說起。一切心理的活動,可以分為心與心所二類。心所是依心所起的作用,心是精神的主體。這心,或者叫意,叫識,雖各有不同的意義,但各派都認為是可以通用的。心識覺知作用的生起,需要種種條件,主要的要有感覺機構(六根)作所依,認識物件(六塵)作所緣。因所依、所緣的差別,識就分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識。
據常識的自覺的經驗,六識是生滅無常的、間斷的。像悶絕、熟睡無夢,都覺得當時沒有心識的活動。拿聖教來說,無想定、滅盡定、無想天、都稱為無心。無心的有情,似乎是釋尊所認可的。但從另一方面觀察,就有完全不同的見解。有情,就是有識,心識的活動與生命,是不可分離的。假使有無心的有情,試問這離卻心識的身體,與死人、草木,有什麼差別?佛教只許動物是有情,有生命,不承認草木也是有情,如不從有無心識著眼,草木與動物的有無生命,又憑什麼去分別?經上雖說滅受想定是無心定,但也說入滅受想定的「識不離身」;所以,有情必然是有心的。悶絕等僅是沒有粗顯的心識,微細的意識還是存在,只是不容易發覺罷了。相續的細心,就在這樣的思想下展開。
不論是大眾部,或是上座分別論者,經部譬喻論者,在初期,都把細心看成意識的細分。經過長時期的思考,才一律明確的提出六識以外別有細心的主張。原來細心說,也有它的困難:凡是識,必有它所依的根,所緣的境。釋尊從依根、緣境的不同,建立六識,這不但小乘經,就是一分大乘經,也還在這樣說。如離六識別有細心,那不是有七識嗎?這似乎違反聖教的明文。細心的所依、所緣(根境),也是很難說的。所以初期的細心說,都認為是意識的細分。後來,發見了釋尊細心說的根據,像十八界中的「意界」,緣起支中的「識」支;理論上也漸次完備,這才在間斷的六識以外,建立起一味恒在的細心。
細心,是受生命終者,根身的執持者,縛解的連系者。它為了業果緣起的要求而建立,它就是生命的本質。部派佛教關於生命本質的探發,並不限於細心,這不妨給它個全面的敍述。從代表原始佛教的『阿含經』考察起來,眾生的生命現象,只是名色或五蘊或六界的和合。在三世輪回中,名色等都是不息的生滅演變,並沒有一個恒存不變的東西,可以說是作者、受者。這刹那生滅的無常論,在業果緣起的建立上,成為非常的困難。前後不斷的演變,怎樣能成立聯繫?佛教的思想就在這裏分化了。大眾與分別說系,在心識的統一中;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在五蘊和合的補特伽羅中,建立前後的移轉。依原始佛教「名色縛、名色解」的見地,五蘊統一論者要適當些吧!但心識在系縛、解脫中,佔有主動領導的地位,也是不可否認的。那末,在從來不斷的心法上,建立業果的中樞,如不超出他應有的範圍,也自有他的卓見。可以說,五蘊統一論是平等門,心識統一論是殊勝門。論到怎樣的統一,意見又有不同。說一切有部,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建立假名我。實法各不相關,假名我的和合相續,才可以說移轉。犢子系卻不然,它在五蘊不息的演變中,發現內在的統一,所以立不可說我。有部的統一,像前浪推後浪的波波相次;犢子系卻像在波浪的起伏中,指出那海水的統一。也可以說,一是無機的集合,一是有機的統一。在心識統一的見地中,大眾、分別說系的本義,似乎沒有明確的論述。後來,說一切有系的經量部,本著有部假名相續的觀點,採用了一心論。大眾、分別說系,卻傾向「一心是常」與「意界是常」論,與經部的一心論對立。這兩個思想,都有他的困難:假名相續的統一,是機械的;常一的統一,是形而上的,想像的。這兩極端,將在大乘佛教的虛妄唯心論與真常唯心論,互張旗鼓。不論是五蘊或心心所,凡作三世統一的說明,都與業果緣起有關,也就都是本識思想的前驅。雖好像補特伽羅與本識無關,其實本識是這些思想的合流。像唯識學中的阿賴耶,與如來藏有密切的關係;如來藏與不可說我,也有不可分別的地方。因此,在這本識探源論裏,要檢討到補特伽羅;也就是要檢討部派佛教所提出的各種所依說。
第二節 犢子系與本識思想
諸法無我,是佛教的常談。小乘學派,雖或者有有我論的傾向,但敢明白提出有我論的,佔有部派佛教重要一席的,那要推上座部的犢子系。犢子和它的支派──正量、法上、賢胄、密林山,都建立不可說的補特伽羅。補特伽羅,意譯為「數取趣」,即不斷的招受五趣生死輪回的主體,本是我的異名。今加以不可說的簡別,當然非外道的神我可比。『俱舍論』(卷三0)「破我品」,曾談到犢子部所認為非有補特伽羅不可的理由說:
「若定無有補特伽羅,為說阿誰流轉生死?……若一切類我體都無,刹那滅心于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憶知?……若實無我,業已滅壞,雲何複能生未來果」?
『成唯識論』卷一,也有同樣的記載。他建立補特伽羅的動機,在解說輪回與解脫的主體,業力與經驗的保持,這都是出發於業果緣起的解說。釋尊也曾談到過:我從前如何如何,因此犢子系就依這一類的教典,建立他的有我論。
從建立的動機,也可以多少知道補特伽羅的任務,現在不妨再說得具體些。第一、補特伽羅是從前世到後世的輪回主體,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諸法若離補特伽羅,無從前世轉至後世。依補特伽羅,可說有移轉」。
犢子部的見解:心心所是刹那生滅的。色法的根身,在相當時間,雖不滅而暫時的安住,但終於隨一期生命的結束而宣告滅壞。就是山河大地,充其量也不過暫住一劫。這樣,有情的身心,沒有一法可以從前生移轉到後世。在這樣的思想下,三世輪回,造業受果等現象,當然不能依止那一法來建立。這一派的意見,認為有一補特伽羅,才能貫通三世。譬如我造了業,這業便與我發生連系;因我的流轉到後世,也就可以說業到後世去感果。第二、補特伽羅是能憶者:犢子派的見地,曾見曾聞的一切,雖然是過去了,但還能在我們的心上記憶起,並覺得就是我自己所曾經見聞的。誰能記憶呢?能知的心識,刹那刹那的生滅,後心既非前心,如何可以解釋「是我曾見,是我曾聞」的記憶現象?所以他對無我論者,提出這樣的詰難:「如何異心見後,異心能憶?非天授心曾所見境,後祠授心有憶念理」(見『俱舍論』)!這樣,他就將記憶的職務,請補特伽羅出來擔任。『大□婆沙論』卷十一,曾明白的提到我能記憶的主張:
「犢子部說:我許有我,可能憶念本所作事,先自領納今自憶故」。
第三、補特伽羅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六識是認識物件的知識,是無常而有間斷的。六識雖然不起,但是根身不壞,依舊屬於有情所攝,誰在作生命的本質呢?這樣的觀察,無疑的是從知識的現象,推論到內在,而觸發到生命的本體。建立細心的學者,用意也大致相同。六識間斷時,有補特伽羅存在,補特伽羅就是六識生起的所依。明白點說:六識的或起、或滅、或斷、或續,都是依止生命的當體──補特伽羅,才有活動。這種思想,與印度有我外道是共同的。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卷三十四),曾說到外道的依我生識。『大乘成業論』也說:
「我體實有,與六識身為所依止」。
這雖沒有明說是犢子系的主張,但在該論破斥的時候,曾說「又執有我,違阿笈摩說一切法無有我故」。既然舉聖教相違來攻難,可知這是佛教內部的學者,不是犢子系是誰?第四、補特伽羅能使眼等諸根增長,『中論』(卷二)「觀本住品」青目釋說:
「有論師言:先未有眼等法,應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諸根得增長。若無本住,身及眼等諸根,為因何生而得增長」?
本住,也是我的異名。因有本住的活動,眼等根才能生長。這個主張,清辨論師的『般若燈論』(卷六),說是「唯有婆私弗多羅(即犢子的梵語)立如是義」,可知這也是犢子部不可說我作用的一種。
從補特伽羅的作用上去考察,就是不談如來藏的唯識學,專從瑜伽派的思想來說,也就充分的見其一致。瑜伽派的本識,也在說明它是隨業感果的輪回主體(「去後來先作主公」);因本識的執持熏習,才能保存過去的經驗,明記不忘;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因本識的入胎,名色、六處等才能增長廣大。建立本識的動機,和建立不可說我,豈不有同樣的意趣嗎?難怪有人說阿賴耶是神我的變相。
犢子部所說的我,究竟指的什麼?如作皮相的觀察,它是避免外道神我論的困難,而採取了雙非的論法。它常說:非假、非實、非有為、非無為、非常、非無常、非即蘊、非離蘊;只可以說是不可說我。這種理論,在言語的辯論上,是含有困難的。『成唯識論』難他:「應不可說是我非我」,也就是找得這個缺點;既然一切都不可說,為什麼還要說是不可說,說是不可說的我呢?
犢子部,分一切為五法藏,這我,在第五不可說藏之中,像『成唯識論述記』(卷一)說:(以下引文,多是隨便舉一種)
「彼立五法藏:三世、無為、及不可說。彼計此我,非常無常,不可說是有為、無為」。
它把一切法分成過去法藏、未來法藏、現在法藏、無為法藏、滿不可說藏──五法藏。三世有為和無為,與一切有部的思想,大體是相同的;只是多一個不可說藏,不可說藏就是不可說我。有為是無常的,無為是常住的,而我卻不可說是有為、無為,是常、是無常。理由是,假使我是無常,那從前世到後世的輪回,仍舊建立不起來。外道的即蘊計我,有斷滅的過失,也就在此。假使是常住,那我應該離卻無常的五蘊而存在,同時也就不應該有受苦受樂的差別。外道的離蘊計我,就有這樣的過失。犢子部見到這一點,才說非有為、非無為。雖不就是有為的五蘊,卻也不可與五蘊分離而獨存。它舉火與薪的比喻,不可說薪是火,也不可說離薪有火。他的雙非論,使人很自然的想到有一不離五蘊的形而上的實體。這些,『俱舍論』(卷二九)「破我品」,有較詳細的記述:
「犢子部執有補特伽羅,其體與蘊不一不異。……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此如世間依薪立火,……謂非離薪可立有火,而薪與火非異非一。……如是,不離蘊立補特伽羅,然補特伽羅與蘊非異一」。
五法藏說,『大般若經』也曾談到,龍樹菩薩也常用「一者有為法,二者無為法,三者不可說法」來總攝一切。真空大乘的經論,與犢子部的思想,是不無關係的。在般若性空的體系中,不可說法,是諸法的真勝義諦,畢竟空性。有人說:犢子系的不可說我,是依『大般若經』的五法藏而建立的,但它誤解勝義空性為我了。也有人說:『般若經』的五法藏,是淵源於犢子部,但在說明上,比較更深刻、更正確。不問誰影響誰,總之不可說我與般若的勝義空性有關。不但與般若有關,『大涅盤經』說如來藏名為佛性,佛性就是真我。真我,不像外道所計的神我(所以說無我),是「不即六法(假我與五蘊),不離六法」的大我。這佛性真我,與犢子部的不即五蘊不離五蘊的不可說我,彼此間關係的密切,誰能加以否認呢!再把『大般若經』和『大涅盤經』綜合起來看:『般若經』雖以不可說藏為勝義空性,但勝義空性,真常論者不就解說為如來藏實性嗎?如從法空所顯的實性去理解,中道第一義空與佛性,畢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再進一步說:不可說我不但與大乘的諸法實性有關,我們倘肯聯想到「我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見『密嚴經』卷下)的經文,那不可說我與阿賴耶的關係,也自然會注意而不忽略的吧!
第三節 說一切有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
『異部宗輪論』說:經量部主張有蘊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所以又稱為說轉部。錫蘭的傳說:經量部從說轉部流出,並不是一派。後期的經量與說轉部,思想上確有很大的距離。我國古德雖說它是一部,也分別經部的本計與末計。經量本計──說轉部,初從有部流出,是有部與犢子系的折中者,也建立勝義補特伽羅。末計──依譬喻論師所流出的經部,時間稍晚,大約成立在西元二世記末。它已放棄補特伽羅,有轉向分別說系的趨勢。
經量本計的說轉部,立勝義補特伽羅,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經量部本宗同義……執有勝義補特伽羅」。
勝義補特伽羅,僅有這簡略的記載;它的真相,當然不容易明白。『宗輪論』所說,它還是「一味蘊」的教義,這應當把它綜合的研究,留在下面再說。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有關於勝義補特伽羅的解說:
「有實法我,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是微細難可施設,即實我也。不同正量等非即蘊離蘊,蘊外調然有別體也」。
照這樣說,勝義補特伽羅,就是諸法真實自體的實法我。既不是蘊外別有,該是即蘊的吧!諸法自體,固可以稱為實法我,但它是各各差別的,是否可以建立為統一性的勝義我呢?窺基的解說,還有商榷的餘地。
第二項 有部的假名我與犢子系不可說我的關係
一切有部,也曾談到有我,像『大□婆沙論』(卷九)說:
「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不名惡見」。
一切有部,是依三世實有而得名的。據它的解說,已生已滅是過去,未生未滅是未來,已生未滅是現在。這三世,是依法體的現起引生自果作用,和作用的息滅而分別的。生滅,只是作用的起滅。談到法體,它是未來存在,並不因作用的生起而生起,所以說未來法是實有。過去,同樣的依然存在,也不因作用的息滅而消滅,所以說過去法是實有。依三世實有的見地,未來,早具足了無量無邊的一切法。因現在法引生自果的作用,使未來世中的某一類法,刹那生起引生自果的作用,這叫做從未來來現在。現在只有一刹那,刹那間作用就要息滅;作用息滅以後的法體,名為過去法,這叫做從現在到過去。這好像甲屋住滿了很多的人,這些人,一個跟一個的經過一條短短的走廊,到乙屋去。正在經過走廊的時候,好比是現在。甲屋沒有經過走廊的人,好比是未來。已經通過走廊,進入乙屋去的,當然是過去了。總之,一切有部的三世觀,是單就作用的起滅而建立的。當諸法正生未滅,是現在的存在。從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生未滅、已生已滅的存在,建立過去未來的實有。所以它常說,過去、未來法是現在的同類,過去未來一樣的也有色聲香等一切法。從諸法的自體上看:法法都是各各差別,常住自性,沒有什麼變化可說,彼此間也說不上什麼連系。「法法各住自性」,是真實有,一切有部依此建立實法我。從諸法的現起作用上看:每一法的生起,必定依前時與同時諸法的力用為緣,才能生起。生起後,又能引生未來法。在這前前引生後後,成為相似相續的一大串中,在這生滅相續而屬於有情的生命之流,才有變化,彼此間才有連系。一般人不能理解這前前非後後的刹那生滅,執著在身心相續中有一個恒常存在的自我,這是顛倒的認識,生死的根本,這便是補特伽羅我。補特伽羅我,是根本沒有的,只是我見的錯覺吧了。在身心的相續中,雖沒有真實的補特伽羅,但從和合相續的關係上,也可假名為補特伽羅。依這假名的補特伽羅,才說有從前生流轉到後世。假名補特伽羅,依實有的五蘊和合而假說,並非實有的存在。把有部的思想總結起來,就是:諸法實有的當體,是實法我,是真實有。在諸法(有情的身心)生起作用,和合相續上說,是可以假名為補特伽羅的。假使執為實有,那便是「諸法無我」所要無的我。
初 次 後
念 念 念
……………………………………… 刹那生滅─┐
/|\ /|\ /|\ ├─作用(現象界)
──────────────── 假名相續─┘
| | |
O──O──-O──O──O───────法住法性─┐
\ |\ /|\ /| / ├─法體(本體界)
\ |/ \|/ \| / │
……………………………………… 性類差別─┘
過 現 未
去 在 來
進一步的研求它法體與作用的同異,有部學者,就會答覆你不一不異。有時,法只有體而沒有用(過未),所以不能說一;可是引生自果的作用,是依法體而現起的,所以也不能說異。有部學者,也不得不走上這雙非的論法。『順正理論』(卷五十二),對體用的一異,有詳細的敍述:
「我許作用是法差別,而不可言與法體異。……法體雖住,而遇別緣或法爾力,於法體上差別起用;本無今有,有已還無,法體如前自相恒住。……體相無異,諸法性類非無差別。體相、性類,非異非一,故有為法自相恒存,而勝功能有起有息。……現在差別作用,非異於法,無別體故。亦非即法,有有體時作用無故」。
「作用與體,雖無別體而有差別;謂眾緣合,能令法體有異分位差別而生。此差別生非異法體,故彼法體假說生義。依如是義,故有頌言:從眾緣方有,此有是世俗;雖生體無別,此有是勝義」。
論文明顯的說,法體與作用非一非異。但它雖說非一非異,實際上是偏重於 不一的。它在談到法有三世的時候,總覺得三世要在法的作用上說;依作用的起滅,雖說法有三世差別,但法體終歸是恒住自性。
理解了有部的主張,再來看犢子系的學說,比較上容易得多。犢子部的三世有為與無為,與有部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不可說我。他怎樣建立不可說我呢?『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
「依蘊處界假施設名」,窺基的解說是:世間,或者說眼是我,說身是我,這只是依蘊等法而假立的。實際說來,雖不是離蘊有我,卻也不就是五蘊,自有它的體性。他的見解,是把「假施設名」,看成了假名的補特伽羅。離假名我以外,別有一個不可說我。其實,犢子部沒有這樣隔別的見解。「依蘊處界假施設名,正是說的不可說我。何以見得?像『俱舍論』(卷二九)「破我品」說:
「但可依內現在世攝有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
犢子部所立的不可說的補特伽羅,原有三種安立,這裏約最重要的,依現在有情身內的五蘊而建立來說,所說非常明白。依現在世所攝的執受諸蘊,建立補特伽羅,豈不就是『異部宗輪論』所說的「依蘊處界假施設名」嗎?假施設名的我,就是不可說我,這在薰染有部思想的學者,確是相當難解的。有部的見解:色法分析到極微,心法分析到刹那,仍有自體存在的,這是實有。依實有法所和合的總相、一合相,一加分析,離了所依的實法,就沒有自體,這是假有。所以有自體就不是假,假就沒有自體。他們雖也在說實有與假有,不可說是一是異,其實對假有與有體,是從差別的觀點來處理的。世親論師也曾本著這樣的思想,在『俱舍』的「破我品」裏,責問過犢子部:所說的不可說我,是實有呢?還是假有?但犢子部的答覆,並沒有說是假、是實,卻說:「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但可依內現在世攝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意思說:我所說的補特伽羅,並不像你所問的那樣假呀、實呀,只可以說依身內五蘊而建立。假、實的思想,有部與犢子誰是正確的,這裏無須討論;要說的,是它們對於假實,有著不同的思想。依蘊處界安立,在有部看來,就是假有,沒有自體。假使有體,就不能說依蘊安立。犢子部的意見:「四微和合有柱法,五陰和合有人法」(見『大智度論』卷一),儘管依它和合而存在,卻不妨有它的自體。如火與薪的比喻,就在說明這能依所依的不一不異。依我國古德的判別:有部是假無體家,犢子部是假有體家。有部只許假名補特伽羅,犢子部卻建立不可說我,思想的分歧,在此。
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與有部的假名補特伽羅,同是建立在五蘊和合上的,但思想卻彼此對立。彼此的所以對立,就在體用的一異上。他們都談不一不異,但有部終歸是偏重在不一。有部的假名我,建立在現在五蘊相互間的連系,與未來過去相似相續的關係上。這假我,是依不離諸法實體而現起的作用而建立。若直談諸法的自體,可說是三世一如。一一的恒住自性,不能建立補特伽羅,只可以說有實法我。犢子部雖也依蘊安立,但不單建立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五蘊起滅的作用,是不能從前世到後世的。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能從前世到後世,必定是依諸法作用內在的法體而建立的。不離法體的作用,雖然變化,法體恒存,仍舊可以說有移轉。有部偏重在不一,在從體起用的思想上,建立假我。犢子部偏重在不異,在攝用歸體的立埸上,建立不可說我。有部的假立,但從作用上著眼,所以不許有體。犢子部的假立,在即用之體上著眼,自然可說有體。就像犢子部的不可說我,是六識的境界(見『俱舍論』),也就是依六識所認識的物件,在不離起滅的五蘊上,覺了那遍通三世的不可說我。攝用歸體,所以不是無常。即體起用,也就不是常住。二家思想的異同,可以這樣去理解他。
┌─ 假名我───┐
生滅相續的作用─┤ ├ 不一不異而異………有部
│┌ 實法我───┘
恒住自性的法體─┴┴ 不可說我─── 不一不異而一………犢子部
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
甲 細心相續
一、經部的淵源及其流派 經部譬喻師的開創者,傳說為鳩摩邏多,普光『俱舍論記』(卷二)說:
「鳩摩邏多,此雲豪童,是經部祖師。于經部中造喻□論、疑□論、顯了論等。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
鳩摩羅多的事蹟,『大唐西域記』的□叉始羅、□盤陀國條下,都說到他是□叉始羅人。□盤陀國王,慕論師的名德,攻入□叉始羅,接他到□盤陀。他造『喻□論』等數十部,奠定了經部學說的基礎。因他造『喻□』等論,所以也稱譬喻師。經部的成立,『異部宗輪論』說在佛滅四百年中;錫蘭傳說是二百年中,都是約說轉部說的。然說轉部與經量部不同。鳩摩邏多是經部譬喻師的本師,他的大量著作,寫在□叉始羅國。鳩摩邏多的時代,約在西元二、三世紀間。
從薩婆多部流出的經部,成為薩婆多的勁敵。原因不單是外來的,多半是內在矛盾的展開。薩婆多,意思是說一切有。說一切有思想的流行,很早就存在。到佛滅三百年,迦旃延尼子造『發智論』,積極的發揚三世實有的思想。經過偏重的發展,完成了『大□婆沙論』的纂集;迦濕彌羅的□婆沙師,才成為薩婆多的正統者。實際上,說一切有,不一定是『發智』、『婆沙』學。像經部譬喻論師,西方尊者,都可以說是說一切有者。大體說,迦旃延尼子是重論派,鳩摩邏多是宗經派,如『俱舍論記』(卷二)所說:
「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執理為量名說一切有部」。
鳩摩邏多出世造論,經部譬喻師與有部,才明顯的分化。迦□延尼子並沒有統一薩婆多的思想,連號稱婆沙四大評家的思想,還有很多的意見,是反婆沙而同於經部的。像法救的「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婆沙論』卷二·一百廿七),「異生無有斷隨眠義」(卷五十一),「諸所有色皆五識身所依所緣」(卷七十四),「化非實有」(卷一百卅五)。覺天的「色惟大種,心所即心」(卷一百廿七)。這都可以證明經部的思想,多半是薩婆多本有的,只是不同『發智』、『婆沙』系罷了!『發智論』經迦□延弟子們的演繹發揚,在專斷的態度下,罷斥百家,建立了嚴密的極端實有論。受婆沙抨擊的「譬喻尊者」派,受了環境的影響,融攝了有部異師,才積極展開反婆沙的立埸,成為後來的經部譬喻師。
經部,經歷了長期的發展,因思想的紛歧,自然的產生了不同的流派。『成唯識論述記』(卷四),曾兩次談到經部的派別,一說:
「經部此有三種:一、根本,即鳩摩邏多。二、室利邏多,造經部□婆沙,正理所言上座是。三、但名經部。以根本師造結□論,廣說譬喻,名譬喻師,從所說為名也。其實,總是一種經部」。
這雖把經部分為三類,但除了解釋譬喻、上座、經部三個名稱的關係外,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經部思想的流派。它又說:
「經部本計滅定無心,次複轉計滅定有心。次有心所,今更轉計彼無心所,即末轉計」。
這雖只是說明滅定的有心無心,但很可以作為經部分派的標準。經部學者的成立種子是一致的;但一探討到種子的所依──相續不斷者,就必然的論到滅定的有無心識。也就在這點上,引起了內部的分派。不過,述記所說的本計、末計,似乎還有問題。依據漢譯的論典,檢討經部思想的演變,我認為是這樣的:
┌─┐
│說│ ┌─────────────┐
│別│ │ ┌┴┐
│分│ ┌─┐ │ ┌───────┐ │量│
└─┘ │喻├─┘ │ 資 │ │經│
……………………│ │………│ 師 ┌─┐ │……│類│
┌─┐ ┌─┤譬├───┤ 座 │師│ │ │一│
│有│ │ └┬┘ │ 上 │範│ │ └─┘
│切├┐ │ │ └───┤軌├─┘
│一││ │ └────────┤先│
│說│└────┐│ └─┘
└─┘ ┌┴┴┐
…………│說轉│
┌─┐ └──┘
│犢│
│子│
└─┘
『異部宗輪論』所說的經部(說轉),建立勝義補特伽羅,和一味相續的細蘊,大體還繼承有部舊義。從他的有我論說,可說是有部和犢子部的折衷者。從有部的法體恒住自性,轉化到一味蘊,確是在向種子思想前進。這是經部初期的學說(佛滅四世紀中)。西元二世紀後的鳩摩邏多,才奠定了經部譬喻師的基礎。他針對有部的三世恒有,無為實有,唱道無為無體,過未無體,不相應行無體,夢、影、像、化都非實有說。放棄經部初期的細蘊說、真我說,建立了三相前後,諸法漸生的相續轉變說。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把業力與業果歸結到內心,接受了滅定有心說。譬喻論者,確是有部系中接近分別說系與大眾系的學者。這是經部第二期的學說。『俱舍』、『順正理論』與無著論師師資的著述中,關於經部後期的學說,有相當的介紹。這時,種子思想已大體完成(龍樹菩薩時代,已相當成熟)。但關於滅盡定的有無細心,意見上不無出入,可以歸納為三系:一、『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室利邏多,和他的弟子大德邏摩,主張滅盡定有細心而沒有心所。上座師資,繼承發揚譬喻論師的學說,雖有多少演變,還可說是正統的譬喻宗。二、『俱舍論』所說的先代軌范師,先舊諸師,即『俱舍』論主所欽服的經部師,他們是不許滅定有心的。但要建立種子的相續,所以唱道心與根身互為種子說。他多少修改了譬喻師的宗義,接近有部,似乎是『婆沙』所擯棄的有部異師,與譬喻學者的合流。它與大乘阿□達磨,有深切的關係。三、『大乘成業論』中的一類經為量者,在六識外,別立持種受熏的集起心。它已經超出六識論,進入了七識論的領域。依思想發展的程式,該是比較後起的學派,或許是受了大眾和分別說系的影響。
不論是研究經部的細心說,或者種子說,對這經部流派的概況,是必須加以正確的認識。
二、譬喻者的細心說 初期譬喻論者的細心說,像『大□婆沙論』(卷一百五十二)說: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
卷一百五十一,又說到無想定有心,理由是同樣的。譬喻者說沒有無色的有情,沒有無心的定,可知譬喻者的本義,與分別論者和大眾部是一致的。它所說的滅定有心,究竟是怎樣的心呢?有心所?還是沒有?他說「離受無異熟果」,無想滅定既然是有情,總不該說沒有受異熟果的受吧!假使有受,那又怎麼說滅受想呢?根據現存片段而不完備的文獻,對它的本意如何,是無法確實理解的。或者,譬喻論師初期的學說,還沒有考慮到這些。
三、世友的細心說 主張滅定有細心的,還有尊者世友,像『大乘成業論』說:
「如尊者世友所造問論中言:若執滅定全無有心,可有此過;我說滅定猶有細心,故無此失。如契經言:處滅定者,身行皆滅,廣說乃至根無變壞,識不離身」。
玄奘門下,說這位世友尊者,是經部異師。像『俱舍光記』(卷五)說:「印度國名世友者非一,非是婆沙會中世友」。『成唯識論述記』(卷四),也有「此即經部異師」的話。他所說的細心,依『成業論』說,已有不同的見解。所以世友的本意,也無法明瞭。但另有一分學者,認為造『問論』的世友,並不是經部異師,正是有部的世友。他們所持的理由,有兩點:一、『大乘成業論』的異譯『業成就論』說:
「若□婆沙五百羅漢和合眾中,婆修蜜多(即世友的梵音)大德說言」。
二、『俱舍論』卷五,敘了尊者世友『問論』的意見後,緊接著妙音尊者的批評。這不但世友、妙音,都是婆沙評家之一;就是尊者兩字,依『婆沙』、『俱舍』、『順正理論』等使用的習慣,除有部系以外,是不輕易授人的。這二個不同的見解,誰是正確的,很難加以判斷。然據我最近的研究,這確為初期的譬喻大師,就是『尊婆須密所集論』的作者,世友屬大德法救的後學,比妙音早一些。他的思想,與阿□達磨大論師世友,完全不同。譬喻師為說一切有部的一系,所以也被稱為尊者。
四、上座師資的細心說 『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名室利邏多,和世親、眾賢同時,曾造『經部□婆沙』,是有名的經部大師。大德邏摩,是他的弟子。上座繼承譬喻者的宗義,說滅盡定有細意識,像『順正理論』(卷十五)說:
「然上座言:思等心所,於滅定中不得生者,由與受想生因同故,非由輾轉為因生故,彼許滅定中有心現行故」。
這裏,雖指出了滅盡定沒有受想等心所,卻有心識現行,但這無心所的細識,是意識,還是六識以外的細心?也還不能判明。參考其他論典關於有心無所的記載,可以知道上座的細心,是微細的第六意識。如『大乘成業論』說:
「有說:此(滅定)有第六意識。……故此位中,唯餘意識,無諸心所」。
『攝大乘論』,或『唯識論』,在說明識不離身的識是阿賴耶識時,都評破這無心所的細心說。有心而沒有心所,這在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學者,確是不易信受的。『成唯識論』(卷四),批評他說:
「若無心所,識亦應無,不見餘心離心所故。……此識應非相應法故。……若此定中有意識者,三和合故,必應有觸,觸既定與受、想、思俱,如何有識而無心所」?
以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原則,評破滅定有心無所說,我想要是真正的經部學者,對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會根本加以否認的。上座在經部中,是有心所(受想思三法)派。關於心心所法的生起,不同有部的一時相應。他繼承譬喻者的心心所法前後而起的主張,像『順正理論』(卷十)說:
「如伽陀言:眼色二為緣,生諸心所法,識觸俱受想,諸行攝受因。上座釋此伽陀義言:說心所者,次第義故,說識言故,不離識故;無別有觸。次第義者,據生次第。謂從眼色生於識觸,從此複生諸心所法,俱生受等名心所法,觸非心所。說識言者,謂於此中,現見說識,故觸是心非心所法。不離識者,謂不離識而可有觸,識前定無和合義故,假名心所而無別體。……由彼(上座)義宗:根境無間識方得起,從識無間受乃得生」。
心心所法的生起,是前後次第的。根境和合,生起初刹那的識。就在這識的依根緣境的和合上,假名叫觸。觸是依根境識三者的和合而假說的,並沒有別體的觸心所。這識觸作等無間緣,引起第二念的受,次第生起想思。從受到想到思,也不是同時的。一般的心理活動,是這樣。滅受想定卻不然,在修習滅盡定的加行時,厭患受想的□動,作一種如生著癰疽,或中了毒箭般苦痛可厭的觀想。因這厭離受想的作意,所以入定的時候,受想都不起,只有微細意識的存在。明白點說,滅受想定,是生起意識以後,不再引起□動的感情(受),想像(想),造作(思)等心所,惟是平靜一味的意識的延長。有此細心的存在,一切法所熏成的舊隨界,就可以相續不斷,獲得未來的果報。
大德邏摩,也和上座一樣,主張滅定有心,『順正理論』(卷二十六)說:
「滅盡定中意處不壞,由斯亦許有意識生。然闕餘緣,故無有觸」。
大德雖同樣的主張滅定有心,但師弟之間,還存著小小的差別。有細心而沒有心所,據『順正理論』(卷十三)所說,有兩派:一派是有觸的,一派是無觸的。上座的細心說,論上雖沒有明文,但從他的「現見說識(為觸),故觸是心非心所法」看來,觸是建立在識與根境的和合上。根境和合生識,能說它沒有觸嗎?同時,凡說到上座的細心說,都沒有說沒有觸。滅受想定無心所,只是不起依心別起的心所──受、想、思,不離識而假立的觸,那又何妨說是有呢?但大德卻認為不但沒有受想,也沒有觸,上面的引證,是很明白的了。他們師弟間為什麼不同呢?經部學者關於心所的見解,是非常參差的。『順正理論』說:「或說唯有三大地法,或說有四(受、想、思、觸);……」大德或許是四心所者,所以滅盡定中也沒有觸吧!
五、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說 六識論者的滅定有心說,確有他的缺點。有心所呢,那就與一般的意識沒有分別,也不能說是滅受想定。沒有心所呢,就是有心無所是可能的,也只可以說無心所定,不能說是無心定。經部中的一分學者,不滿意六識論者的細心說,覺得它不能圓滿解釋釋尊的本意。它受分別說、大眾系思想的激發,在長期的體認與探索下,走上了七心論。像『大乘成業論』說:「一類經為量者,所許細心彼(滅定)位猶有。謂異熟果識,具一切種子,從初結生乃至終沒,輾轉相續曾無間斷。彼彼生處,由異熟因品類差別,相續流轉,乃至涅盤方畢竟滅。即由此識無間斷故,于無心位亦說有心。余六識身,於此諸位皆不轉故,說為無心。……心有二種:一集起心,無量種子集起處故。二種種心,所緣行相差別轉故」。
一類經為量者,把心分成集起、種種二類。種種心,就是六識。所緣的境界,取境的行相,都有種種的差別,所以叫種種。這種種心──六識,是一般人所能經驗與自覺的。離種種心以外,還有一味相續的集起心。依『成業論』的解說,集起心,是一切有情的異熟果識。異熟果,是從善惡業因所感得的果報,也就是有情生命的當體(總異熟果)。它是一味相續不斷的,直到生死的最後邊,才究竟滅盡。它為什麼稱為集起呢?它含攝蘊藏著一切法的種子(能攝藏),是一切種子積集的所在(所藏處),所以叫集。因善或不善諸法的熏習,使種子生果的功能,漸漸地發展、擴大、成熟;一遇外緣的和合,就從集起心所攝藏的種子,生起可愛或不可愛的果報:這就是起。從集起的意義上說,它不但是生命的當體,還是萬有的動力,也可以說是宇宙萬有的本源。它開展一切,總攝一切,是一切的中心。唯識學上的本識思想,已到含苞待放的階段了。
『阿含經』時常說到「此心、此意、此識」,但三者的區別,並沒有給以明確的界說。後代的佛弟子,從釋尊的教法裏,去尋求三者的意義。見經上說「意為先導」,就說「依前行業說名為意」。見經上說「心遠獨行」,就說「依遠行業說名為心」。這樣,經上對心、意、識三者名詞的使用,有時是共通的;有時是差別的;就是一個名詞,也有種種的意義。所以像『大□婆沙論』卷七十二,『俱舍論』卷四,『順正理論』卷十一,『顯宗論』卷六,都說心意識三者的體性,是同一的;不過意義上有種種的差別。這心的集起義,也是各種意義中的一種,佛在『阿含經』裏,曾這樣說(轉引『成唯識論』卷三):
「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
『婆沙論』等,都說到集起(或作採集)義為心;心有集起的作用,並不是經量學者的創見,有它思想上的淵源與教證的。集起或採集,是什麼意義?有部的意見:「然經說心為種子者,起染淨法勢用強故」(見『成唯識論』卷三)。它根本不承認有種子,更談不上種子的積集處,和心中所藏種子的現起。它認為心有分別,有引起雜染清淨諸法的強有力的作用,所以稱之為心,為種。『唯識了義燈』卷四,敘著各派關於「說心為種子」的意見,可以參考。經部學者,像上座師資們的細意識,「是所熏習,能持種子」。細意識上相續轉變差別的生果功能,是生起一切諸法的因緣。它們雖沒有離六識以外,建立集起心,但對心有「種子積集處」,和「心上功能生起諸法」的集起義,也早就成立。一類經為量者,只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一味相續的細心而已!主張滅定有心,本來在執持根身和任持業力。現在既建立了第七細心,那集種起現的作用,自然也移歸第七。無心定和滅受想,是依六識說的。定中的識不離身,是依集起心說的。以集起心釋滅盡定的識不離身,可說恰到好處。
這集起心,與唯識學上的本識,幾乎無從分別。但切勿以為這就是第八識;第八識,要別立第七末那後,才開始成立。這經為量者的細心說,只可說是瑜伽派賴耶思想的前驅(與『解深密經』說相近)。細心說的發展,是從六識到七識,從七識到八識。這中間的發展,是多邊的,分離而綜合,綜合而又分離的。所以部派佛教的細心說,有種種不同的面目。大乘佛教的七心論與八識論,也自然有著很大的出入。本識思想的發展,既不是一線的;融合而成的本識,自然也不能完全同一。這點,要時刻去把握它。
乙 王所一體
心心所的一體、異體,與俱起、別起,在部派佛教裏,有著不同的意見。
┌─譬喻論師───┬─一體前後起
┌─經部─┤ │
│ └─上座師資─┐ └───────┐
一切有系─┤ └───別體前後起 │
│ ┌─法救覺天───────────┘
└─有部─┤
└─正 統 派─┐
│
大眾分別說犢子──────────┴───別體同時起
從各派的見解看來,大眾、分別說、犢子和有部的正統者,都是心心所的別體論者,同時相應論者。釋尊的本意,似乎也就在此。但從有部流出的譬喻論師,卻提出了心所即心,次第而起的異見,像『婆沙論』(卷十六)說:
「有執心心所法前後而生,非一時起,如譬喻者。彼作是說:心心所法依諸因緣前後而生。譬如商侶涉險隘路,一一而度,無二並行。心心所法亦複如是,眾緣和合一一而生,所待眾緣各有異故」。
這種思想,一方面它在經典裏發現了一體的思想,發見了心心所法的共同性。一念心中有受、想、思等心所同時,釋尊確乎說得很多;但經上也自有有心無所的記載,這在『成實論』、『順正理論』裏,無心所家都引著很多的證據。像最初受生時,只說識入母胎,沒有說到心所。像構成有情的成分,只說士夫六界(地、水、火、風、空、識),也沒有心所在內。尤其是經上說的「心遠獨行」,可以看出唯有一心的現起,不能同時有多心所。譬喻論師的「譬如商侶涉險隘路」,也是從這「獨行」二字推闡出來。但這不違反心心所俱時相應的聖教嗎?
不!「一心俱有」,不是說一刹那心有很多的心心所,是說在一期相續心中。刹那生滅,不是常人能經驗覺察得到。我們自覺到內心有異常複雜的心理活動,這只是相續心中綜合的自覺,雖好像同時,其實是前後的。那怎能分別心與心所呢?可以分別,像『成實論』(卷五)說:
「心所生法,名曰心數(心所的異譯)。心從心生,名曰心數」。
前心能生後心,後心就叫做心所。在這前後的連系上,建立相應,也不同有部那樣,同時俱起的相應。怎麼說發現了心心所的共通性呢?在它的意見,能了知叫識,那個心所不能了知呢?能緣慮叫心(『成實論』卷五),決無沒有能緣作用的心所,心所為什麼不就是心?它無從確定心與心所的絕對界限,自然會走上一心異名的思想。『順正理論』(卷十一)說:
「有譬喻者,說唯有心無別心所,心、想俱時,行相差別不可得故。何者行相唯在想有,在識中無?深遠推求,唯聞此二名言差別,曾無體義差別可知」。
譬喻論師的心所即心差別,一方面是反三世實有論者的機械分析論。說一切有部的正統者,分別名相是他們得意的傑作;看到阿□達磨發達的程度,就可以想像而知。他們治學的態度,是從分析假實下手。一方面根據經典的一言、一語,一方面作內省的分析考察。把現象分析一下,把假合的分了出來,建立了色、心、心所、不相應行、無為,最後的單元,就是不可再分割的實體(『俱舍論』分為七十五類)。他不但從時間的觀念上,解釋做前後只是相似的連續,而前後的法體各別;就是在一念心中,他也把心理的動態作一種抽象的分析,了知是識,領納是受,一一的把它分離開來,想像法體的彼此隔別性。他粉碎了世間,使世間成為獨立的無限量的實在體(多元)。再把它組合起來,在彼此前後生起的作用上,發生連系。他不把世間看成有機的統一,是把它看成機械的活動。譬喻論者,徹底反對這種觀點,反對循名執實的瑣碎分析,才建立了一心前後說,但他不免矯枉過直了!在大乘佛教裏,不論是王所一體或別體,對心心所法前後次第而起的見地,都是排斥了的(他忽略了內心的複雜作用)。
在佛滅四世紀時的法救、覺天,雖被人稱為婆沙四大評家之一,但他們是思心差別論者,實際是譬喻論師。像『大□婆沙論』(卷二)說:
「尊者法救作如是言: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尊者覺天作如是說:諸心心所體即是心(藏傳覺天立五心所)」。
心心所體一義異的思想,一直流到後代,『成實論』主,也還是這樣。但經部後起者,上座、大德,都採取了折中主義:承認心外別有心所,同時也不像有部那樣分析得過分瑣細。但離心的心所,究竟有多少呢?釋尊沒有提出一個心所單元表;他們的見解,也自然不能一致。「或說有三,或說有四,或說有十,或說十四」。這還只是經部,假使加上有部、銅□部的見解,那就更聚訟紛紜了。這也難怪無心所家的譬喻師,要來個一掃而空,像『順正理論』(卷十一)說:
「又於心所多興諍論,故知離心無別有體。……故唯有識,隨位而流,說有多種心心所別。……我等現見唯有一識,次第而轉,故知離心無別心所」。
第四節 分別說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分別說系心識論概說
分別論者,是上座部三大系之一,它流出化地、飲光、法藏、紅衣四部。它在探索系縛解脫的連鎖,和三世輪回的主體時,已發現了深秘細心的存在。上座系的本典──『舍利弗阿□曇』,已把六識與意界分別解說,並且說意界是「初生心」。規定初生心為意界而不是意識,這是非常有意義的。細心思想的最初唱道者,我認為是它。
分別論者在印度本土的,如『大□婆沙論』所說,是一心相續論者。這相續的一心,還是心性本淨的,客塵所染的。從分別說而流出的學派,南方的銅□部,建立著名的九心輪。北方的化地部,卻轉化為窮生死蘊的種子說,與經部合流。唐玄奘說:上座學者,有離粗意識而別立同時細意識的。分別說系的細心說,與唯識學的本識,確是非常的接近。
第二項 一心相續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
據『大□婆沙論』(卷一百五十二)所說:滅盡定、無想定中有細心,分別論師與譬喻者的見解相同。但譬喻者是心心所前後相續論者,分別論師卻是王所同時相應的相續論者。心識相續的見解,他倆有很大的差別。分別論者,以心性本淨說著名,這是一般所熟知的。這裏,先對它的覺性融然一體論,加以簡單的考察。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婆沙』曾稱之為一心相續論者,像卷二十二說:
「有執但有一心,如說一心相續論者。彼作是說………聖道未現在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聖道現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如衣、鏡、金等,未浣、磨、練等時,名有垢衣等。若浣、磨、練等已,名無垢衣等。有無垢等,時雖有異,而性無別,心亦如是」。
這一心相續論者,論文雖沒有明白的說是分別論者,但它的心性無別,與分別論者,確是完全一致的。相續中的染心與不染心,有部等說體性各別,分別論者卻說心性是同一的。同一的本淨心性,依『成實論』(卷三)的解說,只是覺性。眼識也好,意識也好,有煩惱也好,無煩惱也好,這能知能覺的覺性,並沒有分別。『婆沙論』卷十一,還有覺性是一論者,其實也就是分別論者一心論的異名,它說:
「有執覺性是一,如說前後一覺論者。彼作是說:前作事覺,後憶念覺,相用雖異,其性是一。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前後位覺體一故,前位所作後位能憶」。
這一覺論者,依前後一覺的理由,成立追憶過去的可能。它的「相用雖異,其性是一」,豈不與一心論者的「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的見解相同嗎?從它的前後覺性是一,也可看出與一心論者的同一,何況『成實論』還明說本淨的心性就是覺性!把一覺論者、一心論者、分別論者的思想合起來研究,它是從心識無限差別的生滅中,發見了內在統一的心性。一心論者為什麼要建立一心?它從差別到統一,從生滅到轉變,從現象到本體,還是為了解決嚴重而迫切的問題──生命緣起。『成實論』卷五,曾說到一心論者建立一心的用意:
「又無我故,應心起業,以心是一,能起諸業,還自受報。心死、心生,心縛、心解。本所更用,心能憶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又佛法無我,以心一故,名眾生相」。
一心論的目的,在說明自作自受律,記憶的可能,被縛者與解脫者的關係,並且依一心建立眾生。一心論者,不像犢子系建立不同外道的真我,因為佛法是無我的;但不能不建立一貫通前後的生命主體,於是建立一心論。心理的活動與演變,不能機械式的把它割裂成前後獨立的法體。從現象上看,雖然不絕的起滅變化,而無限變化中的覺性,還是統一的。這一體的覺性,豈不是常住嗎?這在反對者的學派看來,一心只是變相的神我。像『成實論』(卷六)主的批評說:
「若心是一,即為是常,常即真我。所以者何?以今作後作,常一不變,故名我」。
反對者的意見,固然把它看成外道的神我;但在一心論者,卻認為非如此不能建立生命的連鎖。若刹那生滅前後別體,無法說明前後的移轉。『成實論』敍述它的意見說:「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滅,則無集力」。本著刹那生滅不能安立因果連系的觀點,才考慮到心性的一體。這不但一心論者如此,犢子的建立不可說我,經量本計的一味蘊,也都是感到刹那論的困難而這樣的。但機械的統一論者,決不能同意,像『順正理論』(卷七)說:
「或謂諸行若刹那滅,一切世間應俱壞斷。由此妄想,計度諸行或暫時住,或畢竟常」。
第三項 心性本淨
略說問題的重要性:心性染淨的論辨,在佛教尤其唯識學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從過去大乘唯識學的諍論上看,它幾乎成了一切糾紛的癥結。我們假使不能理解部派佛教發展中的心性染淨論,那末在研究大乘唯識學時,就容易偏執一邊。大乘論師的多種解釋,大都有它思想上淵源的。事實上,心性本淨的思想,滲透到一切大乘經裏。凡是讀過大乘經的,誰也會有此感覺。這是每一佛教從,尤其大乘唯識學者必須探討的主題。
從部派佛教去看,關於心性染淨的思想,有三大系;但心通三性論者,是後起的。大乘佛教,似乎沒有這個思想。
┌─經部────┐
一切有系───┤ ├─心通三性家
└─有部─┬──┘
│
犢 子 部────────┴─┬──心性無記家
分別說系──────────┤
大 眾 系──────────┴──心性本淨家
性的定義很多:水濕「性」,地堅「性」,這是說一事一物各別的自體。「性」種性,本「性」住性,這或者是說本來如是,或者是說習慣成自然,有生成如此的意味,與中國的「生之謂性」,相近。法「性」、實「性」,在大乘的教理上,或指普遍恒常的法則,或指諸法離染的當體。自「性」,在龍樹學裏,是說那不從緣起的常一的自體。善「性」、惡「性」,這是性德的性,就是性質。這心性染淨的思想,與中國的性善性惡,發生過深切的影響。王陽明竟說性善的良知良能,就是佛家的(本淨心性)本來面目。其實,心性本淨,在部派佛教裏是性善性惡的性;在大乘裏,心性與法性有時合而為一,指心或法的本體。佛法的心性本淨,是遍一切眾生的;孟子的性善,卻成為人獸的分野:這是怎樣的不同!
一切法,給以道德的評價,就有善惡的概念。心性無記論者,關於善、惡,是分為三類;一、善性,二、惡性,三、無記性。善、惡,世學有著很多的定義,也有見到它的相對性而否認善惡的標準。心性無記論者,善、惡,是從它的結果而分別的。我們意念與身口的行動,假使能得後來良好的結果,這就是善。若會引起惡劣的結果,那就是惡。這結果,偏重在個人,是依招感現世(不是現在一念)、後世的果報來決定。這不太自利嗎?不,凡是有利於人的,也必然的會有利於己;反之,損人利己的行為,從引起後世的惡報看,無疑是惡的。還有很多的事,不能引起未來善惡的果報,如不自覺的搖一搖頭,努一努嘴,這些行為就不能說是善惡,那就叫無記性。身外的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的變動,也是無記。這無記,不是善惡的化合,是非善非惡的,與善惡鼎立而三的中容性。就因為它是無記,所以也可和善惡合作。
有部從心心所別體的觀點,把心上一切的作用分離出來,使成為獨存的自體;剩下來可以說是心識唯一作用的,就是了知。單從了知作用來說,並不能說它是善或是惡。不過,心是不能離卻心所而生起的。倘使它與信、慚、愧這些善心所合作起來,它就是善心。與貪、鎮等合作,那就是噁心。如果不與善心所也不與噁心所合作相應,如對路旁的一切,漠不關心的走去,雖不是毫無所知,但也沒有善心所或噁心所羼雜進去;那時的心,只與受、想等心所同起,這就是無記性。所以,善心、噁心,不是心的自性是善、是惡,只是與善噁心所相應的關係。善心像雜藥水,噁心像雜毒水,水的自性不是藥也不是毒。善噁心所與心,滾成一團,是「同一所緣,同一事業,同一異熟」,好像心整個兒就是善、是惡,也不再說它是無記的。但善惡究竟是外鑠的,不是心的本性。心的本性,是無記的中容性。
譬喻論師也像有部那樣分為三性,但它不許心性無記,主張心通三性,這還從心心所法一體的見解而來。譬喻論者,是王所一體論者,心王心所只是名義上的差別,其實都就是心。信、慚、愧等善心所,貪、鎮等噁心所,都是心識不同的形態。這樣,心自然是通於三性。雖然有部也可以說通三性,但它是建立在「相應」上,譬喻論師們是依心的「自性」說的。經說「心長夜為貪等所汙」,這似乎與譬喻者的貪即是心,有相當的違難。但它說:這是依假名相續心說的,並不是在一刹那中,有別體的心為別體的貪等所汙。它的心通三性論,就這樣的建立起來。
心性本淨說:除上面兩系外, 還有在佛教裏放射異樣光芒的心性本淨說。它的根據,是經上(銅□部的『增支部』有此說)說(轉引『順正理論』):
「心性本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
經有心性本淨的明文,有部它們是不會毫無所知,為什麼還要建立心性無記、心通三性呢?這不是與佛共諍嗎?不,經上也在說善心、噁心。心性本淨的聖教,一切有部的學者,有點不大信任,但也還不致絕對否認,給它個適當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若抱愚信,不敢非撥言此非經,應知此經違正理故,非了義說。若爾,此經依何密意?依本客性,密作是說。謂本性心必是清淨,若客性心容有染汙。本性心者,謂無記心,非戚非欣任運轉位,諸有情類多住此心,一切位中皆容有故,此心必淨無染汙故。客性心者,謂所餘心,非諸有情多分安住,亦有諸位非皆容有。斷善根者必無善心,無學位中必無染故。……如是但約心相續中,住本性時說名為淨,住客性位容暫有染」。
『順正理論』主,是正理為宗的人物,它的內心上,當然要否認是經文。否認它的理由,是不合自宗的正理。它的解說,心性本淨是依無記心說的。它沒有依心性無記說,只說心住無記位中沒有染汙心所,所以稱為本淨。心通三性論者,批評了心性本淨以後,也照樣的給它個融會,如『成實論』(卷三)說:
「但佛為人說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淨。又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
它們雖都解釋心性本淨,其實是心性無記論,和心通三性論者。心性本淨說,還得另行研究。心性本淨,雖有人反對,但自有它古老的淵源。在上座系『舍利弗阿□曇』(卷十八),已明白的宣說:
「心性本淨,為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心性清淨,離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
『舍利弗阿□曇』說心性本淨與離垢清淨,尤其把性淨看做有沒有修心的重要關鍵,成為出離生死必先理解的條件。使我們自然的聯想到『楞嚴經』的「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覺得它有同樣的意趣。『舍利弗阿□曇』裏,除心性本淨以外,還有我法二空的思想。大眾與分別說系,都在唱道心性本淨,可見這並不是後起的思想了。
大眾、分別說系的心性本淨說,我們難得具體完備的認識,現在只能稍微提到一點;好在大乘佛教裏,已有了深刻豐富的解釋。大眾系不像有部那樣建立三性,它是「無無記法」的。它認為一切法不是善就是惡,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沒有中容性存在。這點,不但與心性本淨有密切關係,還影響到一切。像有部的「因通善惡,果唯無記」的業感論,在不立無記的見解上,豈不要有大大的不同嗎?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與大眾系也不同,它承認善惡無記的三性,同時又建立心性本淨,心性是否本淨,這都在說明有染離染、有漏無漏的地方提出,像『大□婆沙論』(卷二十七)說:
「分別論者說:染汙不染汙心,其體無異。謂若相應煩惱未斷,名染汙心;若時相應煩惱已斷,名不染心。如銅器等未除垢故,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無垢器等」。
『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分別論者作如是言:唯有貪心今得解脫,如有垢器,後除其垢;如頗胝迦由所依處,顯色差別有異色生。如是淨心貪等所染,名有貪等;後還解脫。聖教亦言心性本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
還有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已在上面引過。我們要理解心性本淨,先得考慮有漏無漏的定義。怎麼叫有漏呢?薩婆多正統派的意見,是「與漏隨增」,像『俱舍論』(卷一)說:
「有漏法雲何?謂除道諦,余有為法。所以者何?諸漏於中等隨增故。緣滅道諦,諸漏雖生而不隨增,故非有漏」。
漏的本身是煩惱。有漏,是道諦以外的一切有為法。這些法,或者與煩惱相應,或者為煩惱所緣。不但與煩惱相應,是煩惱所緣,要有增益煩惱的力量,才稱為有漏。像滅諦、道諦,雖也能為煩惱的所緣,但不能增益煩惱,所以不是有漏。這樣,有漏、無漏,不是說煩惱的作用有無,是說某一法有無增益煩惱的作用。有漏心、無漏心,也自然是截然各別的東西。但有漏、無漏,不一定這樣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一)說:
「譬喻諸師妄作是說:離過身中所有色等,名無漏法。……又彼起執,依訓釋詞,謂與漏俱,名為有漏」。
譬喻論師的見解,有漏、無漏,是說有沒有與煩惱共俱。內心有煩惱,像凡夫的色身,就是有漏。斷盡了煩惱,像佛的色身,就是無漏。譬喻者是心所即心論者,與心性本淨論者,當然有不同。但依這樣的思想去理解,也可得心性本淨的結論。心是能覺了性,與漏俱有,就是有漏心;離卻煩惱,就是無漏心。有漏、無漏的分別,在有沒有與煩惱俱有。未斷煩惱,心只能說是有漏,並無「應有漏心性是無漏」,「若異生心性是無漏」的過失。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有漏的念念生滅心,雖或善、或惡、或無記,但演變中的覺性,永遠是了了明知,這明瞭的覺性,就是淨心,與三性都不相礙。不過,在煩惱未斷時,覺知上出現了歪曲的認識;假使錯誤的成份愈少,心也愈逼近它的真相。這明淨的覺性,遍通三性,不能單說是善、是無記。
這要談到性淨相染的問題。『婆沙論』(卷二十七)說:
「分別論者,彼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相不清淨」。
性淨相染,在有部學者看來,是不可想像的。性相是一貫的,本性是淨,怎能與煩惱相應轉現染相呢?相既然不淨,本性又如何可說清淨?心性本淨論者,舉出了衣、鏡、金、銅器、頗胝迦寶、日月五事所覆作譬喻,但有部學者,不是說「賢聖法異,世間法異」,就是從刹那生滅的見地來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如濁水滅,後水生時,離濁澄清名為淨水。……前異色俱頗胝迦滅,後與余色俱新生故」。
它的另一見解,凡是相應、相合,彼此的體性,不能有染淨的差別。所以它說五事隱覆日月輪,並不是相應、相合。心性本淨論者,有漏無漏建立在漏的有無,而不在心的自體,所以即使刹那生滅像有部那樣,也不能搖動心性本淨的理論。關於相應相合,就不能不表示異議。日月輪是明淨的,因了煙雲的覆障,才見它的相不清淨。這不淨,是日輪與煙雲發生關係而現出的假相;其實日輪還是清淨的。相有雜染,是依和合的假相而說,不是說它的本性有什麼轉變。假使心性起了變化,也就不成其為本淨了。這不是說雜染全是假相,客塵確是雜染,只是覺了的心用上的染相,是現起的假相罷了。講到濁水,水的本性也是淨的,只是羼雜些泥塵。有部學者,忽視了從濁水澄汰出來的塵汙,卻見到了前一刹那的濁水滅去,後一刹那的清水出現。有部的刹那論,只是前後刹那的堆積。刹那論究竟是否一定如此,還有討論的必要。
本、客,是內在與外鑠的關係。在煩惱現起時,雖覺得整個心是染汙的,其實內心並不變失它的自性,只是現象上有些歪曲。要理解本、客,還得在相續中;不從前後的關係上去觀察,不□理解本淨的。『成實論』(卷三)說:
「問曰:心名但覺色等,然後取相,從相生諸煩惱,與心作垢,故說本淨。……問曰:我不為念念滅心故如是說,以相續心故說垢淨」。
『成實論』主不能同情這個思想,以為相續心是假名,不是真實;這是它的時間觀不同。心性本淨論者是一心相續論者,一心相續論者(參看分別論者的一心相續論)是在前後不斷的演化中,發現它相互一貫的不變性,前後不異的共同點。拿心來說,就是了了覺知性。常心與一心,不過是覺性不變的異名。常心,並不是外道妄想構成的不生不滅,非因非果,離世間而獨存的東西,它只在隨緣觸境的作用中。換句話說:常,就是無常,就是念念生滅。若不能認取無常中的真常,那末,無常、念念滅,只是斷滅論。我們必須認識,刹那生滅不是前後成為隔別物,相續也不是前後機械的累積。在大眾、分別說系,當然有著很多的難點,這一直要到一切皆空論者,才能完成這「相續不斷」的理論,才能克服那嚴重而困難的問題。在後期的大眾、分別論者,發現了七心論以後,那一味相續的覺性,又漸漸的與起滅的六識分離,但還保持密切的關係。
心性本淨,在轉凡成聖的實踐上,有它特殊的意義。薩婆多部的意見,三乘無漏聖法,早已具足在未來法中,只要加以引發,使它從未來來現在,系屬有情就是。大眾部等,主張過未無體,那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早已具足在未來中。無漏淨法的生起,在未來無實論者,顯然成了問題;它必須指出有漏位中可以成為無漏的東西。心性本淨,就是這淨法本有的見解。大乘本有佛性的思想,都是以這心性本淨為前驅的。分別論者的貢獻,確是太偉大了?
第四項 五法遍行與染俱意
『大□婆沙論』(卷十八)說:
「有執五法是遍行,謂無明、愛、見、慢及心,如分別論者,如彼頌言,有五法遍行,能廣生眾苦,謂無明、愛、見、慢、心是為五」。
『婆沙論』在說遍行因的地方,談到分別論者五遍行的意見。分別論者把心看為遍行之一,當然與有部遍行因的定義不同。後代唯識學者,也有遍行心所,但無明、愛、見、慢,心,也不合遍行心所的定義。五法遍行的本義,從它廣生眾苦看起來,是眾生的恒行微細煩惱,是發業感果的動力。我覺得這五法遍行說,是末那思想的前身。一切眾生都有恆行的細心,這細心是與無明、愛、見、慢相應的。末那四惑相應的思想,從分別論者演化而來,這或許不是唯識學者所意料的吧!
分別論者是心性本淨論者,它的四惑相應,當然是客塵微細的分析。它不能超過七心論的範圍,它的五法遍行,要與業報主體的細心結合起來,才能理解它的本義。隨眠,是生起煩惱的潛能,是心不相應行;習氣,是羅漢不斷的煩惱氣分;這五法遍行中的無明、愛、見、慢,是心相應的,又是羅漢所斷的,它是眾生一切時中遍行的微細的染心所。化地部末宗,因解釋一頌不同而分派的「五法能縛」說,也與五法遍行有關。
附帶要說明的,是四無記根,像『品類足論』(卷一)說:
「四無記根,即無記愛、無記見、無記慢、無記無明」。
有部正統派只立三無記根,四無記根的思想,卻被外方諸師保存著(見『俱舍論』卷十九)。無記的無明、愛、見、慢,漸漸的被佛弟子結合在一起,被認為煩惱中的細分,是生起有覆、無覆無記的根本。這與末那的四惑相應,也不能說毫無關係吧!
與分別論者五法遍行有關的,還有「染意恒行」說,『成唯識論』(卷五),曾引『解脫經』說:
「染汙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曾非當有」。
『解脫經』,瑜伽學者認為佛說第七末那識的明證;這當然是很有意義的。『解脫經』頌,『瑜伽師地論』卷十六,引證得比較詳盡。『瑜伽論』的頌文,是非常明顯的心性本淨說,這不能不使我們懷疑到瑜伽學者的斷章取義。『瑜伽論』說:
「染汙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先亦非後。非彼法生已,後淨異而生,彼先無染汙,說解脫眾惑。其有染汙者,畢竟性清淨,既非有所淨,何得有能淨」。
性淨塵染,瑜伽派的唯識學者,自有很好的解說,不必與分別論者相同。但我覺得性淨與塵染,大小經裏,都集中在一切識、或藏心、或空性身上,很少,幾乎可說沒有單把性淨塵染規定為第七識的。這思想的矛盾,是這樣的:細心,是從種種的要求出發,融合成幾個不同典型的細心。一分八識論者,最初把細心的一分微細我執,讓它分離出來,建立第七識;到護法他們,又把整個的微細塵染,從屬於第七識。因此,性淨塵染的聖教,也被拿來證明末那。結果,與藏心本淨客塵所染說,自然成為矛盾。另一分的八識論者,對第七、第八二識的性質,作用的區別,說得也有些出入。唯識學上的爭論,也就從此無法解決。我不是說瑜伽學者如何錯誤,不過說:七識與八識,不一定像護法說的吧了!在我看來,七心論已能解決一切。至少,八識論者能懂得一點七心論的關鍵,對唯識學上諍論的處理,是大有裨益的。
這塵染的思想,與微細潛在的煩惱有關,可以對看比較。
第五項 有分識
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分,是成分,也就是構成的條件與原因。在以分別說部自居的赤銅□部,把細心看成三有輪回的主因,所以叫有分識。赤銅□部,在阿育王時代,移植到錫蘭,又發展到緬甸、暹羅一帶,一般人稱他為南傳佛教。現在的南傳佛教,以覺音三藏的注釋作中心。覺音是後起的,是西元四世紀的人物,思想上有相當的演變,所以有人叫他做新上座部。有分識,在漢譯的論典裏,一致的說是上座分別說部,即赤銅□部的主張。關於有分識,『攝大乘論無性釋』卷二,有簡單的敍述,也就是奘門所傳九心輪的根據。『無性釋』說:
「上座部中,以有分聲亦說此識,阿賴耶識是有因故。如說:六識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如是等能引發者,唯是意識。故作是說:五識於法無所了知,唯所引發;意界亦爾。唯等尋求。見唯矚照。等貫徹者,得決定智。安立是能起語分別。六識唯能隨起威儀,不能受善不善業道,不能入定,不能出定;勢用,一切皆能起作。由能引發,從睡而覺。由勢用故,觀所夢事。如是等分別說部,亦說此識名有分識」。
『無性攝論』釋關於有分識的說明,奘門師弟,給以九心輪的解說。依窺基說:實際上只有八心,因為從有分出發,末了又歸結到有分;把有分數了兩次,成一個輪形,所以名為九心輪。『成唯識論樞要』卷下,就是這樣說的:
「上座部師立九心輪:一有分,二能引發,三見,四等尋求,五等貫徹,六安立,七勢用,八反緣,九有分。然實但有八心,以周匝言,總說有九,故成九心輪」。
西藏所傳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也有有分識的記載,但只有七心:
「聖上座部教中,亦說名曰:有分及見,分別及行,動及尋求,第七能轉」。
此七心或九心的見解,在漢譯『解脫道論』(卷十)中,有較為詳確的說明:
「于眼門成三種,除夾上中下。於是上事,以夾成七心,無間生阿□地獄。從有分心、(生)轉(心)、見心、所受心、分別心、令起心、速心、彼事心,……從彼更度有分心」。
九心的次第演進(除有分唯有七心),是依五識最完滿的知意活動而說。五識的中、下,意識的上、下,雖不出此九心的範圍,但都是不完具的。『解脫道論』是上座銅□者的論典,依銅□者的看法:意識是一切心理作用的根本,一切心識作用,不外意識的不同作用,所以他是一意識師,一心論者。照他說:「有分心」,是「有根心如牽縷」,是三有的根本心,即是生命內在的心體,從過去一直到未來。在從五識而作業受果的過程中,從有分生起七種心:第一「轉心」,是根境相接時,有分心為了要見外境而引起內在的覺用:奘譯作「能引發」(即藏譯之動),近於警心令起的作意。因轉心的活動,現起眼等(根)識,直見外境,是第二「見心」。五識雖刹那間直取物件,但還不能有所了知。接著生起第三「受心」,承受見心所攝取的資料,加以體察。一譯作「尋求心」,是屬於攝取物件與瞭解物件間的心用。等到明確的瞭解,知道是什麼,即是第四「分別心」。奘譯稱之為能起語言分別的「安立」。在此分別心以前,奘譯多一「等貫徹」(藏譯也沒有),所以玄奘所傳的九心輪,有影射瑜伽五心輪的痕跡:如見是率爾心,尋求是尋求心,等貫徹與安立是決定心,勢用以下是染淨心、等流心,而『解脫道論』的次第,是接近無色四蘊的。如見心是識,受心是受,分別心是想,令起、速行心是思。這點,是值得注意的。奘譯在安立以下,起勢用心:而『解脫道論』卻多一第五「令起心」。這是說,從見到分別,是對外境的認識過程;因認識而引起推動內心作業的意志作用。因此,接著就是動作行為的第六「速行心」。令起是引起作業的,速行是作業的。作業而得果,也即是作業終了時心識的休息,是第七「彼事心」。奘譯作「反緣」。但這還是從行動而返歸內心的過程;到了內心澄靜的本來,那就是複歸於有分心了。從上面所說,可知有分是心識的內在者,深潛而貫通者。見、受、分別,是向外的認識作用;速行是向外的意志作用,轉、令起、彼事,是介於中間的。轉是內心要求認識的發動,已不是內在的深細心,也還不是認識。令起心是認識的牽動內心,引起內心意行的反應;但還不是行為者。彼事是行業的反歸內心過程。認識與行為的作用一止,那又是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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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受├──┤分│ │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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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令│ │彼│
┌─┤轉│ │起│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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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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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從唯識學上本識的見地去看,應注意它的初生心、命終心。『無性攝論釋』所說的「六識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解脫道論』也有類似的文證。此不死不生的六識,不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是眼等五種根識與意界。銅□者是一意識師,以意識為精神的根本;五識僅是認識外境的見用,意界是「五識若前後次第生識」。所以,五識與意界──六識,是不配作初生命終心的。三有根本的有分心,是意識中內在的貫通者,『解脫道論』用國王來比喻它。它在業感成熟(彼事心)以後,最初托生,即是異熟主體的意識;有分也可說是三有之因。但死時,自有在一般意識活動完全休止,歸到有分心而死的;也有在反緣而流返有分的過程中──彼事心,就死了的。以彼事心而死,或是卒然而死的。在人類卒死時,常有一生的經歷,突然浮現在心上而後死的。銅□者的以意識為本,與意界是常論者的以意界為本,雖有多少不同;但它在一般知意的內在,指出一「如牽縷」的貫通三世心,那就可見它與唯識的本識是如何的接近了。
第六項 細意識
上座分別論者,還有建立粗細二意並生的,如『成唯識論』(卷三)說:「有餘部執:生死等位,別有一類微細意識,行相所緣俱不可了」。
這餘部,是上座部。據『唯識述記』(卷四)的解說,上座部有本末二計:本計粗意識與細意識可以同時生起,末計卻主張粗細二意不能同時。粗細並起的見解,已進入七心論的領域,不再是六識論所能範圍的了。二意別起論者,在六七識論的分界線上,還有進退的餘地。七心論者的難題,在說明細心的所依、所緣與行相。現在,這一派上座學者,爽直的提出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主張。這到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裏,雖在說細心的根、境、行相,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意見,一直被採用著。依論文來說,這細心的作用,表現在初生與命終的階段。到底平時有沒有細心,卻沒有說到。如依道邑『義蘊』的解說,這細意識,不但是受生命終心,還是以後諸法生起的所依,它是緣根身和器界的。這樣,與唯識學上的本識,簡直到了不易辨認的地步。
第五節 大眾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大眾系的特色
大眾部,是根本二部的一部,四大派的一派。在大乘佛教思想的開展上,它有極大的勳績。它雖是小乘部派之一,但不像薩婆多部那樣的固拒大乘,它是不妨兼學大乘,甚至密咒的。在大眾部所傳的『增壹阿含經』裏,已有菩薩藏結集的記載;它最先承認了大乘的正確性。在小乘方面,它也有經、律、論(■勒)三藏;但像義淨所見的論典,似乎是後出的。在中國,除『分別功德論』以外,沒有其他論典的傳譯。因此,考察大眾系的思想,有一極大的困難,就是它的思想,只能從『大□婆沙』等敵對者的口中,間接介紹出來,沒法從它自宗的論典裏去發現它思想的全貌。大眾系論典傳譯得很少,這決不是譯者的有意歧視。大眾系的學者,具有超越的想像力,不重在名相繁瑣的知識;它不需要阿□達磨式的論典,它不想造成表現自己的學派,願意把自己化在一切中,共一切存在而存在。所以它的思想表現,不在論典,而在另一姿態之下(這實在不過是印度婆羅門文化的特色)。
從大眾系思想的大勢來看,它是佛陀中心論者。深化了佛陀的功德,不像有部它們以阿羅漢作中心。它標揭了心性本淨說,展開了聖道真常的妙有論。雖沒有多量的論典,卻有異常龐大的典籍,開顯這佛陀中心論與真常妙有、心性本淨的思想。就是在唯識學的體系中,誰是多心並起論者?誰是最初的熏習論者?誰是根識思想的先進者?不消說,這都是屬於大眾部的。在大眾系發揚皇厲的時代,從上座系中分離出來的有部、犢子部,還在萌芽的時代。對於大眾系,在佛教思想的開拓上,我感到它的偉大!我想,大乘唯識學者,是決不該忽略它的!
第二項 遍依根身的細意識
大眾系的心識觀,最初也是一心相續的六識論。它容許有無心的有情嗎?窺基在『唯識述記』)卷五)說:
「大眾、經部等解:如常施食、受樂,非謂一切時有(染汙意)名恒」。
『婆沙論』卷十九,說大眾部主張「惟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可知大眾部的業果相續,很早就建立在心法上的。容許無心的有情,等於容許無業無果的有情,這是不可想像的。『婆沙』卷一百五十二,喻分別論者,「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這無色界有色(本是大眾部特有的教義),無心定有心,我認為是大眾與譬喻、分別論者共同的見解。
『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末宗異義,有主張「有于一時二心俱生」的。這二心俱生,還不過是六識並起。但細意識的思想,『異部宗輪論』也確已提到,它說:
「心遍於身」。
窺基『述記』說:
「即細意識遍依身住,觸手刺足俱能覺受,故知細意識遍住於身;非一刹那能次第覺,定知細意遍住身中」。
心遍依身的思想,是從執受而推論得來。執受,就是說,把它作為自我的一體,屬於生命的機動體,而不是世界的。這所執受的是根身,能執受者是心。因心的執取,根身才成為生動的有機體,能因外境的接觸而立刻引起反應──感覺。我們一期生命的延續(生)與崩潰(死),也就在此。我們觸手刺足,不論刺激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能引起感覺;這可以證明有心在執受著。心若一旦不起,根身再也不能有所感覺。所以,大眾末計的細心執受,就是生命的象徵,一切感覺的來源。刺激多方面或者全身,就能引起全身的感受,因此證明心識是普遍的執受著。不然,也就不能同時生起多方面的感受了。大眾部的執受心,是常在而有演變的,在不息的變化中,適應眾生身量的大小而大小。這遍依於身的心,無時不在,而六識卻是起滅間斷的;所以遍依根身的執受心,必然是細意識。這遍依於身的細心,不但與大乘唯識學上的本識執受根身有關,就是對藏識之所以為藏,也有直接的關係。
第三項 生起六識的根本識
大眾部的根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裏,早就把它看成阿賴耶識的異名。論上說:
「于大眾部阿笈摩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根本識,如樹依根」。
世親『釋論』(卷三),作了簡單的解說:
「謂根本識,為一切識根本因故;譬如樹根、莖等總因,若離其根、莖等無有」。
「如樹依根」的依,世親解釋做諸識的根本因。護法『成唯識論』(卷三),說「是眼等識所依止故」。有人望文生義,說世親是約種子作親因說的,護法是約賴耶現行作六識俱有依說的。其實,大眾部並不如此,世親也是從現行的細心而說。像世親『三十唯識論』說的「依止根本識,五識隨緣現」,幾曾有種識的意味?這生起六識的細心,像樹莖、樹枝所依的樹根一樣。在這裏,見到了本識思想的源泉,也見到了「本識」名字的成立。『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楞伽經』的一切根識,都是直接從這「根本識」演化而出。本識思想的成立,雖說與上面所敍述的真我、細蘊、細心都有關係,雖可說是這些思想共同要求的合流,但比較主要的,要算大眾部的根本識,分別論者的一心,經部的集起心。它們在建立的目的及說明上,各有它的側重點;而根本識的重心,在說明心理活動的源泉。
根本識與大眾系末宗異義的細意識,只是一體的兩面,應該把它綜合起來考察。這要從六根說起:五色根,佛弟子間有兩個不同的看法:薩婆多它們說眼等五根是微妙不可見的色法。根的作用,是攝取外界的相貌;因色根取境的功能,才能引起眼等五識,識的作用是了別。還有大眾部它們,說眼等只是血肉的結合,它根本沒有見色、聞聲的功能,見色聞聲的是五識。大眾系既沒有把引發精神活動的能力,給予五根,五根只是肉團,那末對於根身靈活的感應,與所以不同非眾生的色法,自然要給以其他的解說,這當然是意根了。談到意根,各方面的意見更龐雜。上座系的銅□部,說意根就是肉團心,就是心藏;它把意根看成了物質的。其他學派,一致把它看做心法,這當然要比較正確得多。佛說十二處總攝一切法,如果把意處的意根,看成色法,那一切心心所法,又攝在那一處呢?在意根是心的意見裏,又有過去心與現在心兩派:說一切有系,是主張過去心的:它們不許二心同時現起,不許六識外別有細心,所以說刹那過去的六識,能引起後念的六識,叫意根。但意界是常論者,和大眾部,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恒存的細心,這細心有生起六識的功能。
意根,在十八界裏屬於意界。無間滅意論者,雖巧妙的解釋了意界與六識界的差別,事實上並不能顯出意界有什麼特性。依『中阿含』「□啼經」看來,意根不但是意識,也是五識生起的所依。凡是論到六識的生起,是不能離卻意根的。大眾末計的「心依於身」,說明了因心的執取五根,才能遍身生起覺受。執持根身而起覺受,與五識的是否生起無關,與識上的苦受樂受也不同。像入定或熟睡的時侯,雖然不起五識與相應受,但出定與醒覺以後,我們還感有一種怡悅或勞頓的領受。假使熟睡時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那醒後的身識與意識,也不該有因熟睡而生勞倦之感,這就是細心執受的明證。依大眾部的見解,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五根只是肉團。細心執持肉體,才能起覺受,生六識。總之,大眾部的細心說,是遍藏在根身之內而無所不在;它與根身有密切的關係。眾生與非眾生,生存與死亡的分野,都在這裏。認識作用的六識,也從它而起。細心的覺受,是生命的表像,是微細的心理活動。
唯識學上的本識,本來著重在生命緣起;在生命依持與現起六識的作用上,湧出了深秘的本識思想。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者,雖也片段的敍述到這些,而把重心移到另一方面。不過,我們應該知道,細心的存在,是不能在持種受熏上得到證明的。
第三章 種習論探源
第一節 種習思想概說
種子與習氣,是唯識學上的要題,它與細心合流,奠定了唯識學的根基。探索生命的本質,發現了遍通三世的細心。尋求諸法生起的原因,出現了種子與習氣。種習與細心,有它的共同點,就是從粗顯到微細,從顯現到潛在,從間斷到相續;在這些上,兩者完全一致。化地部的窮生死蘊,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種習的目的,是要成為一切法生起的功能,它需要的性質是差別、變化。細心的目的,在作為雜染清淨的所依性,這自然需要統一、固定。在這點上,細心與種習,無疑是截然不同的。種習,本來不一定要與細心結合(像經部的根身持種),但在「諸法種子所集起故,說名為心」的經文啟示下,種子與細心,就很自然而合法的結合起來。不過,統一與差別,變轉與固定,這不同的特性,再也無法融成一體。而理論上,又決不能讓它對立,於是細心與種子的關係,規定為不一不異。
種是種子,習是習氣或熏習。大乘唯識學裏,特別採用這個名詞。但在部派佛教裏,隨界、不失……有各式各樣的名稱。起初,這些都是從各種不同要求下產生,後來才漸漸的綜合起來。它們共同的要求,是在某一法沒有現起作用時,早已存在;一旦因緣和合,就會從潛在的能力轉化為現實。薩婆多部,依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來世中已有色、心一切法的存在,也可說是種子思想的表現。但它是三世實有論者,只見過去、過去,卻不能轉化過去的在新的形式下再現。它與種習思想,不能說無關,但到底是很疏遠的。這種習思想,與過未無體說有密切關係。未來是無,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把一切法的因體存在未來。業力等刹那滅去,不能說等於沒有;過去既然無體,也就不能把它放在過去。這樣,不論它有沒有建立種子與習氣,這些潛力的保存,總得安放在現在。在現在的那裏呢?在生命緣起為中心的佛法,是必然要把它攝屬到有情身上。有的說依根身(色),有的說依心。結果,種習與細心的結合,成了唯識學者的公論。
種子與習氣,都是根據比喻而來。豆、麥,都是種子。種子雖需要其他適當的條件,才能抽芽、發葉、開花、結果;但豆葉、豆花與麥葉、麥花的差別,主要的是種子。水、土等條件,雖說能引起相當的變化,但究竟微乎其微。種子不但有生起的功能,並且生起的結果,還和它同類。生起諸法的功能,叫它做種子,就是採取這個意義。後代的唯識學者,把種子演化貫通到異類因果,其實種子的本義,在同類因果。習氣,就是熏習的餘氣。像一張白紙,本沒有香氣和黃色,把它放在香爐上一熏,白紙就染上了檀香和黃色。這個薰染的過程,叫熏習;紙上的香氣和黃色,就是習氣(後代也叫它為熏習)。熏習的本義,是甲受了乙外鑠的薰染,甲起了限度內(不失本性)的變化。這雖是甲乙發生關係的結果,但甲是被動的主體,乙是主動的客體,關係不是相互的。
種子,『阿含經』早有明文,像「識種」、「心種」、「五種子」,各派都承認它是佛說(解說有出入)。像大乘唯識學的種子說,原始佛教是沒有的。這要經過學派的辨析,要有部異師與經部合作,才積極的發達起來。所以,一直到了大乘教中,還充滿有部系的色彩。習氣,本不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與煩惱有關,與覆染本淨的思想相互結合。習氣的本義,是說受了某一法的影響,影響到本身,本身現起某一法的傾向與色彩。它被看為顛倒錯亂現象的動因。種子與習氣,經歷了錯綜的演變,往往化合成一體的異名。大乘唯識學裏,這兩者的差別性,已沒有絕對的分野;但親生自果與受染亂現的思想,仍然存在,並且演出了各別的學派。這一點,我們應該深切的注意才好。
第二節 微細潛在的煩惱
第一項 隨眠
一、總說 在部派佛教裏,隨眠被爭論著,爭論它是不是心相應行(心所)
其實問題的重心,卻另有所在。眾生的不得解脫生死,原因在煩惱未斷。煩惱是特殊的心理作用,它在心上現起時,能使心煩動惱亂,現在、未來都得不到安靜。斷了煩惱,才能「畢故不造新」,不再感受生死苦果。我們不也常起善心嗎?在煩惱不起的時侯,為什麼還是凡夫,不是聖人?雖然有人高唱「一念清淨一念佛」,事實上,我們還要生起煩惱;過去煩惱的勢力,還在支配我們。這一念善心,不同聖者的善心,還充滿雜染的黑影。這樣,就要考慮到過去煩惱勢力的潛在,未來煩惱生起的功能。在這點上,微細的、相續的、潛在的隨眠,就被佛弟子在經中發現。心不相應的隨眠論者,與反對派的相應論者,引起了很大的辨論。後來又引出其他的見解,隨眠問題是更複雜化了。把各家的見解總攝起來,是這樣的:
┌─正統派─────心相應行
┌─有部──┤ ┌┼┐
│ └┬法救───────┘│└────────┐
一切有系─┤ ├──────────┘ │
│ 經部───┼───┬────非心相應行非心不相應行 │
└─成實論師─┘ └┐ │
犢 子 系─────────────┴───亦心相應行亦不相應行 │
分別說系─┐ │
大 眾 系─┴───────────────心不相應────────┘
二、有部的心相應行說 薩婆多部的見解,未來還要生起煩惱,這是因為煩惱沒有得到非擇滅。過去的煩惱,因有不相應的「得」的力量,使煩惱屬於有情,沒有和它脫離關係。在這樣的思想下,過去煩惱的勢力,或能生煩惱的功能,老實說用不著。它有了「三世實有」,再加上「得」和「非得」,凡聖縛解的差別就可以建立。
「若有一類,非於多時為欲貪纏纏心而住;設心暫時起欲貪纏,尋如實知出離方便。彼由此故,於欲貪纏能正遣除,並隨眠斷」。
依經典(轉引『俱舍論』卷十九)的明文,很可以看出纏和隨眠的分別。「起欲貪纏」,「為欲貪纏纏心而住」,纏是煩惱的現起而與心相應的。此外別有隨眠,除有部以外,一切學派都把它看成與現纏不同。唯有有部學者,認為隨眠是纏的異名,也是與心相應的心所。像『俱舍論』(卷十九)說:
「□婆沙師作如是說:欲貪等體,即是隨眠。豈不違經?無違經失。並隨眠者,並隨縛故;或經於得假說隨眠,如火等中立苦等想。阿□達磨依實相說,即諸煩惱說名隨眠,由此隨眠是相應法。何理為證知定相應?以諸隨眠染惱心故,覆障心故,能違善故」。
它用「或設劬勞為遮彼起而數現起」的隨縛義:「謂能起得恒隨有情常為過患」的恒隨義,解釋隨眠。以阿□達磨者自宗的正理,判佛說為假說。不過它用三個定義證明隨眠是心相應行,在其他的學派看來,這都不成為隨眠的作用。
三、大眾分別說系的心不相應說 大眾系分別說系,一致以隨眠為心不相應行,與纏不同。『異部宗輪論』說:
「隨眠非心非心所法,亦無所緣。隨眠異纏,纏異隨眠。應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
要理解大眾分別說系的隨眠,應記得它是心性本淨論者,它怎樣重視性淨塵染的思想。真諦譯的『隨相論』,有關於隨眠的解釋:
「如僧祗(即大眾)等部說:眾生心性本淨,客塵所汙。淨即是三善根。眾生無始已來有客塵,即是煩惱,煩惱即是隨眠等煩惱,隨眠煩惱即是三不善根。……由有三不善根故起貪鎮等不善,不善生時,與三不善根相扶,故言相應」。
覆障淨心的客塵,就是隨眠。它說隨眠是三不善根,但奘門的傳說(見『唯識義蘊』卷二),隨眠與纏一樣,也有十種。據『順正理論』(卷四十六)的記載,分別論者的隨眠,只許七種。或許分別論者立七隨眠,大眾部等以三不善根為隨眠吧!總之,在凡夫位上,隨眠是從來不相離的。因隨眠生起貪等不善心所,才是相應。它把相應解釋做「與不善根相扶」,依一般共同的見解應該是說心所與心相應。眾生的心性本淨,又沒有貪等煩惱現起,然而還是凡夫,不是聖人,歸根是隨眠在作障。這依隨眠的存在,分別凡聖的界線,窺基的『宗輪論述記』,與智周的『唯識演秘』,都曾經說到;但說到無心定,是完全錯誤了。『宗輪論述記』說:
「在無心位起善等時,名異生等,但由隨眠恒在身故。若是心所,無心等位應是聖人」。
大眾系與分別說系,根本不許有無心的有情,怎麼依無心有惑的見解,來成立隨眠是不相應呢?大眾部的見解,不思不覺間也有隨眠存在(見『順正理論』卷四十五),它不像相應心所的纏,要在心識活動中出現。它雖不與心相應,卻也展開它的黑影,影響那清淨的心性,使它成為有漏。隨眠與纏,確是種子,現行的關係,如『大□婆論』(卷六十)說:「纏從隨眠生」。
『順正理論』(卷四十五)也說:
「且分別論執隨眠體是不相應,可少有用,彼宗非撥過去未來,勿煩惱生無有因故」。
這都是隨眠生纏的明證。『成唯識論義蘊』(卷二)也有詳細的引述:
「問:大眾隨眠為是種不?答:俱舍十九牒彼計雲: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此中複說名貪等故,如現貪等。若不對種,何名現貪?故知此師隨眠是種。現行貪等與心相應,故此隨眠名不相應」。
隨眠是現行貪等種子,可說毫無疑問。但勿以為它是種子,就輕視它的力量。它雖沒有積極的活動到精神界去,它在不生現行的時侯,還是染汙淨心的。隨眠比較心性,雖說是客塵,但無始以來就有,隨眠也該是本有的。我們進一步要問,現起煩惱有沒有增長隨眠的力量?換句話說,隨眠有沒有新熏的?玄奘門下傳說的大眾、分別說系,「彼許種子而無熏習」(『成唯識論學記』卷四);「破大眾部,然彼無熏習義」(『成唯識論述記』卷四)。但考尋論典,它們確是有熏習的,像『成實論』(卷三)說:
「汝法中,雖說心不相應使(使,是隨眠的異譯),與心相應結纏作因。……汝法中,雖說久習結纏,則名為使」。
「久習結纏則名為使」,可說是熏習最明顯的證據(它的熏習論,後面還要說)。成實論主自宗,主張「是垢心(纏)修集則名為使」(見『成實論』卷十),與「久習結纏則名為使」相近。但成實論宗,是在煩惱相續輾轉增盛的意義上建立隨眠,還是現行的心法,不像不相應行的隨眠論者,建立在心心所法以外。
大眾系他們發現了煩惱的潛在力,這或是本具,或是新熏的,最初展開了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思想。但一般人的見解,要發生疑間:煩惱有種子,其他一切法為什麼沒有呢?『成實論』主曾這樣的責問過(論卷三):
「身心等業亦有久習相,是亦應有似使心不相應行」!
『俱舍論』主也曾責難過(論卷十九):
「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應許念種非但功能,別有不相應能引生後念。此既不爾,彼雲何然」!
這確乎是很費解的。現存參考的資料既不完全,我們也無從作適當的解說。不過,在佛家業感的緣起論裏,是否色法也要各從自種生?煩惱的潛能是隨眠;業是動力,大眾部各派,都不許它是色性,把它建立在內心的活動上。這內心的活動,至少大眾部是承認有熏習的。明淨的心性,在相續的演化下,成為無漏和善法的根據。惑業的能力,遇相當的現緣,招感一切色法。這要不要業力以外的種子,還值得注意。怕由心所生的論調,大眾部它們還是非常徹底的呢!
四、犢子系的亦心相應亦心不相應說 隨眠,不是心所法,這似乎是佛的本意。不但有經文的明證,就是從學派上看,也只有部系才主張隨眠即纏。有部系中,除迦旃延尼子派以外,像譬喻經部師,大德法救(見『婆沙』卷五十一),也都主張纏和隨眠不同。不過,這要在過未無體的思想下,才會感到隨眠潛在的需要。犢子系是三世實有論者,它也建立了「得」,不知怎樣解釋不相應行隨眠的作用!這難怪要受眾賢的批評了。『順正理諭』(卷四十五)說:
「然犢子部信有去來,執有隨眠非相應法,如是所執極為無用。如彼論言:諸欲貪纏,一切皆是欲貪隨眠,有欲貪隨眠非欲貪纏,謂不相應欲貪隨眠」
依犢子系的見解,隨眠是一切煩惱的總名;其中心相應的一分,又叫做纏。還有那不相應行的一分,與纏不同。它多少調和了隨眠的諍論。
經部非相應非不相應的隨眠說,留到下麵去再談。
第二項 習氣
習氣、熏習、習地(即住地),在大乘教學上廣泛的應用著。瑜伽派雖還保存煩惱氣分的習氣,但它繼承經部的思想,已把熏習應用到一切法上。從釋尊本教上看,習氣就是煩惱的氣分,此外好像沒有什麼習氣。習氣的有無,是佛與二乘斷障的差別,像『大智度論』(卷二)說:
「阿羅漢、辟支佛,雖破三毒,氣分不盡。譬如香在器中,香雖去,餘氣故在。又如草木薪火燒,煙出炭灰不盡,火力薄故。佛三毒永盡無餘,譬如劫盡火燒,須彌山、一切地都盡,無煙無炭。如舍利弗鎮恚余習,難陀□欲余習,畢陵伽婆蹉慢余習。譬如人被鎖,初脫時行猶不便」。
佛是煩惱、習氣都盡了的,聲聞、獨覺還剩有餘習。這煩惱氣分的余習,就是無始以來一切煩惱的慣習性。煩惱雖已斷卻,這習氣還在身體、言語、意識上不自覺的流露出來。像舍利弗的「心堅」,畢陵伽婆蹉的喊人「小婢」。它雖是煩惱氣分,但並不是偏于心理的。習氣的體性,可以暫且勿論,重要的問題,是小乘有沒有斷習氣。大天的羅漢「為余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大眾系等主張羅漢有無知、有猶疑,薩婆多部等主張「雖斷而猶現行」,這在部派分裂上,是一個著名的諍論。據有部(大□婆沙論』卷九十九)的傳說:大天不正思惟,在夢裏遺了精,說是天魔的嬈亂。他給弟子們授記 ,他們是羅漢。弟子們自覺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大天卻說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據真諦記的解說:這都有真有假:羅漢確乎可以受天魔的嬈亂,確乎有不染無知與處非處疑。但大天和弟子,都不是羅漢,所以是假的。他們對初事的見解是同的,後二事就有很大的出入。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婆沙』說他譭謗羅漢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聖者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在後代佛教思想上,沒有這種痕跡。居於大眾系領導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樣荒唐。事實上,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阿羅漢有沒有斷的諍論。
羅漢有無知、有疑惑,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座面前,簡直等於誣辱,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對者描寫成惡魔。大天的呼聲,震醒了全體佛教界,獲得了新的認識,從狹隘的羅漢中心論裏解放出來。羅漢的無知未斷,還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羅漢不斷余習的光明下發現。
大天的「不淨漏失」、「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本來都是習氣。但有部特別擴大了不染無知,使它與習氣有同樣的意義。在『大□婆沙論』卷十六所說的習氣,卷九所說的不染汙邪智,也在說佛陀畢竟永斷,聲聞、獨覺還有現行。『順正理論』卷二十八,對不染無知,提出兩個大同小異的解說:一、不染汙無知,是「於彼味等境中,數習于解無堪能智,此所引劣智,名不染汙無知。即此俱生心心所法,總名習氣」。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慧與它俱生的心心所法。二、是「所有無染心及相續,由諸煩惱間雜所熏,有能順生煩惱氣分;故諸無染心及眷屬,似彼行相而生」。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智和同時的身心相續。依『順正理論』主的見解,煩惱引起不染無知,是非常複雜的。一切聖者,雖都已經斷盡,但有行與不行的差別。如解脫障體,也是劣無知,慧解脫羅漢還要現行。像『順正理論』(卷七十)說:
「何等名為解脫障體?諸阿羅漢心已解脫,而更求解脫,為解脫彼障。謂于所障諸解脫中,有劣無知無覆無記性,能障解脫,是解脫障體。於彼彼界得離染時,雖已無餘斷而起解脫,彼不行時,方名解脫彼」。
又像學、無學的練根,也是為了「遮遣見修所斷惑力所引發無覆無記無知現行」。可知退法等五種種性,雖是無學,也還有不染無知現前。眾賢一貫的意見,斷是斷了,行或者還要行。不過習氣與不染無知,有部的古師,也有主張不斷的,像『大□婆沙論』(卷十六)說:
「有餘師說:阿羅漢等亦現行疑,不染無知猶未斷故」。
這明顯的說不染無知不斷,所以有現行的愚疑,與「雖斷而猶現行」的意見,截然不同。
檢討唯識學的種子思想,為什麼要談到習氣與不染無知呢?一、習氣在一分唯識學裏,被看為與種子共同的東西,那末習氣的本義,也是需要認識的。二、在大乘教學裏,習氣與隨眠漸漸的融合起來。從隨眠的心不相應,走上習氣(習地)的心不相應。習煩惱與起煩惱,有的等於隨眠與纏,有的等於煩惱與習氣。而小乘有沒有斷習,也就成了可討論的問題。三、心性本淨,無始以來習氣所染,成了唯識學上普遍而極根本的問題。習氣已替代隨眠成為客塵的本質。這樣,唯識思想的探求者,自然有加以理解的必要。
第三項 阿賴耶
第八識雖有很多的名稱,阿賴耶要算最主要的了。阿賴耶在初期的佛教界,並沒有被認為細心,它是以「著」的資格出現的。它在唯識學上佔有這樣的地位,當然在它名詞的本身,有被人認為細心的可能。阿賴耶定義的不同,也是後代唯識學分歧的地方,我們需要虛心的去認識它。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卷上)說:
「聲聞乘中,亦以異門密意已說阿賴耶識,如彼增一阿笈摩說:世間眾生,愛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喜阿賴耶。……于聲聞乘如來出現四德經中,由此異門密意,已顯阿賴耶」。
這裏說的『增一阿含』,無性說它是一切有部的。現存的漢譯『增一阿含』,並沒有這『如來出現四德經』;這也可見印度小乘經典彼此的不同了。在律部中,佛起初不想說法,原因就是眾生樂阿賴耶等,銅□部經律,作三阿賴耶,阿賴耶為眾生不易解脫的癥結所在。阿賴耶是什麼?『攝論』提出了「五取蘊」、「貪俱樂受」、「薩迦耶見」三說;梁譯的『世親釋論』卷二,又提出了「壽命」、「道」、「六塵」、「見及塵」四說;『成唯識論』又加上「五欲」、「轉識等」、「色身」。究竟有部有這般異說呢,還是論師的假敘呢?這都沒什麼重要,阿賴耶究竟是什麼意義,倒是值得檢討的。
唯識學裏,阿賴耶有多樣的解釋,比較共同而更適當的,是「家」、「宅」(窟宅)、「依」、「處」,唐玄奘旁翻做「藏」,也還相當的親切。根據各種譯典去領會阿賴耶的含義,可以分為「攝藏」、「隱藏」、「執藏」,但這是同一意義多方面的看法。這可以舉一個比喻:一張吸水紙,吸飽了墨汁,紙也變成了黑紙。在這紙墨的結合上,可以充分表顯賴耶的含義。像紙能攝取墨汁,紙是能攝藏,也就是墨汁所攝藏的地方。無著論師的賴耶,有能藏、所藏義,就是這攝藏的能(主動)所(被動)兩面的解釋。這攝藏的要義是「依」。又像紙吸了墨汁,黑色就隱覆了紙的本相,紙的本相也就潛藏在一片黑色的底裏;這就是隱藏的能所兩面觀了。一分唯識學者,忽略了這一點,結果不要說『楞伽』,就是看為最重要依據的『解深密經』裏的阿賴耶的定義,也被遺棄。這隱藏的要點是「潛」。又像墨汁固然滲透到紙的全身,紙也有它的吸引力,這就是執藏的能所兩面觀;它的要義是「系著」。一分唯識學者,但取了賴耶的被執著,忽略它本身的執取力,它們好像賴耶是沒有能執著的作用一樣。其實不然,像『俱舍論』(卷十六)引經說:
「汝為因此起欲、起貪、起親、起愛、起阿賴耶、起尼延底、起耽著不」?
阿賴耶有能著的意義,經文是何等明顯!『增壹阿含經』所說的阿賴耶,有部學者,也有說它是「薩迦耶見」,是「見」,也是在說明它的能取能著。如阿賴耶沒有被解為能取能著的可能,那這些學者簡直是胡說了。要知道一字作能所兩面的解釋,不但有能藏所藏作前例,也是文字上普遍的現象。
阿賴耶的本義是「著」,但一經引申,就具有廣泛的含義。它比阿陀那、□播迦、心、意、識,更能適應細心多種多樣的性質,它也就自然被人採用作細心最正規的名字。阿賴耶是近於愛欲的煩惱,本與種習沒有必然的關係;但因它與本識有關,在這微細的煩惱中,附帶的加以說明。
第三節 業力的存在
第一項 概說
業力是佛法中最主要的論題。眾生種種的差別,獲得自身行為應得的結果,都建立在業力上。初期的佛教,因業力已普遍的受人信仰,所以多說明業力的必然受果與業用的差別;對於業力的體性與怎樣存在,反而很少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不能不討論業的體性與怎樣的存在;業力也就理論化,展開了各家各派的解說。一直到現在,業力還需要深刻的研究。它的因果(異熟)必然性,還需要再確立。
業,雖刹那間過去,而招感後果的力用還是存在。這「業力的存在」,是身口行為所引起的,是生起後果的功能。業力的存在,就是動力的存在。在這些上,它與種子或熏習,比細煩惱與種習的關係更密切。可以說,業力生來就含有種子的意味。我們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各派關於業力存在的說明,就很容易看出它是怎樣的向種子說前進。像『楞伽經』的「業相」與「心能積集業」的業,簡直就是種子的異名。要研究種習,是不能忽略業力的。
第二項 各派對業力存在的異說
一、薩婆多部的無表色 薩婆多部的見解,業有身、口、意三種。意業是思心所,因思心所所發動引生的形色、言語,叫做身表和語表,這都是色法。身表與語表業,刹那引起另一種不可表示,沒有對礙的色法,叫無表色,就是無表業(依欲界說)。這無表色,是從四大所造,也有善與不善兩類。無表色的教證,雖然很多,但主要是業力的相續增長。身表、語表,是刹那滅而間斷的,意業也是三性不定的,但業力卻是相續的,像經上說(轉引『俱舍論』卷十三):
「成就有依七福業事,若行、若住、若寐、若覺,恒時相續,福業漸增,福業續起」。
這可以看出有某一類法(業力)在相續如流。佛曾說過「無表色」,雖然各家的解說不同,但因表色而引起的潛在業力,稱為無表色,確也非常適宜。
二、經部的思種子 從有部流出的經部譬喻師,對業力的見解,和有部不同。『大□婆沙論』(卷一百二十二)說:
「譬喻者說:表無表業,無實體性」。
身表、語表與無表色,它都認為不是真實的。形色是依顯色的積聚而假立的;能詮的語聲,一刹那不能詮表,多刹那相續也就不是實有。無表色,是「依過去大種施設,然過去大種體非有故」,也不是實有。它雖承認表無表色的名稱,卻不許它是業的實體。那末業是什麼呢?『大□婆沙論』(卷一百十三)說:
「譬喻者說:身、語、意業,皆是一思」。
『婆沙』卷十九的「離思無異熟因」,也是這個意義。『俱舍論』卷十三,『順正理論』卷三十四,都有譬喻者的業力說。大意說:考慮、決定時的「思維思」,是意業。因「思維思」而引起的「作事思」,能發動身體的運動,言語的詮表。這動身發語的「作事思」,是身業與語業。身體的運動與言語的詮表,只是思業作事所依的工具。這還在三業方面說,談到無表業,譬喻論者只說成就。後代經部,說是因思心所的熏習,而微細相續漸漸轉變。簡單的說,無表業是微細潛在相續的思種子。它與有部對立起來,有部說是無表色,它卻說是種子思。
三、成實論的無作業 從經部流出而折衷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實論』,它的三業說,與經部沒多大出入,無表業卻有不同的見地。『成實論』(卷七)說:
「從重業所集名無作(無表),常相續生,故知意業亦有無作。……何法名無作?答曰:因心生罪福,睡眠悶等是時常生,是名無作。……意無戒律儀,所以者何?若人在不善無記心,若無心,亦名持戒,故知爾時有無作。不善律儀亦如是。問曰:已知有無作法非心,今為是色?是不相應行?答曰:是行陰所攝。……色聲香味觸五法,非罪福性故。……又或但從意生無作,是無作雲何名色性?有無色中亦有無作,無色中雲何當有色耶」?
它說意業也有無表。它否認無表業是色法,主要是因為無色界中也有無表業存在。心是那樣忽善、忽惡、忽有、忽無的,又怎能說業力是心呢?因此,它把無表業攝在不相應行中。成實論主,雖建立了潛在的業力,但對其他的色法、心法,沒有像經部那樣建立種子。這點,與『成業論』所說的不失,增長論者的意見相近。『成業論』說:
「由善不善身、語二業,蘊相續中引別法起,其體實有,心不相應行蘊所攝。有說此法名為增長,有說此法名不失壞。由此法故,能引當來愛非愛果」。
不失與增長,『順正理論』卷十二、三十四、五十一,雖都把它看為與種子異名同實的東西,但依『成業論』看來,也還是局限在業力方面,與成實論師一樣。
四、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就與曾有 大眾部他們的意見,無表色既不是業,也不是瑜伽師所說的定自在色。『成唯識論述記』(卷二)說:
「若大眾、法密部,別立無表色,謂身勇身精進;上座胸中色法,亦法處攝」。
他們既不許無表色是潛在的業力,那怎樣解說業力的存在呢?『大□婆沙論』(卷十九)說:
「或複有執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如大眾部」。
招感異熟果的業因,大眾部規定為心心所的功能。大眾部的潛在的業力,建立在心心所法上,是可以推想而知。它與譬喻者的「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都把業因業果歸結到心上,這實在是唯識思想一個重要的開展。但大眾的「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或許是比較後起的。在相傳目犍連子帝須所撰的『論事』裏,大眾部主張「聲是異熟果」,「六處是異熟果」,就和『婆沙』的「唯心心所有異熟果」不同。它與正量部同樣主張「表色是戒」,「戒非心法」,「戒得後自增長」。但大眾的相續不失招感異熟的業力,並不就是表色。這不但大眾系如此,化地、(分別說系)正量也都是這樣。『論事』說正量部與化地部,和大眾末派的案達羅學派,都說「身語表色是善不善性」。正量、化地又說「身語表色,同能引思有善不善性」。表色是戒善(或惡),因表色引起與思相應的善不善心心所,方是善業和惡業(但這還是現行的,不是潛在的)。像『顯識論』說:
「正量部戒善,生此善業與無失法俱生。……業體生即謝滅,無失法不滅。……善是心相應法,故生而即滅;無失非心相應法,故不念念滅」。
大眾分別說系,雖沒有像正量部那樣的建立不失法,但它善惡業刹那過去,業力也並不消失,這叫「曾有」、「成就」。大眾、分別說系是過未無體論者,它說過去的業,是曾經現有的東西;它雖滅了,卻成就在眾生的相續中。意思說,眾生沒有離卻這業力的影響,但過去所造的業,不能說它還是現實的。這等於說過去的善惡業,轉化為潛力的存在,不離眾生的身心相續中。在種子思想沒有被明確揭示出來以前,二世(過未)無的學者,都用這個理論建立前後因果的關係。『成實論』(卷三)二世無家說:
「是業雖滅,而能與果作因,不言定知(知過去業),如字在紙。罪業亦爾,以此身造業,是業雖滅,果報不失」。
他們明白的表示:過去業是滅了,不能說它實有。業與身心相續的關係,像記載事件在紙上一樣。事件雖然過去,檢閱簿藉以及券約,作事者依然負有券約上的義務。這樣,業雖然滅去,但此身心相續,還受有過去業力的影響,還能引起未來的果報。二世無者的「如字在紙」,與正量部的不失法,是同樣思想的產物。經部的種子說,說明上比較進步些,內容也還是相同。不過,所取的譬喻不同,一個是如字在紙,一個是如種生果。在比較研究所得的結論,種子說,是二世無的必然結論。
曾有與成就,『中論(業品)疏』曾說:
「僧祗、曇無德(法藏)、譬喻,明現在業謝過去,體是無,而有曾有義,是故得果」。
曾有,是說它曾經是現實的;成就是說它現在還有關係,還有它力量的存在。成就與「得」相近,但二世無家沒有把成就看成別有一物。譬喻者,依「眾生不離是法」而假立的;曇無德部說「心不離是法」。那在建立成就的意見上,也有依眾生、依心的二派。
五、正量部的不失法 三世實有者,沒有考慮業力怎樣存在的必要,因為滅入過去,業還是存在的。他們要討論的,是業入過去以後,怎樣與有情身心相續發生連系。因了系屬有情的要求,建立了心不相應行的「得」。薩婆多和犢子系,都是這樣的。但一經研求,一一法有一一法的「得」,「得」也還有得它的「得得」,法前、法後、法俱,成為最瑣碎、最困難的論題。業力,因了得的力量,總算在沒有感果,業得未離以前,還是屬於有情。
正量部,在「得」以外,又建立了一個不失法。它用債券作比喻,像『顯識論』說:
「正量部名為無失,譬如券約。故佛說頌:諸業不失,無數劫中,至聚集時,與生眾報」。
正量部的不失法與得,在『顯識論』裏,是被看作種子的。正量部的『二十二明瞭論』,也認為得與不失有同樣的意義。凡是攝屬有情的一切法,都有得,但不失法卻只限在業力方面。善惡業生起的時侯,就有得與不失法跟著同起。得的作用,在系屬有情;不失卻是業力變形的存在。這樣,不失法與有部的無表色,經部的思種子,意義上非常的接近。正量部主張表色是戒,沒有建立無表業。在它的意見,表色引生善惡業,業刹那過去,而還有感得未來果報的力量,這就是不失法。不失法與善惡業同時生起,但不像業體的刹那滅,要到感果以後才消失,如『隨相論』說:
「業體生即謝滅,無失(不失)法不滅,攝業果令不失。無失法非念念滅法,是待時滅法,其有暫住義,待果生時,其體方謝」。
不失法的暫住不滅,依真諦三藏說:「是功用常,待果起方滅,中間無念念滅」,出『中論(業品)疏』。這點,與無表色、種子思,都不相同。不失法雖與業俱生,並且是「攝業果令不失」,但它本身不是業,不是善、惡,是心不相應行的無記法,它只是業力存在的符號。『中觀論』(卷三),曾敍述不失法而加以批評說:
「不失法如券,業如負財物,此性則無記,分別有四種。見諦所不斷,但思惟所斷,以是不失法,諸業受果報」。
依『明瞭論』的解說,這無記是自性無記。它不是善、惡,與唯識學的種子是無記性,也有共同的趨向。「分別有四種」,青目釋為三界系及不系。假使不失法是通於無漏不系的,應該不單是思惟所斷,還有一分是不斷的。正量學者,不致于有這樣粗淺的矛盾。『隨相論』也明白的說:「若無漏善不能得果,無有無失法與善俱生」。但思惟斷,但三界系,是確然明白無可猶疑的。「分別有四種」,怕不是系與不系吧!
第三項 結說
把上面所說的總結起來看,「無表色」、「種子思」、「無作業」、「增長」、「不失」、「曾有」,這一切一切,都在說身語動作以外,引起業力的存在。這存在,是微細而潛在的,相續不斷的,未來的果報是由它引起的。不論它名稱是不是種子,已一律具有種子或熏習的含義。不過,種子攝藏在細心裏,這要到大眾、分別說、譬喻它們,才有這種傾向;因為業力的存生,就在眾生的心中。
關於「業力存在」的體性,有部是「無見無對」的色法;經部是思上的功能;成實、正量、大眾它們是心不相應行,但又有有別體、無別體的二派。有部把潛在的業力,看成色法,確有極大的困難。色的定義,是變壞或變礙,無表色對這兩個定義,都不見得適合。色法的定義,本是依據常識的色法而建立的,把這定義應用到能力化的細色,自然要感到困難。這正像一般哲學家的唯心唯物的心、物定義,往往不是常識的心、物一樣。經部說業力是思心所的種子,雖說它「此無別體」,「此不可說異於彼心」,到底業力沒有能緣覺了的心用,不能適合心法的定義。這樣,還是放在心不相應行裏,但非色非心的又是什麼呢?
我以為,潛在的業力,是因內心的發動,通過身語而表現出來;又因這身語的動作,影響內心,而生起的動能。它是心色為緣而起的東西,它是心色渾融的能力。最適當的名稱,是業。身表、語表是色法,因身語而引起的潛在的動能,也就不妨叫它無表色;至少、它是不能離卻色法而出現的。不過,有部把它看成四大種所造的實色,把它局限在色法的圈子裏,是多少可以批評的。潛在的業力,本因思心所的引發而成為身口顯著的行為;又因表色的活動,引起善不善的心心所法,再轉化為潛在的能力。叫它做思種子,或心上的功能,確也無妨。不過,像經部那樣把業從身、語上分離出來,使它成為純心理的活動,規定為心上的功能。唯識思想,誠然是急轉直下的接近了,但問題是值得考慮的。
不相應行,不離色心,卻也並不是有觸對的色法,能覺了的心用,可說是非色非心即色即心的。釋尊對心不相應行,很少說到它,它在佛學上,是相當暗昧的術語。部派佛教開展以後,凡是有為法中,心、心所、色所不能含攝的,一起把它歸納到不相應行裏。大眾系的隨眠、成就,正量的不失法,有部的得和命根,成實論主的無作業,這些都集中到心不相應中來,它成了佛家能力說的寶藏了。
第四節 有漏種子
第一項 說轉部的一味蘊
微細的煩惱,潛在的業力,雖都是有漏的,但還有不限於業煩惱,而通於一切雜染的有漏種子說,像說轉部的一味蘊等。它為什麼稱為說轉?窺基的『宗輪論述記』,曾有兩種解釋:一、它有種子從現在相續轉變到後世的思想;二、它有實法我,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思想。但這都不是說轉部立名的本義,應該依『異部宗輪論』說:
「謂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立說轉名」。
論文說得明白,是從諸蘊的移轉得名的。那能移轉的諸蘊,是怎樣的呢?『異部宗輪論』說:
「有根邊蘊,有一味蘊」。
二蘊的含義,『宗輪論』與各種論典,都沒有詳細的說到;只有窺基的『述記』曾這樣說:
「一味者,即無始來輾轉和合一味而轉,即細意識曾不間斷,此具四蘊。……根謂向前細識,生死根本,故說為根。因此根故,有五蘊起。……然一味蘊是根本故,不說言邊。其餘間斷五蘊之法,是末起故,名根邊蘊」。
他把一味蘊,看做微細的心心所法,是沒有色法的四蘊。一味相續的細心,是生死的根本,是間斷五蘊所依而起的根本。這一味而轉的細心,與論文的「諸蘊從前世轉到後世」,不無矛盾。我們應當另求解釋,『大□婆沙論』卷十一,曾敍述到不明部派的二蘊說。把它對照的研究起來,覺得這與經量本計(說轉)的二蘊說,完全一致。以『婆沙』的二蘊說,解釋說轉部的諸蘊移轉,是再好也沒有了!『婆沙論』說:
「有執蘊有二種:一根本蘊,二作用蘊。前蘊是常,後蘊非常。彼作是說:根本作用二蘊雖別,而共和合成一有情,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作用蘊所作事,根本蘊能憶故」。
婆沙的二蘊說,雖在說明記憶的現象,但記憶與業果相續,上面曾一再說過,在過去所作的經驗,怎樣能保存不失的意義上,是有共同意趣的。這二蘊說,依生滅作用的五蘊現象,與恒住自性的五蘊本體,從體用差別的觀點,分為作用、根本二蘊。這本來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大體相同,但有部關於業果相續與記憶作用,純粹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似相續上;二蘊說者,卻把它建立在諸法的本體上。
他們的思想分化,仍然在說明諸行無常,又怎樣可以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問題。刹那生滅的諸行,不能從前生轉到後生,這幾乎是各派見解所共同的。但有部主張有假名補特伽羅,就有移轉的可能。犢子部等,認為有不可說我,才能移轉。說轉部主張有常住的一味的根本微細五蘊,所以有移轉。依法體恒存的見地,從前所作的,現在還可以記憶;自作自受,也就可以建立。一味的根本蘊,是諸法的自體,是三世一如,是常住自性,這在有部也是許可的,只是不許在法體上建立記憶等罷了!這一味的根本蘊,確乎是種子思想的前身。在間斷的五蘊作用背後,還潛伏著一味恒存的五蘊;一味的五蘊,是生起間斷五蘊的根本。這二蘊,拿種子思想來說,就是種子與現行。種子說,雖是依一味蘊等演化而成,但在時間上,比較要遲一點。像窺基的一下就用種子、細意去解說它,不免有據今解古的毛病。說轉部的二蘊說,是從有部分出的初期思想。異部宗輪論,除了幾點特殊的教義而外,也說說轉部與有部大體相同。所以用有部法體與作用的思想去解說它,比種子說要正確得多。
正確理解了一味蘊,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也就可以解說。勝義,小乘學派,每把它認為與真實的意義相同,與世俗的假名相對。既說是勝義補特伽羅,必然是有體的。說轉部的二蘊說,雖採用了體用差別的見解,但在建立補特伽羅的時侯,卻不像有部那樣單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續上。依『婆沙論』所說,它是總依根本與作用二蘊,在體用不離的渾然統一上建立的。這和犢子部有同樣的見解。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與犢子系的不可說我,究竟有什麼不同?或許是在三世實有與過未無體吧!總之,說轉部建立一味常存的根本蘊,一方面是前後相續記憶過去的本體,一方面又是間斷五蘊生起的所依。它的目的,還在解決這嚴重而迫切的問題。
第二項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向來就被唯識學者認為與本識所藏的種子有關,像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卷上)說:
「化地部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窮生死蘊」。
據『攝論』的解說,窮生死蘊,就是阿賴耶識中的種子,只是名字不同罷了。但在唯識思想史的發展上看,只能說這與後世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有關,不能說就是瑜伽派的種子。古人對於窮生死蘊的見解,都是依『攝論無性釋』,而加以推論。『無性釋』(卷三)說:
「於彼部中,有三種蘊:一者、一念頃蘊,謂一刹那有生滅法。二者、一期生蘊,謂乃至死恒隨轉法。三者、窮生死蘊,謂乃至得金剛喻定恒隨轉法」。
在時間的長短上,建立這三蘊:一種是一刹那;一種是從生到老死;後一種是從無始以來,直到生死的最後邊。這有一個疑問,第一種是刹那生滅法,第二與第三,是否也是刹那生滅的呢?假使是刹那生滅的,那就只有一蘊。假使不是刹那生滅,難道是一期常住的嗎?古人曾有兩種不同的答復:一說,化地部或許與犢子系的正量部相同,主張有長期的四相。就是說,有一類法,生起以後,到最後的滅盡,中間是沒有生滅的。一說,雖一切法都是刹那滅的,但依相似相續建立後二種蘊。這裏面的一期生蘊,向來都解釋為像命根等的一期不斷,由業力所感的總異熟果。窮生死蘊,『唯識義蘊』說是「謂第六識別有功能,窮生死際恒不斷也」。『唯識學記』說是「至金剛恒轉微細意識」。依『攝大乘論』的意思,是依種子說的。
窮生死蘊,在漢譯的小乘論典,就是『異部宗輪論』,也都沒有說到。直到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才開始有窮生死蘊的記載。這雖不能說在『攝論』時代,才有窮生死蘊的思想,但說它是化地部的後期思想,還不致於有什麼過失。看看化地部的後期思想吧!『異部宗輪論』說到化地部的末宗異義,有這樣的話:
「隨眠自性,恒居現在。諸蘊、處、界,亦恒現在」。
這已經在起滅間斷一切法現象背後,指出蘊等一切法的念念恒在。這恒居現在,依窺基的解說,就是種子。梁譯的『攝論世親釋』(卷二),也有近於種子的解說,它說:
「窮生死陰,恒在不盡,後時色心,因此還生。於無餘涅盤前,此陰不盡,故名窮生死陰」。
「後時色心,因此還生」,確是很明顯的種子論。但它的恒住現在與窮生死蘊的思想,到底怎樣?因為文獻不足,難得完滿的認識。我們應該記得,化地部是主張諸行刹那滅的,同時又主張色根與心心所都有轉變的。這與刹那生滅就不能轉變,有前後轉變就不能刹那滅的學者,有非常不同的地方。這一點,希望讀者給它深刻的注意!『無性釋』說:一念頃蘊是一刹那有生滅法,後二蘊都有恆隨轉法的定義。化地部的三蘊說,或許是這樣的:一念頃蘊,是一切有生滅的現象界;後二蘊,都是不離生滅而相續轉變潛在的功能。一念頃蘊,指一切法的刹那生滅說的;後二蘊指相續轉變說的。依現象界的念念生滅,也說它念念恒存,恒住現在。它刹那轉變,與「一切行皆刹那滅」,並無矛盾。它的一期生蘊,是業力所熏發的,能感一期自體果報的種子;直到一期生命的終結,業力熏發的功能,也就滅盡。窮生死蘊,是能生一切有漏色心的功能,直到金剛喻定,才滅盡無餘。倘果真如此,那它與唯識學上的種子說,等流習氣與異熟習氣,有受盡相與無受盡相的關係,太密切了!
第三項 大眾部的攝識
大眾部的攝識,像『顯識論』說:
「摩訶僧祗柯部名為攝識,即是不相應行。譬如誦經,第一遍未得,第二遍誦攝前第一,如是乃至第十遍誦通利時,即通攝前九。如是初識能變異在第二,如是乃至第九變異在第十中,第十能攝前九。即此第十變異之用,名為攝識;有前九用,故不失前九也」。
大眾部建立根本識,這攝識的變異之用,是否屬於本識,雖還不得而知,但這與大乘的攝藏種子識,不論在名稱上,含義上,都是非常接近的。有人說:大眾有種子而沒有熏習,也可以此攝識去證明它的誤解。它用誦經作比喻,說明這攝識的功用。我們誦經之所以能達到通利,不單是屬於第一遍,或者第十遍的功能,一一的分析起來,那一遍也不能使我們通利,但也沒有離卻那一遍。一遍二遍不是獨立的,不是誦了一遍這一遍就跟著消失。誦第二遍時,它含攝著第一遍的力用;這樣,到第十遍就攝得前九遍的力用,這才能達到通利。這後後的含攝前前,就含有過去的力用轉化來現在,使現在的力用更為強有力的意義,這就是熏習說的一種。其實,二世無的學派,都有這個見解。
攝識,是不相應行所攝的「變異之用」。它是識上的變異之用,還是後念的變用,能含攝前念變用的變異之用。它是變異之用,是能含攝的,是識上的,所以叫攝識;但它並不就是識。三界一切都在變化,這必有變化的力用(種子)。這攝用,不但可以暫時潛在而不致立刻生起變化,在前後的演變中,還能攝取前前的變用。這識上不相應行的能攝前前的變用,豈不等於隨逐心識的種子嗎?它比正量部的不失法,更要接近唯識學的種子說。從攝識的「識」字去看,它比一分經部的種依六處說,還要接近唯識得多。
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一、種子說的成立 各派都有種子思想,但特別發揮而貢獻更大的,自然要算經部。經部從說一切有部流出,最初建立一味蘊,作為生起五蘊的所依,可說是種子說的胚胎。譬喻尊者,開始使它超出三世實有論,接受過未無體說。後來受著各派思想的激發,才建立起種子說。最引發種子思想的,要算潛在的煩惱與潛存的業力。心不相應行的隨眠、不失法、攝識、無作業,還有無表色,也都是向種子思想前進的。經部師也是從業力潛在的思想,慢慢的走上種子論。『婆沙論』中的譬喻師,還沒有明確的種子說。『婆沙』集成以後出世的龍樹菩薩,在『中觀論』裏,才開始敘到業種相續說。種子說的成立,大概在『婆沙』與『中論』的著作之間。『中論』「觀業品」說:
「如芽等相續,皆從種子生,從是而生果,離種無相續。從種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種後有果,不斷亦不常。如是從初心,心法相續生,從是而有果,離心無相續。從心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業後有果,不斷亦不常」。
業是過去了,但還能感果;為解決這因果不相及而能成為因果的現象,才採用了種子生果的比喻。在比喻與合法裏,都有三事:
種子───── 業
根芽等相續── 心心相續
果────── 愛非愛果
業雖然過去,但因造業的心(思),接著有其他的心心所法相續生起,到後來引起了異熟果,這叫從業感果。『順正理論』(卷三十四)所說的,更要明白:
「譬喻宗說:如外種果感赴理成,如是應知業果感赴。謂如外種由遇別緣,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後位,遂起根、芽、莖、枝、葉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複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于相續中,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于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複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亦非親為因,令自果生,然由輾轉力」。
它見到從種生果的現象,悟出了相續傳生的道理。身、口、意三業,都是刹那過去,過去雖是滅無,但還有感果的功能。這能力,是必有,卻難於捉摸的。業在滅時,親生後念的相續心,而給以感果的可能性。這樣輾轉傳生下去,遇了外緣,才生起愛非愛的異熟果。約輾轉傳生的意義,說業能感果。像有一杯毒乳,從乳演變到醒醐,雖毒乳的形色、味,都已不在,但還有毒性存在。醍醐殺人,也可以說乳毒殺人。心心不斷的相續,成了前業後果的橋樑。這輾轉傳生感果的能力,是潛在的,它是從業引起的,通過相續,達到感果的階段。
這業力相續的思想,還不全同後代的種子說。它不但不能同時有果,也不是無間生果,它要經過相續傳生才能生果。世親和上座它們的種子與隨界,已不是如種生果的種子,是說那相續中潛在的能力。後代唯識學上的種子說,顯然是根據這如種相續生果的理論而演化成的。
二、種子的異名 在『順正理論』卷十二、卷三十四、卷五十一,說到諸師各取種子的某一點,而建立了種子、隨界(舊隨界)、增長、不失(不失法)、熏習(習氣)、功能、意行等種種不同的名字。不失與增長,眾賢雖把它看成經部種子的異名,但依『成業論』的解說,不失是不相應行所攝的別法,依佛說「諸業不失」而建立的。增長,雖不知它的派別,它依佛說的「福業增長」而建立,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功能,是能生的力用,世親與上座都採用它。但依「諸師隨義差別」看來,似乎也有專用功能一名的學者,像上座的專用隨界一樣。意行,也是種子的異名,意義不大明白,或許是隨意識而流行。習氣,已經從煩惱余習的本義,演變成種子的異名了。世親與上座,雖沒有專用它,大德雖還把習氣解說做煩惱所引。但『順正理論』(卷三十四),已說譬喻宗有習氣(卷三十四說習氣不說熏習,卷十四與五十一,說熏習不說習氣,可知這兩個名詞是一系的)論者。『順正理論』(卷十四),眾賢在抨擊『俱舍論』主時,曾說「又如所執,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前心」,可見世親論師也曾用「習氣」。習氣是熏習的餘氣,不再單是煩惱氣分了。種子,是『俱舍論』主所常用的,它繼承古師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它比上座的「舊隨界」,要通俗些,經上「心種」、「識種」、「五種子」的證據也不少。它在唯識學的能力論裏,是勝利者,像細心中的阿賴耶識一樣。
最有意義的,要算上座的舊隨界。眾賢雖批評它:「又隨界言,非聖教說,但上座等擅立此名」(見『順正理論』卷十五);但它的含義,比種子要豐富得多。「舊」,表示這引生後果的功能性,不是生果時新起的。但這是說久久熏習輾轉傳來,不像本有論者的本有。(『演秘』卷三,說是「新舊師別,舊名隨界」,不免望文生義。)「隨」呢,它引經證說(見『順正理論』卷十八):
「如是補特伽羅,善法隱沒,惡法出現,有隨俱行善根未斷」。
這正與隨眠的隨相同,都是潛在而隨逐的。善心現行時,可以有欲貪等的隨眠;惡法出現時,也有隨俱行的善根。「界」,才是正面說明這能生後果的功能性。界,在佛經上,有重要的地位,像十八界、六界。『雜阿含經』有「界誦」;『中阿含』有「多界經」;十力中有種種界智力。界是什麼意義?『俱舍』、『順正理論』,都解說做「種族」、「種類」。『俱舍論』(卷一)說:
「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如是一身或一相續,有十八類諸法種族,名十八界。此中種族,是生本義」。
界是生本義,也就是因義,本是佛教界共有的解說。上座他們就把熏習所成,能生後果的因性叫做界。又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五)說:
「若如實知諸有情類前際無始數習所成志性、隨眠,及諸法性種種差別,無□礙智,名種種界智力」。
這志性、隨眠、法性,是界的異名,是一切眾生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順正理論』主的目的,雖在說它的種種差別,但界有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意義,也是有部共許的。依唯識學的見地來說,這舊隨界與「無始以來界」有關。界是各各類別的,又是能生自果的,與礦「藏」有相同的意義。簡單說,界是種義;分析起來,就有能生,與類別共聚的意義。把它與「舊」、「隨」總合起來,確乎能表達種子說各方面的性質。
三、種子的體相 種子是能生後果的功能,是微細難見的,所以上座說「此舊隨界體不可說」(見『順正理論』卷十八);「然其自體不可記別」(見論卷四十五)。它的性質,只能從它的前因、後果,與潛伏流行的所依中表顯出來。上座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十八)說:
「是種種法所熏成界以為其相。……但可說言是業煩惱所熏」。
隨界是從業煩惱熏習而來。但怎樣熏習,還欠缺明確的記述。『順正理論』又說:
「即諸有情相續輾轉能為因性」。
「而自相續輾轉相仍猶為因性」。
「能為因性」,是界的作用。它之所以能為因性,是需要輾轉。雖可說界也是相續輾轉的,但我們應該注意!刹那過去了的東西,它怎能引起很久以後的果報?雖可以想像它的潛在,但它是微細到不可捉摸的。它潛在那裏呢?於是指出那顯而易見的「相續輾轉」,或「輾轉相仍」,像根莖葉一樣,使它成為前因後果的連索。這本是譬喻者的共義,「根芽枝葉莖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是輾轉相續的注腳。見所依的輾轉相續,可以想像隨界的隨逐而轉。目的在說明能為因性的相續,但沒法作正面的解說,只能在顯而易見的相續輾轉中說。這個說明能為因性的妙方便,後代的唯識學者,雖大談種子,反而有些隔膜了。
世親論師對種子的定義,像『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功能」(卷四)
「何等名為煩惱種子?謂自體上差別功能」(卷十九)。
『順正理論』敍述論主的意見,也說:
「即後心上功能差別,說為種子」(卷十二)。
「于相續中,惑所引功能方名惑種」(卷六十八)。
種子是功能,是功能差別,這相當於上座的能為因性。能生自果的功能,是前念熏習所引起的;引生了功能以後,輾轉傳來。說明它的冥傳相寫,論主常用「相續、輾轉、差別」去表示它;也有用「輾轉鄰近功能差別」的。這比上座的輾轉相續,要進步些。『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輾轉鄰近功能,此由相續轉變差別」(卷四)。「從業相續轉變差別生」(卷三十)。
相續、轉變、差別,論主自有解說,像『俱舍論』說:
「何名轉變?謂相續中前後異性。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何名差別?謂有無間生果功能」(卷四)。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即此相續,後後刹那異前前生,名為轉變。于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勝餘轉變,故名差別(卷三十)(『順正理論』卷五十一大同)。
論主的意見,我們只要回憶譬喻者建立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就可以明白。有人專在潛能的見解上去解說,反而難得明瞭。不論是「後色心起」,或是「因果性三世諸行」,都是說那顯而易見的所依相續,像根、芽、莖的相續一樣。這相續的色心,從前前引生,所以是果;它能引生後後,所以是因;前後遷流,所以叫諸行;這遷流是刹那刹那中間沒有間距的,所以叫相續。這相續的諸行,後後的不同前前,像莖不同芽,花又不同莖。『順正理論』(卷三十四)的「由此于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說得再明白不過。我們要注意!所依的相續,不是一味的,有種種的差別,這叫相續的轉變。轉變到最後,有無間生果的功能現起,像臨命終時現起明瞭的,或重、或近起、或數習的熏習。這無間生果的功能,非常強盛,比以前潛伏不同,所以叫差別。差別,依真諦譯,有殊勝的意義,就是論上說的功力勝前的勝功能。功能,從前心引起以來,在相續輾轉的所依中潛流,到最後才顯現出來,這已到感果的前一念了。「鄰近功能」的鄰近,是快要鄰近生果的階段。相續、轉變、差別與鄰近,應該這樣解說!
相續轉變的所依,本是功能性潛渡的連索。所依既然相續轉變,潛流的功能,也在相續轉變,這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不過,先軌范師的「思所熏習微細相續漸漸轉變差別而生」,已經是專依種子而解說的了。
四、受熏與所依 能為因性的功能,是熏習所成的,在所依的相續轉變中潛流的,這自然要討論到受熏與所依。『攝論無性釋』(卷二)說:
「且有爾所熏習異計,或說六識輾轉相熏,或說前念熏於後念,或說熏識刹那種類。……若言依上種類句義,六種轉識或二刹那同一識類,或刹那類無有差別;由異品故,或即彼識或彼刹那有熏習相」。
『成唯識論』(卷三)所遮破的受熏異計很多:
┌─ 六識受熏
五蘊受熏─┼─ 色不相應受熏
└─ 心所受熏
識類受熏
識事識類前後受「互」熏
單拿經部來說,『成唯識論演秘』(卷三)就說有四計:
「經部師計,總有四類:一、本經部計內六根是所熏性;……二、六識輾轉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後;四、類受熏」。
『演秘』所說的,就是在無性三說上再加一個六處受熏。現在先從無性的三說說起。這三說,都是建立在六識受熏上的。第一、六識輾轉相熏,『演秘』雖說它是經部的見解,但經部是不許六識俱時的。無性把「三差別相違」,解說為同時受熏,根本還成問題。第二、前念熏習後念,是譬喻宗的本義。它不許有俱時因果,俱有就不能相熏,與唯識瑜伽派不同。那末,前念熏習後念,是它必然的主張。第三、是熏識刹那種類,這又有識類與刹那類二計。識類,依前人的見解,是在前識、後識之上,假立一一味無別的類性。前心後心不同時,怎能成為熏習?所以建立一貫通前後的假類;是同類,所以就不妨受熏。
無性的三說,在無性、護法的時代,經部師或許有這許多異見,但在無著、世親論師時,這只是同一的六識受熏。無性的三說,是依『攝論』的一頌而來,『攝論』(卷上)說: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二念不俱有,類例余成失」。
無著論師的本義,我們當然不能穿鑿,但依世親論師的解說,還可以明白。『世親釋論』(卷二)說:
「六識無相應者,謂彼諸識有動轉故。三差別相違者,謂彼諸識別別所依,別別所緣,別別作意;複有餘義,別別行相一一轉故。譬喻論師欲令前念熏於後念,為遮彼故,說言二念不得俱有,無二刹那一時而有俱生俱滅熏習住故。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如是例余應成過失。……識亦應爾,雖同識法,何得相熏」?
『攝論』敍述了種子六義,所熏四義,證實了唯有阿賴耶識才是受熏者。接著說「六識無相應」一頌,遮破六識的不能受熏。「六識無相應」,『釋論』解說做「謂彼諸識有動轉故」。意思說:六識是忽有、忽無、忽善、忽惡的,欠缺了四義中的「堅」義,所以不能受熏。「三差別相違」,『世親釋論』並沒有說它破同時輾轉相熏;不過從六識的所依根、所緣境、作意三種差別,說明六識間彼此相違;相違,所以不能成為受熏者。這不但不是說因「三差別相違」而不能俱時受熏,也不是說因相違而前識不能熏後識。依『攝論』的意思,不論是所依、所緣、作意,或者行相,都要一味相續的,才有受熏持種的能力,這只有賴耶。六識在相續中,忽而眼識,忽而耳識,根、境、作意都不是一味的,彼此相乖,這怎能成為受熏者呢?『成唯識論』的「根、境、作意、善等類別,易脫起故」,就是這個思想。但無性見了下文的前後相熏,望文生義的說:
「若六轉識定俱有者,不應所緣、所依、作意三種各別。以各別故,六種轉識不定俱生。不俱生故,無定相應。無相應故,何有所熏能熏之義」?
他從六識根、境、作意差別的理由,證明六識不一定俱有。既不定俱有,就沒有相應的意義,因此也不成能熏所熏了。窺基不滿意他的見解,所以有「第八六識,根等許別,行相亦異,又無同喻,非極成因」。所以他又提出「今釋但遮六識體非受熏,……非識恒起,故無熏習,不同無性」,這是窺基的卓見。但它卻把世親、無性的意見,同樣看待,不知世親論師根本沒有這樣的見解。
假使參考有部對經部熏習說的批評,這「三差別相違」的本義,更會明白些。『順正理論』卷五十一,經部師建立它的「且業為先,心後續起」。眾賢也用「以業與心有差別故」,與從前業後心的體、類、因三種差別來攻訐,並沒有破它的俱時而有。這雖是旁證,也可以知道不是難它的俱有相熏了。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是總破六識不能受熏。不論那一派,只要主張六識受熏,就在所破之內。「二念不俱有」,才別破經部譬喻師。理由很簡單,前後不能同時有,就沒有能熏所熏的熏習義。不過,經部師是不承認被破的。「類例余成失」的「類」,在譬喻者的本意,只是一種解說。它以為前識後識同是識,惟其同是識類,所以雖有前後,還是可以相熏。它以「類」說明前念熏後念的可能,並不是與前念熏後不同而另成一派。我們看看『順正理論』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卷十八中,眾賢難破上座的後念六處受熏說,是:
「若此後時相續六處能感果者,與(前念)業、煩惱都不相應,如何熏彼可成隨界」?
這正是從它的前後不俱,難它不能受熏。上座的解說是:
「豈不因果有相應義,與彼相同,令成緣故」。
它的「相同」,就是『攝論』的「類」,與「然同識類亦得相熏」。眾賢的批評,先解說「相同」的意義,是「此相與彼相同」,然後用「與彼後時相續六處性類各別」,與「彼相亦無,何有相同」的理由來破它。並沒有把它的「相同」,看成一個抽象而別體的東西。上座用「相同」來解說,也沒有分為兩派。我們轉回來看世親論師的見解,它的「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也只是說前識後識同是識,彼此是同類,所以不妨受熏。世親論師也不過難它色根與色根是同類,也應該相熏!結論還是雖然同樣是識法,又如何可以相熏?依舊免不了二念不俱的過失。後人解說做另一派,說它建立了類性為受熏者。這類性,還有什麼「識類」與「刹那類」,受熏還有什麼「識熏類」、「類熏識」、「類熏類」。經部師的熏習,成為四計、五計,或者還不止。事實上,經部師的受熏與種子的所依,只有三大派:一、六識受熏,二、六處受熏,三、細心受熏。
在種子說的成立裏,引證『中觀論』、『順正理論』,都可以證明譬喻者的本義,受熏與種子的所依,是建立在心心所上的。它主張「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異熟因果是心法,那它的業種相續說,以心為受熏及(業所引起的因性的)所依,是當然的。『順正理論』卷三十四,也說它的「內法相續,謂前後心恒無間斷」。同時,它又是有心無所論者,心心相續,就等於心心所法相續;所以青目說它「初心起罪福,……餘心心數法相續生」。
這個思想,在『俱舍』、『順正理』時代,還在流行。在『俱舍』與『順正理論』中,凡是上座與世親論師的色心相續,在眾賢引述的時侯,總是把它改為心心相續。『俱舍論』(卷四),一再說「所依身」,「謂名與色」;「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這都不是偏於心法的。但『順正理論』卷十二,雖也在說「名色者何?謂即五蘊」,但又假作世親論師的口吻說:「天愛!非汝解種子性;前心俱生思差別故,後心功能差別而起」,它立刻把種子從五蘊轉到心法上。它在批評上座的隨界時,上座明說「是業煩惱所熏六處」,但一轉也就轉到「如何可執言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最明白的,像: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俱舍論』卷三十)。「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刹那心相續起」(『順正理論』卷五十一)。「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思業為先,後後心生,說名相續」(『順正理論』卷三十五)。
這把「色心」轉變為「心心」,決不是偶然的失誤。心心相續受熏,是譬喻者的本義,當時還流行;所以眾賢總是把「色心」轉到「心心」上去。
上座主張「六處受熏」,上面已一再說過。『俱舍論』主繼承先軌范師的見解,也說「名色」或「根身及心」受熏。這六處受熏的思想,是後起的。上座還保持滅定有心的傳統思想,先軌范師已接受有部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的見地。因之,它比上座它們,離譬喻者的本義更遠了。上座,好像已放棄譬喻者無色界有色的思想;那無色界中的有情,一切種子只是隨逐意處。它的六處受熏及作所依說,並不能徹底。先軌范師更放棄了無心定有心的見解,那它的六處受熏,是更難了。於是乎它想出了色心互為種子說,像『俱舍論』(卷五)說:
「故彼先代諸軌范師,鹹言二法互為種子;二法者謂心、有根身」。
『成業論』也說:
「有作是說:依附色根種子力故,後心還起。以能生心心所種子,依二相續,謂心相續,色根相續」。
敍述得更為詳細的,像『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一)說:
「雲何因緣?謂諸色根根依及識,此二略說能持一切諸法種子。隨逐色根,有諸色根種子及餘色法種子,一切心心所等種子。若隨逐識,有一切識種子,及餘無色法種子,諸色根種子,所餘色法種子」。
略纂說這是「隨順理門經部師義」。它建立了一切種子隨逐色根及心的思想;在平時,當然是六處受熏持種,在無色界與無心定,也不妨五色處與意處受熏,及作種子的所依,不致於再有種子無依之感了。
世親論師在『成業論』裏,接受一類經為量者的見解,放棄了色心互持種子說,唱道細心相續,作為受熏及所依處。這一類經量,達到了大小的交界點。瑜伽派的唯識學,也是從這個思想體系下出來的。先軌范師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是經部而有部化的。像『俱舍論』,大家都說它取經部義以補有部的不足;在另一觀點上看,這是經部的□曇化,從以經為量,走上法門分別的□曇門。在這個基礎上,再接受大眾、分別說系的細心說,就到了一類經量者的階段。
五、新熏與本有 種子從何而來?經部的本義,是熏習而成的;上座與『俱舍論』主都這樣說。在這個見解上,習氣與種子沒有多大分別,不過種子是說它的生果功能性,習氣(熏習)是說從它引發而來。但一類經量的見解,就不同,像『成業論』說:
「即前所說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餘識及俱有法善不善性數熏發時,隨其所應種力增盛,由此相續轉變差別;隨種力熟,隨遇助緣,便感當來愛非愛果。依如是義,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恒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枸櫞花,果時瓤色赤」。
熏,並不是熏成種子,是熏發種子使它的力量強化。心中攝藏的種子,經過六識及俱有法或善或惡的熏發,它就力量增盛起來。強盛到快要成熟時,再加以現緣的助力,就會感果,這是很明白的種子本有論。依它,種子等於唯識學上的等流因,熏發是異熟因。可以說一切種子是本有的,業力熏發是始有的。瑜伽本地分的思想,正是這樣。
一類經量的種子本有論,就是經部的□曇化。依有部的見解,一切法,未來世中早已存在,因緣,只是引發它來現在。這種子本有論者,也想像一切法的種子早已存在,在相續中潛流。不過有部的未來法,從現在流入過去以後,再不能轉到現在。這種子本有論,種子生果以後,還是存在;(在現在)遇到熏發,它還可以生果,這只是三世有與二世無的不同罷了。在此經部、有部融合的基礎上,接受大乘思想,從小有到大有,漸漸的發展起來,在西元五、六世紀,幾乎成為大乘佛教的領導者,這不能不使人驚歎它的偉大了!
六、種子的起滅 起滅,不是說刹那生滅,是說功能的發生與消失。譬喻者的種子說,本出發於業力熏習說;處處說善不善性的熏發,引起後後的異熟果。這善惡的種子,由善惡熏習而來,像『順正理論』(卷十二)說:
「此中意說不善心中,由善所引功能以為種子,從此無間善法得生。善心中不善所引功能以為種子,從此無間不善法得生」。
善不善種是由善不善所引起的,它能引生善不善果。無記種是否是無記所引的功能呢?依經部師善惡業感異熟果的見解,主張善不善為因緣而生無記。這善不善所引的功能,既能引生自果,又能生無記;這都是因緣,也是異熟因果。眾賢曾這樣的詰問它:
「若上座許唯自相續生起決定得為因緣,雲何複許善不善法為因緣生無記異熟?非善不善隨界為因可生無記,相續異故」。
『順正理論』雖說「若謂無記熏善不善故,善不善為無記因」,但這是否上座的意見,還是眾賢的假敘,也不能判明。就是善不善思所引起的功能,可為生起無記的因緣,但無記色法又從何種功能生起呢?這是相當困難的。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改造有部的思想,承認三性諸法種子的本有,與業力熏發而感異熟果。二、擴大熏習的界限,不單是善惡思心所能熏。後代的唯識學者,都曾走過這兩條路,或者還折衷過;但到極盡思辨的護法唯識,還不免有困難存在。
論到它的消失,『俱舍論』(卷三十)有這樣的話:
「於此義中有差別者,異熟因所引與異熟果功能,與異熟果已,即便謝滅。同類因所引與等流果功能,若染汙者,對治起時即便謝滅。不染汙者,般涅盤時方永謝滅」。
這已許可一切諸法的種子,都由熏習而來。它的異熟因感果就消失,等流因要到對治或涅盤;這和攝論的有受盡相、無受盡相相同,它是擴大熏習的範圍了。
七、種子的微妙 種子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是存在的,有作用的,它在五蘊中屬於那一蘊呢?隨眠、攝識、不失法、增長、無作業,這些具有種子意味的東西,一般都把它歸納在心不相應的行蘊裏。經部學者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乎上座說(見『順正理論』卷四十五):
「隨眠以何為體?若彼隨眠,以彼為體,是隨眠法功能性故。或此通用四蘊為性,功能隨逐心心所故。此相應性,亦不相應」。
他說隨眠的自體,就是欲貪等,就是心心所,所以是相應的;但並沒有心心所的作用,所以又不相應。『俱舍論』主的見解,多少不同些,『俱舍論』(卷十九)說:
「然隨眠體非心相應非心不相應,無別物故。煩惱睡位,說名隨眠;於覺位中即名纏故」。
這只是言語的變化,其實還是一個意思。種子與所依相續,是沒有別體的,可也不能說完全相同,這叫不一不異,像『順正理論』說:
「功能差別,與善不善心為有別體,為無別體?此無別體」(卷十二)。「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熏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卷十四)。
『瑜伽論』卷五十二,隨順經部的思想,說得更為明白:
「非析諸行(因果性三世諸行)別有實物,名為種子,亦非餘處。然即諸行如是種性,如是等生,如是安布,名為種子,亦名為果」。
這到賴耶攝藏諸法種子的思想裏,就成為賴耶與種子的不一異了。薩婆多部只許法體與作用的非一非異,卻不能同情經部的見解,它要從假實的觀點來批評:「非舊隨界可說猶如補特伽羅,瓶等假有,亦非實有如色等法,是故不應執此為有」。它還可以從總別的見地來攻難:「若言是總,種體應假,假為實因不應正理。若言是別,如何可執無記色種為善不善無記生因」?假使說種子在一心中,那就要問:「又于一念一心體中,無有細分,如何能牽愛及非愛俱相違果」?
或者說「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一心多界理不成故」。這當然是有部學者的意見,種子論者老實可以斥責它的不懂得微妙。不知道這邊看不妨是無記,是一味,那邊看又不妨是善惡,是種種。它無別物,不妨說假有;它有作用,不妨說是實有。總之,種子是非常微妙的。微妙,一切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
種子論者,雖懂得這巧妙的解說,但它思想的本質,總覺得要有些實在才有作用。它建立自己的種子論,可以微妙解決,但對於別人,卻未便如此□侗。『俱舍論』主,對犢子系的不可說我,非要它說出個究竟,到底是假、是實。護法也要責問識類,你到底是假、是實,是善惡,還是無記。在我看來,微妙的,也就是困難的,在思想上覺得非有些實在性不可的學者,它們的困難,可說無法解除;除非它困難慣了,不再覺得它自己的困難。假使不理解這點,那你就不能理會『中觀論』破斥種子的頌文:
「若如汝分別,其過則甚多;是故汝所說,於義則不然」。
第五節 無漏種子
第一項 有部的解說
一切法從因緣生,無漏聖道自也不能例外。無漏,要見道(或得正性決定)才能現起,以前的凡夫身中有沒有生它的功能性呢?這就觸及無漏種子問題。
有部的見解,因緣生,並不是說新生某一法體,不過從緣使法體生起作用。見道以前還沒有無漏現行過,所以初念的無漏法,是沒有同類因的。但它還有俱有因、相應因,所以就是初刹那的無漏法,也是有因緣的。這樣的因緣論,與種子無關。種子,是親生自果的功能,在有部的思想上,可說沒有這個東西。但有部未來中的一切法,本是從現在而推論到未生前的存在。它雖沒有像過未無體論者,把這現起前的存在攝屬在現在,把它看作潛在的流行,但也確是本有種子的另一姿態。所以從有部流出的經量本計,與經部反流與有部合化的思想,都會表現出無漏種子本有的見解來。
第二項 經部的解說
一、說轉的聖法 初從有部流出的經部,就是說轉部,它是有本有無漏種子思想的。『異部宗輪論』說:
「異生位中亦有聖法」。
這聖法,窺基解說做「即無漏種法爾成就」。在凡夫身中的聖法,當然不會生起現行,必然是潛在的,被隱覆的。不論它的名稱如何,意義如何,它有無漏種子的性能,這是不會錯的。
二、經部的淨界與無漏種 從『順正理論』去看,後期的經部師,主張無漏種子本有,但這無漏種子的本身,卻是有漏的。譬喻者,不許有同時因果的俱有因。因此,有部不立本有無漏種,還可以說有因緣,經部不立本有無漏種,就有無漏無因的困難了。『順正理論』卷十五,批評經部的不立俱有因時,就談到它的淨界本有。淨界是本有的,但要相續轉變,有其他的助緣,才能生起無漏。眾賢的難問,雖也說「若是無漏,……若言故少」,但只是雙關徵詰,不是譬喻者承認淨界本是無漏的。『順正理論』(卷六十八)說:
「然彼論說:此心心所雖為無漏種,而體非無漏,猶如木等非火等性。謂如世間木為火種,地為金種,而不可說木是火性,地是金性。如是異生心及心所,雖是無漏種,而體非無漏……,又彼部論言:鑽前無熱,故謂所鑽木未被鑽時,熱猶未有,故知木內未被鑽位無火極微。……許無漏法用有漏法為能生因,於教及理俱無違害」。
我們要知道:佛法內有兩個思想:一、一法的生起,雖需要種種的條件,但它不是假合的,有它的自性;在它未生以前,已經具體而微的存在。假使沒有這自性親因,雖有其他的助緣,也不能生起。二、認為某一法的生起,需要種種的因緣,離因緣即失其存在。因緣有親有疏,但親疏只是必要與不必要的問題,就是主要條件,也不必是一個。這兩個思想對立著。經部雖不是徹底的,但它的本有無漏種子,是屬於後一系的。
有漏、無漏,在有部看來,是劃然兩截的。說有漏心心所法,可以作為無漏的能生因,當然不能同意。經部師覺得因中不必有果,有漏位上不必有無漏的無漏種子,像木中不必有火極微一樣。因緣和合時,就可以從有漏的心心所生起無漏。但經部的思想,不能說沒有困難:它是新熏論者,承認有漏種子,是有漏善惡所引起的能為因性;無漏種子,卻不是無漏所引起的功能。在它的種子定義上,有著絕大的破綻。
三、大德的白法習氣 大德邏摩的白法習氣說,可說是彌補經部無漏種子的缺陷的,『順正理論』(卷二十八)說:
「大德邏摩作如是說:……世尊昔在菩薩位中,三無數劫修加行時,雖有煩惱而能漸除煩惱,所引不染習氣,白法習氣,漸令增長。後於永斷諸漏得時,前諸習氣有滅不滅。以于長時修加行故,證得無上諸漏永盡,然佛猶有白法習氣,言習氣有滅不滅故」。
三無數劫,是菩薩修行的時間,這都是有漏的。但在這個時期,卻能漸漸的熏成白法習氣。習氣在經部,早已與熏習、種子打成一片。這白法習氣,也就是淨界或無漏種。它雖是有漏善熏習所引起的,卻能成佛而不滅。雖不能判明它是有漏還是無漏,雖不知是否大德的創說,但它確是給新熏無漏種子一個暗示,『瑜伽抉擇分』與『攝大乘論』的有漏聞熏,成為生起無漏現行的因緣,不能說與這個思想沒有關係吧!
第三項 大眾分別說系的解說
『成唯識論』(卷二)說:
「分別論者雖作是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名為雜染。離煩惱時,轉成無漏,故無漏法非無因生」。
必性本淨論者的淨性,上面已一再說過。它在心心相續中,指出這明瞭覺知性是本淨的。有漏、無漏,只是有無煩惱、隨眠隱覆的不同。有漏位的心識,它雖沒有給予無漏種子的名稱,但「無漏法非無因生」,也早就適合無漏種的條件了。它與經部同樣的以有漏心為無漏因,經部或者還是受了分別說系的影響。經部沒有指出貫通有漏無漏的覺性,似乎還不及大眾分別說系透徹。
第四章 無境論探源
唯識,有認識論上的唯識,有本體論上的唯識。我們所認識的一切,即是識的影像,這是認識論上的唯識。至於字宙人生的本體,是否唯識,卻還有問題。有人雖主張認識中的一切,只是主觀心識的影像,但對認識背後的東西,卻以為是不可知,或者以為是有心有物的。假使說心是萬有的本體,一切從此出,又歸結到這裏,那就是本體論上的唯識了。這本體論的唯識,在認識上,卻不妨成立客觀的世界。佛教的唯識,當然是出發於認識論,又達到本體論的。到了本體的唯識論,又覺得所認識的有它相對的客觀性,這才又轉到認識論上不離識的唯識了。部派佛教裏,沒有本體論上的唯識學,認識上的唯識無境,卻已相當的完成。
唯識思想的成熟,主要是佛弟子們依著止觀實踐,而獲得隨心自在的事實證明。理論上,從非斷非常的業感緣起的探討下,展開了細心、細蘊、真我的思想,能為因性的種習隨逐的思想。因大眾、分別說、譬喻師的建立業因業果在心心所法的關係,心與種習結成非一非異的融合,完成唯識思想的一面。
任何學派,沒有不承認我們認識的不正確,沒有見到真理的全面,或者根本沒有認識。佛教的生死輪回,就是建立在一切錯誤中的根本錯誤上──無明。它障礙了真智的顯現,蒙蔽歪曲了事理的真相,使我們在虛妄的認識下,顛倒造業,流轉生死。所以要解脫生死,就要看透我們的根本妄執。在這點上著力,才能突破生死的□索,得到解脫。要知道什麼是錯誤的認識,就要研究到我們究竟認識些什麼?這些不是真相,那真相又是什麼?在這樣的要求下,認識論就發達起來,引出了妄識亂現的思想,外境無實的思想,這又完成唯識學的另一面。等到這細心、種子,與無境的思想融合,唯識學也正式完成。
我們有種種的錯誤認識,像無常計常,非我計我,無樂計樂,不淨計淨。一般人見到的快樂、清淨,在聖者看來,卻完全不然。不但凡聖的見解不同,就是凡夫,也是因人而不同的。物件好像共同,而引起的感情、觀念不同,這可以知道我們所認為如何如何,並不就是實在,是因能知的心情而轉移的。這樣,經部師就提出了「境不成實」的思想,如『大□婆沙論』(卷五十六)說:
「譬喻者說:能系結是實,所系境是假,補特伽羅亦假。……彼說有染與無染境,不決定故,知境非實。謂如有一端正女人,種種莊嚴來入眾會,有見起敬,有見起貪,有見起鎮,有見起嫉,有見起厭,有見起悲,有見生舍。應知此中子見起敬,諸耽欲者見而起貪,諸怨憎者見而起鎮,諸同夫者見而起嫉,諸有修習不淨觀者見而起厭,諸離欲仙見起悲憫……,諸阿羅漢見而生舍。由此故知境無實體」。
犢子部主張境、結、補特伽羅都是真實的。有部雖說補特伽羅是假,境也還是真實的。它認為「由境界力令彼別故,……一聚中容有二境故」。它以為所見的境界,雖是不淨的,但它本身也含有少分淨相。依止這少分淨相,想為非常的清淨,因此起貪。倒想為非常清淨,確乎靠不住;但這所依的少分淨相,不能說不是真實。譬喻者的見解卻不然,境界的可意、不可意,因可意而生貪,不可意而生鎮,這要在某一有情的認識上才能成立,並不是離卻能知心,而有可意、不可意的決定境界。所以『順正理論』(卷五十三)中說:
「譬喻部師作如是說:由分別力苦樂生故,知諸境界體不成實。以佛於彼摩建地迦契經中說:諸癩病者觸苦火時以為樂故。又說一色於一有情名可意境,非于餘故」。
單是這樣,只能成立我們情緒上的苦、樂、愛、惡,是由心的分別力而生,不屬於外境的本身,與唯識無境的思想,相差還很遠。但它還有其他的見解,像『順正理論』(卷五十三)說:
「又如淨穢不成實故,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既淨穢相非定可得,故無成實淨穢二境」。
有情因業力的關係,在某一趣內受生,或人、或天、或畜生、或餓鬼,因生趣的不同,所見的淨穢也有差別。像人見海水充滿、清淨;餓鬼卻見乾涸得一無所有,或者是膿血、火焰。這隨類所見的不同,不但是感情觀念的不同了。境不成實,更可以得一證明。後代的唯識家,常用「天見寶莊嚴,人見為清水,魚見為窟宅,鬼見為膿血」的一境四心,證明外境的無實,也只是「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的見地。
經部的上座,主張十二處是假有(大眾系的說假部,也有此主張),這更接近唯識了。『順正理論』(卷四)說:
「此中上座作如是言:五識依緣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故處是假」。
它從五識的不能緣極微相,斷定一一極微的自體,沒有作五識的所緣用。不但一一沒有所緣用,就是眾微和合,眾微還是沒有作所緣的作用。與「如盲一一各住無見色用,眾盲和集見用亦無」一樣。這樣,五識所緣的境界,只是和合的假相,不是真實。五根極微,不論一一或是和集,也同樣的不能為五識的所依,五識是依根微和合的假用。十色處既然是假,法、意二處也不是成實,這是可以比類而知的,十二處是假,雖是說所依、所緣的無實,但所緣不但是五色處,與無為、受、想、行的別法處,它是可以總攝一切的,像『順正理論』(卷三)說:
「又上座說:諸法無非意所行故,皆法處攝」。
所緣的六處無實,實際上達到了凡是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結論。真實的是什麼?是十八界。它在認識論上,可說是二元的。凡是有漏心所認識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是法的實相;在我們所認識的假相背後,隱著真實的因果法相──十八界。這個見解,初期的瑜伽派,像本地分也還取同樣的見地。它建立了離言自性,假說自性。在世間所認為真實的假說自性背後,還有它所依的真實的離言自性。它要建立有宗,它認為沒有這離言的實性,無法建立因果緣起,它要反對徹底無自性的大乘。
經部的所緣無實,與遍計所執的假說自性有關。經部師,怎樣從認識論的見地去解說所緣無實呢?拿眼識緣色來說:假使說眼識所顯現的青色,就是眼識直接的親緣到的外境,這除卻正量部的直取外境以外,小乘都是不承認的。見色的時侯,心上覺得它是什麼形相,是什麼名稱,這名、相,只是總名、總相,也可說是概念。總名、總相,不是青色的自體,它是無實的。這樣的見解,不但經部,有部也會承認。但依有部的見解:這總名與總相,是意識的境界,確不是色法的真相。眼識雖不能見一一極微的自相,但眼識上所顯現的色相,不論是極微的和合或和集,它總是從那一一極微來的。換句話說,意識上抽象的概念不是真實的色法,但依識上所顯現的青色,不能說不依客觀的青色而成立。眼識所見的青相,與色法的青相,是一致的。它的見解,青色是它自體是這樣的,不是因能緣的心識而是青是色的,所以它主張眼識能緣實境。但在經部看來,眼識並不能見到一一極微的自相,只見到和合的假相。這和合相,極微上是沒有的。所以眼識上所顯現的青相,不與外界存在的青色一致。因此,眼識不能緣實境。眼識雖緣不到色法的自相,但並不能說沒有青色。假使沒有超認識的青色,也不能依它而在眼識上顯現和合的青相。有部與經部的認識論,有著很大的差別。
瑜伽派,認為凡是有漏心識所認識的,都是假說自性,都不能離卻名言相。像有部的客觀存在的青相,是必然要反對的。沒有名言識的力量,決不能知道它是青是色。它與經部一樣的,在假說自性的背後,建立離言自性。這一一法的依它離言自性,是必有的,不然就是惡取空。一切境界,都不離心識名言的勢力,這雖已達到了認識論上的唯識,但隱在認識背後的離言自性,經部說是十八界,瑜伽派也承認它是緣起因果,也不見得就是心罷!似乎也沒有充分理由,證實它就是虛妄分別的心心所。『真實義品』成立離言自性,引用小乘共許的教典,我不知它比經部高超了多少!
在認識論上,達到境不成實的思想;在因果相續的緣起論上,達到了細心持種能生一切的見解。彼此結合起來,這依它離言自性,就是心中種子所變現的,它就是心,這是真實。等到攔入認識界,它就出現了別體能取所取的現象,這是不真實的。「實無外境,唯有內識」的唯識論,宣告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