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釋迦牟尼—自淨其心》讀後
——以研究方法為中心
達照法師
佛教東傳約有二千年的歷史了,除早期專注於譯經事業,從魏晉時代起,中國人就開始真正準確地理解了印度佛教的原有思想,並發揮了自己的看法與想法,從而全面展開了中國人對佛教各個領域的研究,同時也產生了在佛學研究方面的專著。緊接著佛經論著的不斷傳來與義學事業的迅速發展,到隋唐時期,中國人對佛教的研究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於是出現了各具特色的佛教“宗派”和各種對佛法理解之後所產生的“判教”,可謂盛極一時。自“會昌法難”之後,佛教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除了階段性的“宗派”復興外,僅留禪宗和淨土宗延續著一線佛光,在義學方面則遠不如從前。這是發人深思的往事!
近年來,海內外教界、學界都關注著佛教的前途與命運,不斷地探討、努力地求索,試圖從各個角度來對佛教作一番準確而又創新的解釋,也即“繼承”和“發揚光大”。於是,義學就起著關鍵性的作用。然而,教界對義學的重視還是遠遠不夠的,可喜的是:教界也還有象印順法師那樣的義學泰斗,這為我們教界後學開闢了對佛教“研究方法”的新道路。
筆者讀過陳兵先生的《重讀釋迦牟尼—自淨其心》(以下簡稱《重讀》)一書,感觸頗深。以陳先生的博學,“重讀”佛陀的教法,其“讀”的方法,很有特色,這在《重讀》中表現的淋漓盡致。今就其對佛陀教法的“研究方法”,說幾點讀後的感受。
第一、以現代人的眼光分析古老的理論,以古老的理論解釋現代人的問題。
這是《重讀》始終貫穿的基本研究態度,站在現代人的審視角度,用比較客觀的研究方法,對佛陀的言教作出了合情合理的分析。如《重讀》所說的:
從現代人的觀察角度,以有益於社會精神文明建設為立場,對釋迦牟尼的思想作一概略的介紹評述。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重讀》是站在“現代人”的立場,把現代人認為有用的、精華的部分介紹出來。由於佛教的義理博大精深,因此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分析觀察,從而得到各種不同的利益。高尚的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對人類能夠起到積極有用的正面影響,從佛教學的起源、發展直到現在來看:部派佛教開始,乃至後來的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等等,都說明了佛教在各個不同的時期和不同的區域裏,所表現的佛學研究方式是有很大差異的,這種“研究方法”的前提,就是因為古大德在當時當處“以‘現代人’的眼光來分析、解釋佛陀的教法”而形成的。
佛教誕生於兩千多年前,其理論模式可以說是很古老的了,但是釋迦牟尼佛的教法又是在空間上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在時間上具有一定的恒常性,這就給後來的學人帶來了很大發揮的餘地。無論什麼國土,什麼朝代,都能夠起著一定的作用,現在也不例外。現代人的生活環境與古人的生活環境固然不同,但現代人的煩惱卻也逃不出古人的煩惱範圍,也即是說“煩惱產生的原因是相去不遠”的。釋迦牟尼佛為古人講述了解除煩惱的方法,當然給現代人也是可以應用的。這在《重讀》中也表現出來了,如第一章《生死事大—抓緊人生根本問題》的末尾一段說:
在釋迦牟尼看來,人類的文化危機和種種社會人心的弊病,病根在於人類缺乏清醒的文明自覺,不能如實認識自身在宇宙中的地位和自身生命的實相,……釋迦牟尼那種以全宇宙為座標省視人生,揭示人生缺陷和社會弊病,直指人生根本問題的智慧,對現代人來說,仍然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
所以《重讀》作者在看准佛教義理的偉大和實用之處,著眼於對治現代人的種種缺陷,這樣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就能夠受到良好的佛教教育。如《重讀》的第八章《“現法喜樂”——釋迦關於過好世俗生活的教誡》中所描述的那樣,都是針對現代人的生活中出現的種種問題,而予以解答的佛陀之教導。因此說《重讀》是:以現代人的眼光分析古老的理論;以古老的理論解釋現代人的問題。
第二、以確認教理來闡述教史,以客觀史料來印證教理。
這是筆者讀過《重讀》之後的又一感受。
首先,如《重讀》的序論中所引《金剛經》和《楞伽經》的那段,佛陀竟然否定了他自己一生的“說法”,所謂:“我從得正覺,乃至入涅槃,於其中間不說一字”。這說明了佛法是超離語言文字、意識思量的。在確認諸經義理為佛陀所說的真實言教的同時,也正好證明佛陀作為一位歷史人物的真實生活景況,佛陀是言行一致的,以確認他的教理,來瞭解佛陀的日常生活情況,這也是研究佛教史比較可行而且新型的方法,這種做法在《重讀》的整篇序論中都有明顯的提示。
其次,是用客觀的歷史資料來印證佛陀的教理,正如《重讀》所說的:
我們在閱讀釋迦牟尼的言教時,應結合他的身教,透過其言教的字裏行間,去努力體味釋迦言說所指之“月”和他在言說時的用心,用禪宗人的話來說,即“朝釋迦老子未開口之前看”,這樣才能準確理解釋迦的思想和為人,並從中發掘出對自身、對人類社會有積極效益的精華。
這裏的“身教”,是指釋迦佛的親身經歷,也即屬於“史”的範疇,也就是把佛陀的“身教”(史料)與“言教”(教理)相聯繫起來,從而更準確地把握佛陀的思想和為人。這種以教理與教史相互印證的作法,也是佛教在發展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方法。例如,過去印度人沒有史學觀念,想寫《印度佛教史》就要靠教理的各種描述,來連貫佛陀的生活年代,排列出具體的佛教史年代,然後才可以貫穿一切在佛教中出現的事情,成為一部佛教史;天臺及其他宗派的各家判教,就說明了這一點。所以,現代人有現代人的視角和觀點,從現在所掌握的史料來對佛陀教理作新的準確的理解,是我們現代人所應肩負的重任。
第三、以不共世間的真諦為特色,以可共世間的俗諦為契機。
佛教之所以能夠得到普遍的傳播,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是取決於佛教的根本思想(真諦)之深奧,及其方便法門(俗諦)之廣大;法門廣大可以攝化各種根機的眾生,思想獨特能夠永久立於不可代替的地位。弘揚佛法,必需把握好這兩重教義。如果單講俗諦,則失去了佛法的真正內在精神;如果只說真諦,則又孤芳自賞不能與眾生相契。所以,只有以不共世間的真諦為特色,以可共世間的俗諦為契機,才能夠把佛法如實而有效地介紹給人們。《重讀》就是用現代人習慣的語言方式,說出了佛陀的根本思想與現實意義。整篇文章是以佛陀思想中的“根本”、“綱宗”、“觀念”、“情懷”、“教誡”為線索,展開廣泛而細緻的研究討論,這樣就能把握住佛法的真諦與俗諦,讓人讀了之後,不但學到了知識,而且起到了啟迪智慧的作用。
第四、樹立教化為目標,兼顧文字的學術性;站在信仰的立場,述說教理的客觀性。
這是在讀完《重讀》之後的又一感受,記得讀印順法師的著作(尤其是讀他的《中國禪宗史》一書)時,也有過類似的感受。站在信仰的立場,以教化眾生為真正的目標,用客觀、科學的方法來對佛法作全面深入的瞭解、研究,經過這種研究得出來的結論,必定是生動而親切的,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和說服力。如《重讀》引池田大作的話說:
……可以說,即使把他說成是卓越的‘人生教育家’、‘人類的導師,也不會過分吧!……那麼對於釋迦的悟究竟表現在哪里,即使以大量文獻為依據,也會感到不很了然。
這一段文章是在說明佛陀的講經說法,就像是醫治百病的名醫一樣,一切都是為了治眾生的執著之病,說出了佛陀的本懷。所有的文獻都只是提供給你教化的方法,所以,即使全面得到了這些文獻資料,對於完全把握佛法和教化眾生這件大事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又離不開這些文獻資料,離不開歷史的史實。因此,在樹立“教化眾生”為目標的同時,還需兼顧到資料的真實性和學術性。這在《重讀》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現。
另外,從《重讀》一書的整體看來,完全是站在一個信仰者的立場,對佛法作了積極的評介,直示佛教教理的客觀性和現實性。古往今來有許多人常常認為佛教是過時的宗教或者“迷信”。《重讀》一書的出版,應該說對弘揚佛法、消除誤解能夠起到非常好的、良性的作用。最後這一點:“樹立教化為目標,兼顧文字的學術性;站在信仰的立場,述說教理的客觀性。”也是身為佛弟子的學人所最應予以重視的。
除上述的四點感受之外,還覺得《重讀》作者的博學多聞,其修行境界和對佛學的理解也是令人欽佩的,把佛法描寫得活躍自如,大機大用。《重讀》以《阿含經》為主要理論依據,或從《阿含經》再延伸開來,或取《阿含經》中與大乘經典可以相聯繫的部分,綜合起來說明佛法的真實內容。《阿含經》是現存佛經中較為早期的著作,可以說是研究釋迦牟尼佛及其思想的第一手資料,這也是《重讀》的優勝所在。這又是筆者所應努力學習的。
若專從學術的角度來衡量,《重讀》完全站在信仰者的立場來述說佛教的教理和教史,則難免會與史實有所出入,或者說與學界的觀點會有所差異。這對一個信仰者來說,或許是一件有益的事,但對一位學風嚴謹的人來說,卻有可能會影響對佛法的準確理解,反而起不了應有的作用。例如《重讀》所引《金剛經》和《楞伽經》上的話(如來不曾說法)來說明“佛陀在強調佛法超離語言文字、意識思量”。但是,據研究《金剛經》乃初期大乘時代的經典,其語言是釋迦佛為了“強調佛法超離語言文字、意識思量”而親口所說的嗎?還是後來逐漸發展起來的呢?這些思想是佛世時就已完全具備、語言在佛世時也已完全形成?這些方面,還是值得推敲的。
總之,筆者讀完《重讀》一書,真是受益匪淺,給我開拓了視野,從更多的角度來瞭解把握佛法,尤其是上述的四點態度,更是現代肩負弘法重任的僧青年所必備的素養。
1999、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