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究其本義,是尺度、度量,所以,關於量的說法有很多很多,比如在《正理經·第一卷·第一章·第二節》中就說有四量:
1.1.3 量有現量、比量、譬喻量、聖言量(四種)。
1.1.4 現量是根與境結合產生的,與名稱概念無關的、確定無誤的。
1.1.5 比量以它(指現量)為先(即有了現量之後才有比量),比量共有三種:有前比量、有餘比量、平等比量。
1.1.6 譬喻量是從與已知事物的相似點中得到關於待認識事物的認識。
1.1.7 聖言量是指一個可靠的人說的話。
1.1.8 它(聖言量)有兩種,因為有指可見事物的,也有指不可見事物的。[1]
而在《數論頌》中則說有三量:
4.現量、比量、聖言量被認為是三種量,因為所有的量都被證明包括在了這三種量中。確實,可被證明之物是通過量證明的。
5.現量是(根)取境。比量被認為(有)三種,它以相和有相為基礎,聖言量是可信賴之人(的言教)和(來自吠陀的)耳聞。
6.借助基於類推的比量,根不(直接)感知(之物被證明)。不能由這(比量)證明(之物)和超驗(之物),由聖言量證明。[2]
瑜伽派的《瑜伽經》中說有三量:
7.現量、聖教量和比量是正知。[3]
勝論派則說量有現量、比量:
現量者——於至實之色等與根等和合之時,而有了相生。比量者——此有二種:一見同故比,二不見同故比……[4]
彌曼差派說有六量:
一現量,二比量,三比喻量,四義准量,五聖言量,六無體量。[5]
其實,古印度還有很多種量,見於文獻的至少有十種量:現量、比量、聖教量、比喻量、義准量、無體量、世傳量、姿態量、外除量、內包量等[6]。基於我們的宗教情感,我們把這些說法叫成錯誤的說法,即使勝論派也說只有現量、比量,我們也說它是錯誤的——對量的解釋錯誤。
二
在佛教中,通常的說法是三量,現量、比量、聖言量[7]。比如《瑜伽師地論》卷十五中說:
……現量、比量及與正教,建立順益道理。[8]
接下來還有對現量、比量、正教量的詳細解釋,文太長,所以這裏略去。在《顯揚聖教論》卷六中有說:
依現、比、至教三量,極善決擇智所行所知事。[9]
《攝大乘論·世親釋》第一卷中說:
與四道理及三量不相違故名隨順。[10]
這裏並沒有明確說三量到底是指什麼,在第五卷中有說:
依證、比、聖言三量,尋求其體,實不可得。[11]
《大乘阿毘達磨雜集論》第十六卷中有說:
成因者,謂三量,一、現量;二、比量;三聲量。[12]
三量的說法仍然是現在比較通行的說法,我舉一下印順導師的例子。他在《中觀今論》中說:
……現在,就以現量、比量、至教量──也名聲量或聞量的三量去說明。(第53頁)
他在《雜阿含經論會編(中)》有說:
應知一切所依三量,若見、若知二種言說,是依現量;若覺言說,是依比量;若聞言說,依至教量。(第21頁)
三
前邊說的是外道的說法以及佛教中的通常說法,而陳那論師(梵文dignāga或dinnāga,藏文Phyogs-kyi glaṅ-po,約440—520年)的觀點則是獨特的:只有現量一量!
當然,一般說來都說陳那論師是二量說,在其《因明正理門論》、《集量論》等中都有論述,比如:
為自開悟唯有現量及與比量……[13]
接下來有對現量的論述:
謂若有智於色等境,遠離一切種類、名言、假立、無異、諸門、分別,由不共緣、現現別轉,故名現量……(同上)
還有對比量的論述,也就不引用了。這個《因明正理門論》相對來說,艱澀了些,可能在當時就流傳不是甚廣,陳那論師的弟子商羯羅主菩薩(śaṃkara-svāmin,約六世紀人)就給編了一個簡編本,叫作《因明入正理論》,在開始的總綱頌中說:
現量與比量,及似唯自悟。[14]
在這部《因明入正理論》中,商羯羅主菩薩把現量、比量、似現量、似比量給算到自悟門,但其實似現量、似比量是不能起到自悟的作用的。沈劍英先生說:
似現量、似比量旨在糾正個人認識和思維中的謬誤[15]。
也就是說,因為似現量、似比量本意是自悟,雖然沒有起到實際作用,但用心是好的。咱們中國的古人也說: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既然是論心,所以乾脆就把似現量、似比量也給放到自悟裏邊了。
但是,把似現量、似比量給放到自悟裏,是會起到負面的影響的,因為佛教畢竟是宗教,既然是宗教,就是以生命的解脫為目的的,可似現量、似比量實際上不但擔負不起自悟的功能,而且攪了自悟的局,妨害了解脫,成了解脫的絆腳石。
在佛教的教義裏,因果報應是絲毫不爽的,為啥本心是自悟的似現量、似比量實際上卻是走到了自悟、悟他的反面呢?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不過這裏不討論。
到了《入論》的正文中,對於現量、比量、似現量、似比量的解說,相對於能立、似能立來說,簡單多了,對於現量的論述是這樣的:
此中現量,謂無分別。若有正智,於色等義,離名種等所有分別,現現別轉,故名現量[16]。
對於比量是說:
言比量者,謂藉眾相而觀於義。相有三種,如前已說,由彼為因於所比義有正智生,了知有火,或無常等,是名比量[17]。
似現量是:
有分別智,於義異轉,名似現量,謂諸有智,了瓶衣等分別而生,由彼於義不以自相為境界故,名似現量[18]。
似比量是:
若似因智為先,所起諸似義智,名似比量。似因多種,如前已說。用彼為因,於似所比,諸有智生,不能正解,名似比量[19]。
陳那論師關於因明的著作,著名的有八部,號稱陳那八論:《觀三世論》、《觀總相論》、《觀境論》、《因輪論》、《似因門論》、《理門論》、《取事施設論》、《集量論》,這是義淨法師(635—713)在《南海寄歸內法傳》上說的。其中最重要的應該是《集量論》,這部論傳到藏地後,被稱為《量經》[20],可見其地位的崇高。根據楊化群先生的《集量論略解序》,這部《集量論》是陳那論師在後期把自己的量學思想給進行集中整理的結果。法尊法師在為此論的歸敬頌“為成量故從自論,集諸散說匯為一”所作的長行解釋中也說,“為欲成立諸正量故,陳那菩薩從自所著《理門論》等諸部論中,集諸散說匯於一處,造此《集量論》[21]”在《集量論·現量品》的開篇頌子,陳那論師這樣說:
現與比是量,二相是所量[22]。
也就是說,現量、比量都是正量。為啥只有這兩種量,當時那麼多的量數,咋在陳那論師這兒都不給算作正量了呢?陳那論師解釋說:
由所量唯有二相,謂自相與共相……除自相共相外,更無餘相為所量故。[23]
這句話就解釋了:因為認識物件只有二種,自相、共相,所以量只有二種就可以了。
因為《集量論》是“陳那菩薩從自所著《理門論》等諸部論中,集諸散說匯於一處”而造的,所以我們乾脆就以《集量論》為本來說。
陳那論師在這兒說了現量、比量是量,是不是否定了其他的量呢?並沒有!我們來看什麼是量:
梵語 pramāṇa 之意譯。有廣狹二義,狹義而言,指認識事物之標準、根據;廣義言之,則指認識作用之形式、過程、結果,及判斷知識真偽之標準等。又印度自古以來,在認知範疇中,一般皆將量知物件加以認識論證,泛稱為量。[24]
這是通常的說法。
量,其性相為“新起無欺誑的識”。[25]
“新證自境之知覺,為量之性相”。[26]
這是祖師們給出的定義。現在先不討論“新起”、“新證”這兩個字,這個定義中的主詞是“識”、“知覺”,“新起無欺誑”、“新證自境”是對“識”、“知覺”的修飾限制。至少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量是識、是知覺。這是大原則。對應的,還有一個叫非量,也就是“不是量”,量和非量括盡整個論域,所以非量實際上是對量的否定。
從量的定義我們可以看出,外人列出的那麼多種量,其實也錯不到哪里去[27],不過是那麼些量,甚至有十多種,這個劃分法子,實在是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顯得混亂而已,並不妨害實質。陳那論師也不過是給出了一個標準——認識物件,因為認識物件只有兩種:自相、共相,所以對應的,量只要兩種就可以了,也就是現量、比量。但陳那論師給出二量只是清晰明瞭而已,但並不能證明他的證量[28]。
隨後,陳那論師又對現量、比量進行解釋:
現量離分別,名種等合者。
此總說若識離諸分別,是為現量……[29]
呂澂先生說:
用離分別這一條件來限定現量的性質,是陳那論師的創見,在他以前,佛家舊說和他宗異說,都是從現量的表面即各種感官和它們物件接觸的關係上找解釋,但陳那著眼于思維的階段,而以沒有達到分別的程度為現量的界限。一超過這個界限,便不是真正現量,或者竟成為比量了。[30]
佛教有佛說佛法、佛說非佛法、非佛說佛法、非佛說非佛法的不同,其中的“佛說非佛法”是被人誤解最大的。什麼是“佛說非佛法”呢?其實就是佛陀所說的五蘊、十二處等,這些法雖然是佛陀所說,但實際上是世間法,是當時的世間共說,就象原子、分子是現在世間人的共說一樣,這並不是佛法,這些恰巧是佛教所要破斥的物件。體現佛陀的證量的,絕對不應該是這世間法,我們不能因為釋迦牟尼佛說了五蘊、十二處,就說它是佛法!
同理,體現陳那論師的證量的,並不是量的“二分”。從量這個角度來說,體現陳那論師的證量的,應該是只有現量!
我的這個說法——只有現量——能說得通嗎?這裏我來拉一些祖師的論述作一下虎皮。先看陳那論師自己的說法,《集量論略解》中有這樣幾句頌子:
迷亂世俗智,比與比所生,憶念及悕求,似現有膜翳[31]。
這是陳那論師列出的七種似現量,其中就有比量。
因為只有現量,比量被陳那論師給列到了似現量中,所以可以列出這樣一個對應關係。
量與非量括盡論域,量只有現量,則現量、現量外一切也要括盡論域。陳那論師在這裏把現量外的叫成似現量,所以這裏的似現量其實就是非量、就是現量外一切。
第二,在《正理滴點論廣釋·現量品》中,在解釋“不迷亂”處有這樣一句話:
如是由說不迷亂雖是排除比量……比量者,即是迷亂。由自顯現本無有義而進入執著為義故。[32]
很明確,“比量者,即是迷亂”,它怎麼符合“現生無欺誑之識”呢?
第三,在《量理寶藏論·觀境品》中,有這樣的話:
所量相唯一。
所知境是唯一自相故,一切取捨於有無自相轉……[33]
既然所量只有唯一的自相,當然能量只能有現量一量了。
這都是古代的祖師的說法,現在人有沒有類似的看法呢?有,
第四,比如劇宗林先生在他的《藏傳因明史略》中有說:
……則陳那把“共相”與“自相”擺在一個平面上來觀察顯然是錯誤的……[34]
劇宗林先生作為一個學者,明確地說陳那論師錯了,我作為一個僧人,不會說這樣的話,我只能說這是陳那論師的方便說。
其實現與比只在“正確不正確”這一點上有相似處,除此之外,全是差別……[35]
這句話的前面分析了現量、比量的諸多不同之處,在最後強調了現量與比量其實是不同之處更明顯。按我們中國人的習慣,就是把差別處挑明,這樣最易於認識。
劇宗林先生在給筆者的《正理滴點論解》寫序的時候,還特意提出了現量和比量是否可以平行並列的問題[36]。
如此,陳那論師的正量確實只有一量:現量。
既然陳那論師只承認一量,為啥在論典中說有現量、比量呢?按佛教義理來解釋,就是度眾生的方便,因為我們凡夫愚癡,不得不隨順有情的習氣。但是自相是事物本身,而共相是在自相上抽提出來的,也就是說,根本就是增益!既然共相根本就是增益,與共相對應的比量又何能是(正)量呢?
附:還有一個語言與事實不重疊的問題,文章中沒有寫出來。
[1]剛曉著,《正理經簡釋》,臺北,法明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266頁。
[2]姚衛群編譯,《古印度六派哲學經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3月第1版,第147-148頁。實際上在陳真諦法師所譯的《金七十論》中,對應的頌子是這樣的:4.證比及聖言,能通一切境,故立量有三,境成立從量。5.對塵解證量,比量三別知,相有相為先,聖教名聖言。6.依平等比量,過根境得成,若依比不顯,隨聖言則現。(見大正藏第54冊第1245頁下欄至第1246頁上欄)
[3]姚衛群編譯,《古印度六派哲學經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3月第1版,第190頁。
[4]湯用彤著,《印度哲學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4月第1版,第117頁。
[5]湯用彤著,《印度哲學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4月第1版,第146頁。
[6]在筆者的《漢傳因明二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36-37頁中有詳細說明。
[7]有些書中把聖言量給叫成聖教量、正教量,甚至有些給叫成聲量。
[8]大正藏第30冊,第0356頁下欄。
[9]大正藏第31冊,第0507頁中欄。
[10]大正藏第31冊,第0156頁下欄。
[11]大正藏第31冊,第0182頁上欄。
[12]大正藏第31冊,第0769頁中欄。
[13]大正藏第32冊,第0003頁中欄。
[14]大正藏第32冊,第0011頁上欄。
[15]沈劍英著,《因明學研究·修訂本》,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年10月第1版,第3頁。
[16]大正藏第32冊,第0012頁中欄。
[17]大正藏第32冊,第0012頁下欄。
[18]同上。
[19]同上。
[20]陳那造,法尊譯編,《集量論略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楊化群序第11頁。
[21]陳那造,法尊譯編,《集量論略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1頁。陳那論師自己給《集量論》作了一個注釋,法尊法師的《集量論略解》其實就是把陳那論師的自注給進行了一下編譯。
[22]陳那造,法尊譯編,《集量論略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2頁。
[23]同上。
[24]佛光大辭典,電子版。
[25]寶僧譯,《藏傳佛教般若中觀因明寶鬘集》,教內流通,據序言所署時間,為2003年3月,第249頁。
[26]中國邏輯史研究會資料編選組,《中國邏輯史資料選·因明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429頁。
[27]比如說其中的世傳量,對具體的張三來說,也可以是新起無欺誑的認識,若不是的話,劃到非量裏就行了。所以說外人列的量,也不能說錯,只不過確實是太混亂。
[28]證量,佛教專用術語,此人有證量是表示此人的修行達到了某個很高的境界。
[29]陳那造,法尊譯編,《集量論略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3頁。
[30]呂澂,《呂澂佛學論著選集·三》,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7月第1版,第1576頁。呂澂先生這句話其實不完整,實際上一超過這個界限,可能是比量,也可能是錯誤的了。
[31]陳那造,法尊譯編,《集量論略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5頁。
[32]勝自在慧著,韓鏡清譯,《正理滴點論廣釋》手稿本。
[33]中國邏輯史研究會資料編選組,《中國邏輯史資料選·因明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272頁。
[34]劇宗林著,《藏傳佛教因明史略》,北京,民族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第62頁。
[35]劇宗林著,《藏傳佛教因明史略》,北京,民族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第100頁。
[36]剛曉著,《正理滴點論解》,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序二》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