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伯斯未完成的禪修之旅
隨著賈伯斯(Steve Jobs)的猝然離世,人們把對蘋果產品的興趣轉移到了蘋果王國的締造者身上。現在我們都知道約伯斯是一個棄兒,他的身上有一半來自生父的阿拉伯血統,他還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除了身世以外,約伯斯的信仰往往成為人們的談資,他早年輟學、吸毒,後來去印度完成了精神之旅後又重歸矽穀;1991年,他和勞倫·鮑威爾(Laurene Powell)舉行了禪宗式的婚禮,他的密友——日本和尚乙川弘文——主持了婚禮;他終其一生都酷愛穿著黑色、禪味十足的三宅一生高領西服……
除了這些軼事外,約伯斯的宗教信仰究竟對於他的蘋果事業有何種影響?《連線》雜誌特約撰稿人史蒂夫·塞伯曼(Steve Silberman)在最新出版的沃爾特·伊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撰寫的《史蒂夫·約伯斯傳》中找到了答案。
坐禪,升級頭腦中母板的捷徑
在塞伯曼看來,伊薩克森(目前擔任CNN主席和CEO、《時代》雜誌主編,也被奧巴馬欽點擔任旗下擁有“美國之音”、“自由歐洲電臺”等政府電臺的廣播理事會主席)不愧為美國新聞界的翹楚,他展現給讀者的是,約伯斯對於佛教的興趣絕不僅僅是閒時燒高香那麼簡單。作為在70年代尋找心理寄託的萬千西方青年中的一個,約伯斯對於禪宗不是淺嘗輒止,或者純粹當作好奇和消遣,他是一個嚴肅、勤勉的修行者,會花很長時間在加利福尼亞塔薩傑拉溫泉冥想。那是美國第一個禪宗寺院,位於加州卡密爾的深山之中。為什麼一個原本一門心思都放在鑽研新母板的人,會願意面壁幾個星期?只能說坐禪對於約伯斯來說,或許是他升級自己頭腦中那塊母板的捷徑。
啟發約伯斯對佛教產生興趣的因素裏,有一本名為《突破修道上的唯物論》(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rialism)的書,作者是秋陽創巴仁波切(Chgyam Trungpa Rinpoche)。秋陽創巴仁波切自幼研習藏傳佛教,少年時代就擔任伏藏師;前往西方傳教後,還曾就讀於牛津大學,弟子包括搖滾巨星大衛·鮑伊(David Bowie)等。在經歷了一場近乎致命的車禍——因為開車時看看板分心,而撞進了一家玩具店——繼而放棄原本的教學方法後,他希望能擺脫純粹的西藏喇嘛身份,把佛教傳遞給更多的人。
他放棄了原本的出家人打扮,重新留起頭髮,28歲時和一個比他年輕13歲的英國富家千金私奔,兩人移民美國傳教。時值嬉皮士文化運動甚囂塵上,無數美國青年——包括約伯斯在內——正在“尋找真正的心靈歸宿”。秋陽創巴仁波切用生動淺顯的語言傳遞原本十分深奧的密宗,很快就成為許多美國反文化明星的導師,詩人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先鋒電影導演斯坦·布拉哈格(Stan Brakhage)、作家肯·威爾伯(Ken Wilber)和歌手瓊妮·蜜雪兒(Joni Mitchell)都是他的弟子。然而,酗酒和風流成性也常令他為人詬病。
塞伯曼認為,約伯斯之所以為秋陽創巴仁波切著迷,除了後者在文字上的直接和手術刀般剖析那些阻礙我們看到事物本質的謊言之外。還有他對那些反抗主流和權威的藝術家、詩人和音樂家的深深尊敬,並視他們為與現代人普遍經受的種種焦慮和精神疾病戰鬥的夥伴。讀讀他關於“達摩”的這段論述,可以將其看作是約伯斯關於蘋果決不妥協的願景的一個藍圖:
“我們作為藝術家應有的態度和完整性非常重要。我們需鼓勵和滋長這樣的信念:絕不向這個瘋狂的世界讓步。一寸寸,一步步,我們要努力以藝術喚醒全世界的人,而不是去討好每一個人,抑或安於現狀。對於你們的顧客或者受眾而言,拔掉他們系統中的那根刺或許很痛。同樣,藝術家的眼光也會讓他們因感到壓力而痛苦。然而,那是必須的,否則這個世界就會走下坡路,藝術家也會走下坡路。”
從“空性”中誕生的蘋果產品
影響約伯斯的信仰的另一本重要著作是鈴木俊隆(Shunryu Suzuki)禪師的《禪者的初心》(Zen Mind, Beginner’s Mind)。鈴木俊隆是三藩市禪宗中心的奠基人,這本書由他的學生特魯迪·狄克遜(Trudy Dixon)根據他平時的話語收集而成,是很受歡迎的禪宗修煉入門書。與當時流行的禪宗教學不同,鈴木俊隆不強調所謂的開悟,而是強調在緩慢、持續的心靈修行過程中不應該有得失心,不要希望下一刻便能坐在蒲團上獲得改變你人生的頓悟。他甚至公開表示,自己都還沒有開悟,對於一位知名的禪宗師傅來說,這是很大膽的表述。他強調,坐禪並不是為了成佛,“人本身便是完美的,只是還可以再有小小進步而已”。約伯斯為最初的Mac團隊寫下的著名的座右銘“旅途本身就是回報”,很可能靈感就來自於《禪者的初心》。在鈴木禪師看來,道路本身就是目標。
《禪者的初心》中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句話是:“在初學者的腦海中,存在許多可能性;而在一個熟手的腦海中,只有寥寥。”鈴木並不希望入門後的學生每天都坐在蒲團上打坐,這打破了以往禪宗修習的做法。他希望弟子們能始終以第一次接觸禪宗的愛好者那種敞開的好奇心來看待它。蘋果產品也具有這種鼓勵、激發初學者之初心的品質。
在《約伯斯傳》裏,還揭示了佛教徒所說的“正念”對於蘋果的成功扮演了何等關鍵的角色。正念(Mindfulness)是佛教術語,五根之一,也是通往成佛的八正道之一,動詞意為“記得”,引伸的名詞形態為“記憶”,也有專注、覺察的意思。南傳佛教上座部重要論著《清淨道論》認為,正念是一種心理過程,通過不忘失的憶念,以保持思慮的穩定。因為念的穩定,使得修行者可以執持(upaganha)善的念頭與行為,放棄惡的行為,形成一種精進、不放逸的力量。15世紀詩人一休宗純被問到什麼是禪時,回答說:“專注。”在被要求做進一步解釋時,一休回答:“專注就是專注的意思。”
在禪修中,專注不僅意味著要注意自己坐禪時的氣息,更意味著日常生活中每時每刻的一舉一動中都要注意保持正念。不管是趕公車還是做飯的時候,跟家人說話還是吃藥的時候,甚至是談情說愛時候。正是受益於正念,約伯斯才能將產品設計得如此出色,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是他在鼓勵自己的顧客產生“正念”:暫時忘記手裏的工具,任由想像力和創造力佔據所有思緒。約伯斯覺得電腦其實只是“心靈的自行車”(bicycles for the mind),伊薩克森寫到,1981年時約伯斯曾嘗試將Mac重新命名為“the Bicycle”,不過這一次,手下沒有聽取他的意見。
在約伯斯看來,重要的是達到你要去的目的地,工具本身變得不再重要,反之,Windows的機器卻時時刻刻以各種各樣的對話方塊和繁瑣使用細節提醒你它們的存在。蘋果的產品就應該讓用戶“直覺般”地早就知道該如何使用,具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品質,就像它們早就存在於天地之間,只不過是他約伯斯重新發掘出來,然後介紹給大家一樣。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最出色的蘋果產品就像是忽然之間由“空性”中而來的一樣(空性,佛教術語,指世間萬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成,隨著因緣的變化而生滅,因此任何事物都沒有所謂的“絕對本質”)。在蘋果產品身上看不到固有的“電腦”、“MP3”、“手機”、“平板電腦”等框框。一切來自於虛空之中,一切都是新的化身。
死亡與未完成的禪修之旅
《約伯斯傳》中,唯一讓塞伯曼覺得遺憾的一點,是伊薩克森對於約伯斯長達20年裏亦師亦友的乙川弘文的描寫太過小醜化了,感覺就是個說著無人能理解的“俳句”的無聊的人。在兩人交往的過程中,乙川弘文常常鼓勵年輕的約伯斯,傳記中寫到,前者曾對後者說:“經商的同時,也完全可以保持與自己精神層面的聯繫。”
不妨想像一下,倘若當初他給約伯斯的建議與之相反,對於數碼世界會有怎樣的恐怖影響。令塞伯曼難以理解的是,為何伊薩克森會在書中加入一段某位元蘋果軟體工程師的話:“他覺得在婚禮上,乙川弘文喝醉了”,雖然又立刻又補上一句“其實他沒有醉”——那位元工程師說的話顯然沒必要寫進書裏。在那之後,伊薩克森對乙川弘文就不再感興趣,甚至沒有把他後來最重要的事情寫進去,那對於約伯斯肯定有很深刻的影響。
2002年,乙川弘文在瑞士一個很淺但冰冷的湖裏淹死了,是為了救他5歲的女兒,結果也沒救起來。可以想像,長期的精神夥伴的去世對於約伯斯的打擊,隔年他自己也被診斷出癌症。在塞伯曼看來,約伯斯從乙川那裏學到的重要的一課就是“接受死亡”,死亡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所以在他得知自己身患絕症後,才能十分淡定。他沒有聽取醫生的意見切除腫瘤,而是採用自以為是的食療方法,放任病情惡化。
對於約伯斯身上不夠符合佛教教義的地方,伊薩克森也一一坦誠記錄。佛教講究的是對待世人哪怕是自己的敵人都要有基本的尊重和博愛,然而約伯斯身上的我執(佛教中指對一切有形和無形事物的執著,指人類太專注於自我而忽略他人的缺點;消除我執是佛教徒的一個修煉目標,認為沒有我執就可以將潛在的智慧顯現出來,成為有大智慧的人,即“佛”)令人難以忽視。眾人回憶中的約伯斯,除了天才的創意外,還有暴君的一面:
他習慣出口傷人,對那些無法理解他完美追求的人,也不會有好脾氣;為了激發下屬超越自我極限,他不惜極盡羞辱之能事。塞伯曼認為,倘若約伯斯是一個更有修為的佛教徒,他或許會對麥金塔真正的父親史蒂夫·沃茲尼克(Steve Wozniak)更公平些;應該能試著找到更平和也更尊重地激勵他人的辦法;肯定也能在製造完美產品的同時不必讓第三世界的環境和工人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在伊薩克森的傳記中,我們看到,哪怕是在接近自己人生的尾聲時,約伯斯在Mobile Me專案啟動之初遭遇災難性打擊時,告訴手下人的話依舊是:“你們辜負了彼此之前的期望,為此你們應該互相仇恨才對”。可見,對於生命已經抵達終點的約伯斯而言,修習的道路其實遠未到達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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