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的歡宴 — 以西藏江孜十萬佛塔為例

  作者: 薩爾吉

  藏傳佛教最吸引人的方面之一莫過於其豐富多彩的天眾世界,本文以西藏江孜十萬佛塔為例,對大乘佛教傳入藏地後,其天眾隊伍與本土神祇的互動、以及此種互動在僧俗層面的反映作了簡略勾勒,揭示了大乘佛教對藏民族心理影響之一角。

  對於遊歷過藏地的人而言,一提起世界屋脊,浮現在腦海中的往往是白雪皚皚的高山、紅牆環繞的佛塔寺廊、絳紅袈裟的僧人、風塵僕僕的朝聖者……而一提起藏傳佛教,則常常訝異於神山聖湖、草場岩穴的眾多天神地祇;佛寺神殿中身形各異的慈悲天眾、威猛護法。的確,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生活在藏區的神靈鬼怪比藏人本身要多得多,他們與其子民同呼吸、共命運,護佑著每一藏人的心靈世界。

  一、內外互攝

  傳統上,當藏人接觸佛教之際,印度大乘佛教已日落西山,步入金剛乘階段,從而與印度教怛特羅有了更多的交涉往來。此種交涉尤其體現於大乘天眾世界,其結果是印度教的眾多神祇被改造、融攝為佛教護法天眾。大乘天眾與印度教神祇的爭鬥在一些怛特羅經本中得以反映,例如《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戲劇性地描述了金剛手菩薩對大自在天的調伏。另一方面,從很大程度而言,藏人是其印度上師的忠實追隨者,且不說浩如煙海的經論注疏、錯綜複雜的傳規儀軌,就連神靈世界亦不例外。江孜十萬佛塔各殿所繪天眾中即有歷經改造的印度教神祇如濕婆、梵天、毗濕奴、甚至包括水天、火天、風天等等。但重要的不止於此,晚期大乘佛教所融攝的不僅是印度教的諸神,同時對其邊地部族的本土神祇亦張開懷抱,歡迎接納,例如,金剛怖畏怛特羅被認為是迎請自斯瓦特河谷,後大宏于藏地,其主尊金剛怖畏也成為格魯派等的修法本尊。晚期大乘天眾世界的開放性在藏傳佛教亦得到了鮮明體現,而這也是藏傳佛教天眾成倍增長的重要因素之一。

  佛教傳入以前的藏地已然棲居有各式神靈。去過藏地的人都知道,當游走于高山峽谷、袤原碧湖之際,在深深折服于景色壯美的同時,路途的艱辛、氣候的瞬息萬變益發顯示出人類的渺小與無助。嚴酷的生存環境煉就了藏人與生俱來的深刻的生命悲劇感,以及由此而生的超越它的強烈渴求。在喜怒無常的大自然面前,人與周圍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毫無二致,親近自然、取悅自然成為生活之要務;自然不再是超然於外,與己無關的異在對象,而是與己息息相關之日用。於是,周邊的每一環境都被人格化,山有山神,地有地祇,水有水神,甚至還有帳篷神,它們名稱各異,棲地不一,共同構成了藏地前佛教時期豐富多彩的本土信仰神譜,人們對其進行避讓、勸慰、頂禮、呼召,伴生出一系列咒術儀軌。隨著佛教的傳入,這些神祇也改頭換面,進入大乘天眾的佇列,成為立誓護法。藏文文獻對這些神祇改宗的記載也史不絕書,最著名的當屬佛教初傳藏地時期蓮花生大士的傳奇故事,藏史稱歎大士以其神通能力,一路降妖伏魔,收編本土神祇,猶如一出跌宕回環的劇幕。與在印度類似,開放的大乘天眾世界在藏地融攝的不僅是本土神祇,還有印藏邊境部族的神祇,例如,據圖齊研究,被稱為門布跋陀羅(mon bu pu tra)的系列天眾當為古格時期諸上師努力下進入佛教神系的門巴人的神祇 。

  大乘佛教對諸等神祇的吸納並非簡單的收編,在神靈原型之外,隨著時空的流轉、與之對應的佛教義理的演進,這些天眾也逐漸昇華,富有密意,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乘天眾。此種演進于藏地概莫能外。在大乘義理的影響下,本土神祇不僅成為外在變易無常器世間的人格化顯像,而且逐漸具有了更深的密意:它們正是異生凡夫內心焦灼、迷亂的混沌世界的真實外相,一句話,是內境的外現。嚴酷的自然環境,迷亂的心識深淵加劇了生命的悲劇感,這正是藏人對世界的真切體悟;反過來,也正是這樣的體悟,使藏人出離的渴望愈發顯得急迫、堅韌。

  二、僧俗分野

  藏人從出生伊始就身處各種神靈的眷顧窺視之中:生神、地神、山神、戰神、寄魂神、念神、魯神……它們或善或惡,每人都要學會對其安撫、避讓、酬謝等。每日清晨的第一捧熏香、第一盞淨水、第一碗新茶、第一勺糌粑都需淨心焚化,迎請天眾歆享;每路過一座山口,均需添石神壘,抛灑風馬。尤其是生神、戰神、寄魂神等更需小心謹慎、專門呵護。藏史記載,吐蕃止貢贊普與臣下比武,因搭狐皮于肩使戰神遁走而為臣下所弑。《格薩爾王傳》也屢次提及格薩爾王破壞對手的寄魂樹、牛、湖等後完勝敵手的故事。這些神靈可謂世間護法,他們如同人類,有喜怒哀樂,有諸種煩惱,也可通過一定的咒術法力加以禦使,他們的身形在幾乎在藏區各寺均能見到。

  除了眾多的世間護法,藏傳佛教中更多的天眾是出世間護法,但此種區分實際上並不十分明顯,猶如藏地僧俗的分野。一方面,藏傳佛教史上的高僧雖精勤解脫,但卻對一切有情深懷悲憫,有一則著名的故事:三僧于山間靜修,其中一人住於湖岸,每當入定之際,其均看見有蚊蟲墮入湖水,於是他出定救蟲,再次入定之際,又有蚊蟲墮入水中,於是他再出定救蟲,如此反復。二僧嘲笑他,說這樣無法成就解脫,該僧說:“解脫的目的是救度有情,但於眼前之有情亦不理會,又何來解脫?”另一方面,許多藏人一生未曾出家,卻專勤解脫,獲得成就,其中的傑出者如米拉日巴。這中間暗含了對大乘佛教二諦說的善巧詮釋。

  具體到大乘天眾,對凡俗百姓而言,他們無分世出世間,均需禮敬供養。名稱不同、身形眾多、密意難解對百姓並不構成特別的困難,他們只需知道這些天眾與自己的日常生活、前生後世密切相關,是他們窮苦生活的護佑者、晦暗命運的引導者。因此,猶如觀看一出宗教樂舞,對依次上場的各色天眾象徵、對劇中的具體指向毋須專注,僅需記住這一儀式,連同劇中天眾一道,將對自己今生來世產生有形無形的影響。

  天眾密意對於專精于此的僧人則錯綜複雜得多。當他們漫步於遍覆天眾的佛塔寺廊之際,真正所睹見的並非具體的天眾身像,而是透過線條、色彩、佈局等折射出的象徵含義。每一尊神都非憑空出現,而都是我們心識深淵中某一隱秘角落的悸動,都是某一密法傳規的圖像化表達。歷經艱辛前往印度求取佛法的藏人所帶回的不僅是浩繁的怛特羅經論,還有與之相輔相成的鮮活體驗。缺乏前者,猶如生而為盲,深陷輪回而不知;缺乏後者,法本只是一堆冰冷的字元、一組無意義的咒語、一系列繁飾冗長的儀軌,永遠不能成為內證之真實。受惠于眾多的印藏大德,他們以自己的修為親踐佛陀之言教,開啟經論之密意,賦予咒儀以實效,將經論義理內化為自證之真實;同時慈悲澤被,將觀修次第中所證之諸境,將內在心識發動衍變之奧義以線條、色彩、標識等可視外相予以征顯。天眾身像由此而現。經中所載“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在此得到了進一步闡釋:證境唯一,但達至此境界的成就法卻可以無窮無盡,每一上師開示的法門皆有其應機有情,皆可成為解脫之方便。因此,法門無量,外顯之徵象亦無量。在此一背景下,大乘天眾隊伍永呈開放之勢,不憚吸收各種新鮮血液;而各身天眾亦成為上師為吾等後學所示隱秘內識之一隅,以此為鑰,循其而入,則可開啟心識之堂奧,親證佛法之微言大義。由上所觀,上師在晚期大乘佛教中扮演了一個非常關鍵的角色,他融攝法界,再示證境、猶如佛陀;藏傳佛教的皈敬頌中除了皈依佛、法、僧外,還加上了皈依上師。正是在上師的帶領之下,有緣弟子才能讀懂色彩、標識等外相包裹之下的成就法,才能緣此外境,直入內觀,待機緣成熟之際,成為歡宴眾神中之主角,受用無上禪悅。

  如上所述,藏傳佛教天眾于僧於俗雖密意各別,但有一個軸心將僧俗聯繫,使僧俗分野絕非截然對立,此一軸心即為救度惡趣。無論是求來世還是求解脫,均需避免墮入惡趣,而唯有救度惡趣,才能彰顯出大乘佛教的願力廣大。救度的思想深深浸淫了藏人的靈魂,以惡趣清靜為名的怛特羅經論、成就法、曼荼羅數不勝數,其中最重要的當屬《一切惡趣清靜》,藏人亦為之不斷作注,並將其作為觀想、修法儀軌的重要組成部分,江孜十萬佛塔對惡趣清靜曼荼羅天眾亦有諸多表現;佛塔中裝藏的佛頂尊勝陀羅尼也冠有惡趣清靜之名;超度亡靈的《中陰救度經》其目的也是為了惡趣清靜。

  三、次第有序

  作為上師內觀心識的外現,藏傳佛教天眾雖數目眾多,但並非雜亂無章,而是井然有序,主尊眷屬共同構成曼荼羅,代表了世界的生起次第。此種次第在怛特羅經論中分為四部瑜伽;在曼荼羅中分為中央主尊、外院天眾、護方護門等;對修法者而言,則需攀緣此等天眾,體會世界生起,然後回溯此過程,達至圓滿次第。江孜十萬佛塔可謂這一理念的充分表達,其為七層,近百間佛殿,猶如同心迭加的曼荼羅,最上一層以金剛持代表佛教的第一義諦,世界從其生起,又回攝金剛持;而參訪順序也是修法次第的象徵,從下至上,依次攀緣,最終達至金剛持,象徵自身與法界的無二無別。各殿塑繪眾多靜怒尊像,有機列布,構成諸等曼荼羅。民間多稱該塔為十萬佛塔,意為內含十萬天眾,這當然是個概數,據不完全統計,佛塔內共有天眾兩萬七千身,一如眾神的會聚歡宴。

  十萬佛塔第一、二層表現的是事部、行部曼荼羅,第三、第五層表現的是瑜伽部曼荼羅,第四層是藏傳佛教各派上師殿,第六、七層表現的是無上瑜伽部曼荼羅,涉及的主要天眾有閻摩敵、勝樂金剛、嘿嚕嘎、佛頂蓋、密集金剛、時輪金剛、大日如來、不動佛、無量壽佛、寶生佛、不空成就佛、金剛薩埵、摩利支天、調伏部多金剛手、白傘蓋佛母、山居葉衣佛母、馬頭明王、不動明王、曜母、增祿佛母、騎虎梃杖、大力明王、幢頂臂嚴佛母、多聞子、寶帳怙主、尊勝佛母、擔木度母、獅吼觀音、不空羂索觀音、拘留拘羅、文殊、摧破金剛、佛頂髻、白度母、普賢、善趣金剛手等等。

  沿十萬佛塔拾級迴旋而上,絢爛多彩的藏傳佛教天眾一一向我們展現,無論從宗教角度還是從藝術角度而言,他們均堪稱傑作。對於瞭解其內在含義的人而言,猶如觀看一幕逐漸拉開的儀式劇,內在的原動力被再次喚醒,心識的隱秘之處被慢慢照亮,次第攀升,漸強漸亮,最終來到金剛持面前,身處清靜光明,整個劇幕達至高潮。雖然天眾的佈局排列、色彩標識均有嚴格的儀軌范式,藝術家不容違越,但在有限的自由空間中,他們仍充分運用了其豐富的想像、無盡的創造力,仿佛這些天眾並非他們繪製,而是應請而至,將自身形象投射於壁面。正因如此,無論是一筆一劃,還是一點一滴,藝術家均心無旁騖、傾其心血,他們深知壁畫知道它完成的時間,凡人所要作的只是盡心盡力。

  四、身沙皆空

  作為立體的曼荼羅,十萬佛塔征顯的是內識外現的次第進程,最終,這出儀式劇應在修法者自身中出演,立體曼荼羅應收攝為身曼荼羅,當歷經種種回環提升,外在的喧囂、內在的迷亂如潮水般退去,一切複歸平靜,明空無別,也正是在這一刹那,瑜伽士體證觀修之真義,洞知此劇之虛幻。猶如聚沙曼荼羅,事成沙散,身曼荼羅也是方便施設,無有實體。在此幻劇中,生命的悲劇感進一步加強,而超脫的渴望益發堅韌。於是乎,在這場眾神的歡宴中,藏人能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從悲心中迸發出菩提光種;他們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歡宴過後的平靜才是事相之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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