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中的蓮花—度母信仰解析

　　德吉卓瑪

　　前言

　　到過藏區或藏傳佛教寺院的人都會記得，供奉在眾佛菩薩中的一位美麗女神——度母，是一尊備受人們敬重和青睞的女菩薩。她與觀世音菩薩、蓮花生大師被藏民族同奉為“世間三殊勝之神”，贏得了藏民族的廣泛信仰和膜拜。按照藏民族的說法，度母擁有十六歲少女的天姿和絕世容顏，慈母般的心腸和救度世間諸苦的神速與威力，當眾生處於苦難、恐怖之中無力解脫時，她便能迅速幫助人們消災排難，消除一切煩惱痛苦和各種恐懼。就這樣，始於印度佛教的度母傳入雪域高原時，便以一個大慈大悲“度諸苦之母”的身份和形象出現在廣大藏族人民的面前。由度母展示的這種文化形態，構成了度母信仰延續至今的內在動力。

　　度母最早產生於古代印度，她的母體或原形是一位活生生的印度女性，後來被尊為救度之母，即度母，成為佛教“萬神殿”中的一員，被世人加以崇拜。西元7世紀上半葉，尼泊爾赤尊公主隨嫁妝將一尊旃檀度母塑像帶入吐蕃藏地以後，度母崇拜便開始在藏族地區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藏傳佛教歷史上的第一座佛殿——昌珠度母殿就與度母有緣。吐蕃藏王松贊干布為昌國運，弘揚佛法所建造的一百零八座神殿中，就包括多康隆塘度母等幾座度母殿。度母的教法儀軌，早在西元8世紀弘傳于吐蕃藏地。藏傳佛教“後弘期”(978)肇始後，著名高僧阿底峽尊者(982～1054)對度母的熱烈崇拜，感染著藏地的廣大信眾，以他為始祖的噶當派將度母奉為該宗派的四大神靈之一，促使度母信仰在廣大藏區盛行。大量的度母經典在這一時期譯成藏文，廣泛流布，度母崇拜在藏族社會達到登峰造極。特別是藏地著名大譯師，諸如年?達瑪劄、巴日?仁欽劄、麥覺?洛智劄巴、奴?強巴貝、丹貝尼協、嘉?森格宗哲、秋曲傑貝、勳奴沃、慈成森格、勳奴西饒、嘉央格貝多傑、西饒堅贊、瑪班曲貝等，從印度、喀什米爾等地將不同師承的有關度母的禮贊、念誦、供養、灌頂、壇城等修持儀軌和密法訣竅譯成的藏文，以千流百匯的態勢傳入藏族地區，大大擴充了度母崇拜的內容，而且其形式更加紛繁多樣。其中，龍樹菩薩的《度母修持法》，阿底峽尊者的《白度母修持法》、尼瑪貝瓦大成就者的《二十一度母修持法》等對藏傳佛教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現已收錄到藏文大藏經《甘珠爾》、《丹珠爾》的相關經籍近七十部。藏傳佛教各宗派高僧大德依據這些教法經典並結合各自的修持體驗和需求所著的各種度母修持法和禮贊等，則數不勝數，且形成各自不同的風格特點和流派傳承，直至今日，相沿不斷。這些教法經典不僅是藏傳佛教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已成為人們認識、體驗和把握度母的一種途徑和方法。

　　度母崇拜之所以能夠長期存在，有其內在的理由和自身的特點。主要體現在大慈大悲的濟世方法讓人親近，從度脫八大怖畏或八大難、內外十六難，到成就一切事業、滿足一切心願，人世間大大小小的事情無所不能。可以說，解人之厄，脫人之災的普遍訴求，令人更容易把目光投向充滿誘惑的度母，自然也就信奉和虔敬度母；度母成了人們尋求救助、護佑的依託及精神上的寄託。在觀修者的眼裏，作為救度的意象或本尊，度母是個人心靈的反映，在內心體驗中化現和顯現出來，轉化為可見的形象，並從心靈昇華自我，以使身、意、語至善至美，利樂眾生有情。這是一個充滿想像和生命力的思維過程，反映的是藏傳佛教的一種心理和倫理寓意。就像種子，深埋在潛意識的沃土中，發芽生長，呈現出潛能，把觀修者帶入另一個心理領域或超越個人的精神王國。“這種精神投射的創造過程，囊括了佛教結構的宇宙世界，從蓮花界(部)到金剛界，以度母為核心，從大日如來佛等五佛到各方女神，按照空間自然運行的秩序層層向外拓展，不僅形成了象徵宇宙之元素的水、火、風、土等和天、地、上、下、東、南、西、北的一個宇宙空間方點陣圖，體現了佛教的一種宇宙觀，而且它把度母信仰中的“宇宙秩序”和價值觀念用壇城的形式固定下來，使信仰者尊奉不疑。它像美學作品既可以在觀修者的內心按其次第有條不紊地構思搭建，體驗度母構築的宇宙世界，也可以用外在的表現形式：平面的、立體的，看得見的、摸得著的曼陀羅(壇城)形式給人們展示度母外部形象化的世界，它不僅象徵著宇宙生命因素的結構和符號，而且具有宗教和哲學，包括美學的意義。當然，它不單純是人們對度母的社會記憶和認知的一種符號形式，或修行者觀修思悟和體驗佛法真理的一種途徑和思維方式，而是度母信仰發展階段的一種文化形態和人類表現宗教意義的一種方式。

　　人類的精神形態歸根到底是在實踐活動的基礎上發生和發展的。對更廣大的信徒來說，度母則是內心的一種依託。因為在藏民族的信仰意識裏，多的是對度母的崇心，而不是成佛的奢望。他們崇拜、信仰度母，主要動機是希望能夠解脫自己的苦難。在這種信念中，一個人從出生到離開這個世界，生、老、病、死，都會得到如同母親一般慈悲的度母的精心護佑，她時時刻刻陪伴著每個信奉她的人，在人生的旅途中護駕護從，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所以，度母雖然也是舶來品，卻成了藏民族的知心神靈。人們便給度母附加上新的職能權力，希望她能給予自己更多的幫助。於是，度母的種類、形貌不只是我們平常見到的綠度母、白度母和二十一度母。《佛說聖多羅菩薩經》中說：“是多羅菩薩，本從阿字生，或生諸行相，不生亦不滅，是相如虛空，虛空性生故，隨應現本相，相一多無疑，色相現無邊，善寂體純一，常現幻化相，密言真實語。”正因為度母具有這樣的特性，便化現無數形相，以綠、白、紅、黃、藍(青色)、黑等的身色，一至十二個面孔，二至三十六隻眼睛，二至二十四個臂膀的各種法相，手拈“烏巴拉”青蓮花等的不同標識，在不同的時間空間隨應現相，做不同的利樂事業而融入“宇宙秩序”之中。為眾有情拔苦救難的這種特性，不僅鋪墊了度母的性質和文化內涵，而且也決定了她的存在方式。但值得注意的是，每尊度母都從同一原型緣起，形成不同的客體。也就是說，從紫檀林，又稱擔木林的度母(綠度母)本原衍生著各種度母，因為度母藏有生起宇宙萬有的潛在力——種子，所以從一個獨立的個體衍生為擁有“一百零八”尊度母的女神群體，還形成了“救八難度母”、“二十一度母”、“度母五神”、“十一金剛度母”、“十七度母”等不同數位組合的一個個集群，以及在不同境遇隨應化現的諸如“開口度母”、“變臉度母”、“無飾度母”、“江河度母”等等，這些度母的產生往往伴隨著其發生的原發事件，並以獨特的文化形態展現出度母與人類社會聯結的一種秩序，從而擴大了度母的宗教功能和價值意義。

　　然而，不論度母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為眾生有情拔苦救難，幫助人們處理生活困境，除去一切業障，則是度母最基本的信條和精神思想。無論是古代的印度人，還是雪域高原的藏族人賦予度母這樣或那樣的職能和權力，只是從度母那裏獲得一種心理的滿足。從宗教學的視角來看，是人的自我心理得到改進的一種依託和手段。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對精神界嚮往的最高發展有宗教，對物質界嚮往的最高發展有科學。前者偏於感情，後者偏于理智。若借用美國心理學家詹姆士的話，宗教是軟心腸，科學是硬心腸。由於心腸軟硬之不同，而所嚮往發展的物件也相異了。”作為崇拜物件的度母，在藏民族信仰體系中已不再單純地是一位救苦救難的女神，她從最初的救苦救難的救度之母，發展成為“萬能”之神，滿足和慰藉著人們的心願和虔誠之心，她不僅是藏傳佛教各種儀軌的“託盤”，而且占卦、預言等等亦是度母信仰之內容，其影響力滲透到了藏民族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不可或缺。而且度母崇拜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形式，也與藏民族的其他精神形態處於聯繫、滲透、轉化的辯證關係之中，反映在藏民族神話傳說和詩歌等文學藝術謳歌的內容中。關於藏民族起源的神話《猴子與羅刹女》中，女始祖羅刹女被後人譽為度母的化身，使度母與女始祖羅刹女有了關係。藏傳佛教各宗派高僧大德的度母禮贊更是形式多樣，難以計數。二世達賴喇嘛的白度母贊，五世達賴喇嘛、薩迦班智達、元帝師八思巴的度母禮贊、多羅那他的度母禮贊，七世班禪為在凱卡功德勒多傑出家的姐姐益西曲增作的二十一度母會供頌及藏文三十字母度母贊，阿旺益西圖丹饒江巴的藏族詩歌三十五意義修辭法度母贊等，以度母典雅端莊、美麗動人、仁慈祥和如母親般慈悲的形象，以她那無邊的慈悲救度眾生和成就各種事業的偉業為筆墨和寓意，豐富了藏族文學藝術的內容。

　　特別是度母對藏族女性關懷備至，藏族歷史上的許多傑出女性，是她的化身。比如，藏傳佛教覺域派的創立人，藏族著名的女佛學大師瑪久拉仲，號稱“內看是至尊度母，外看是般若智慧佛母，秘密乃多傑帕姆佛母”。藏傳佛教噶舉派尊奉的大護法阿齊曲吉卓瑪，被認為是諸佛之聖母，是諸佛智慧和事業的化現——金剛度母。作為度母的另一法相或伴神多傑帕姆佛母之化身，目前已在藏傳佛教傳承十二世。可以說，度母賦予藏族女性的是一種自信、理想和神聖，同時將女性置於神秘的光環之中，令人無限遐想、倍感親切。記得曾在某一尼寺調研時，一位德高望重的尼師說道：她們在觀修時，總是思維女性是世界上最優秀、最美麗的，就像度母一樣。度母的精神感染著她們。故此，在藏族地區以度母——卓瑪、白度母——卓嘎命名的女孩很多很多，度母使藏族女性的名字更加美麗，同時也帶上了宗教的色彩。

　　誠然，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人們的宗教信仰和宗教行為會因時代的不同、文化傳統的不同而各放異彩。就像佛教本身一樣，在印度幾乎衰落了的度母崇拜，卻流傳於藏族地區及藏傳佛教中，千百年來，盛行於世，經久不衰，廣受歡迎，當下甚至在內地、臺灣等地亦十分流行，且影響巨大。作為一種精神形態和信仰對象，度母或許業已成為信仰者的一種精神珍品，在人們的信仰體系中享有極其崇高的地位。但是，不論度母給予人們多少心靈上的安慰和滿足，給人的美感多麼的雋永，賦予世人的想像多麼的奇詭豐富，在這裏，我提筆只是把她作為一種宗教文化形態來讀釋，想把一個真實的度母介紹給世人，力圖使人們能夠準確地認識，科學地理解這位在藏民族中具有很大影響力和生命力的女神和菩薩。因為，我們知道任何一種文化，只有正確地反映和闡釋，才不至於使之以訛傳訛，陷入誤傳或誤解之中。我想這也是一個學者對學術的一種責任和貢獻吧。希望本書能為你認識和瞭解度母，開啟一扇小視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