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12/07/14 00:17:29
學習次第 : 進階
無私的人確實存在
宗薩欽哲仁波切:
記者:目前人類社會的基本單位主要還是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您如何看待人類形成的這種婚姻制度?有何好處和缺陷?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婚姻是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我總是談定義,因此,也許我們現在應該重新去思考婚姻的定義。兩千年前跟現在的婚姻的定義,可能是不同的。我們現在有許多挑戰。以前沒有電視,所以先生、太太和小孩晚上都一起彈鋼琴,那是過去對婚姻、對先生、太太的的定義。而現在的婚姻,先生太太必須以工作為生,因此有他們兩個不一樣的工作,他們還有兩個電視,各看各的節目,這些狀況自然就產生一些力量來重新定義婚姻。這是半開玩笑的:婚姻應該以這樣來瞭解,把它想成像一個公司一樣,為了經濟與人力節約的原因而有一些規條;而作為一個佛教徒,我要說婚姻最主要的目的,應該是夫妻之間相互給予對方自由,而不是互相限制、管束。
記者:在您成長的過程中,是否接受過性教育?您覺得正確的性教育應該是怎樣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沒有受過性教育,不過在不丹成長——雖然由於現代化的關係她已經逐漸失去特色——在整個不丹的社會,性並不是太大的一個禁忌,這是有益的。當然我們應該給小孩子有關性方面的教育。有各種原因,當然也包括健康方面的理由,我們應該對小孩子進行性教育。可是困難的挑戰是,伴隨著性而來的,會有很多情緒,這是很難教導、很難學習的課程,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同。有性就帶來會情緒上的糾葛,例如期待、假設,所有這些都會產生,比如說像失去信心的問題。由於學校不教這些東西,所以我看過一些年輕人,因此而不敢去約會,怕受到拒絕。情況嚴重的話,還會產生強大的自責。我們又有一些驕傲,有面子問題,沒有信心,就沒有面子可以失去。
記者:在中國,現在年輕的一代最大的問題是太隨意了一些,最小的墮胎女性只有14歲。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因此剛剛我們提到必須講因果,必須讓孩子們學習因果。特別是男生,他們有責任要學習這個因果——因為你的行為會讓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變得悲慘,也因為這樣,你可能一輩子都會被追逐,不是被鬼追逐,而是被罪惡感追逐一生,因為你知道你影響到另外一個人。
記者:宗教組織辦的學校您認為有何長處和短處?在您去過的世界各地的學校中,您最讚賞的學校是哪家?您欣賞它的什麼?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基本上很普遍的來說,強迫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去接受某種思想都是不好的。宗教是靈性的事情,他們必須自己去追尋。我們不能強迫餵食他們。如果這樣做的話,不管宗教的精髓是什麼,就會失去。我總是喜歡一個人為了追求真理跋山涉水、飄洋過海的這種故事,這是好的。可是如果宗教是強迫銷售給你的話,這是很令人懷疑的。我們剛才也講過,對孩童的教育,教育他們因果的關係是最理想的。現在有很多新時代或者現代另類思考的學校,我也去過一些。有一些在印度,我覺得非常好。因為他們教導一些從物質觀點看起來毫無價值的東西,例如讓小孩子學習古典音樂和舞蹈,而且教很多年,保證不會因此技能找到工作。但我認為這種教育給了孩子們特別的東西,讓他們非常優雅。總之,回到這因果的教育。我們現在實在是忘記了這個。下一代的小孩會忘記,不知道在我們吃飯之前有一個叫做“烹飪”的過程。他們可能以為食物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記者:中國的教育改革存在許多困難,比如很多窮人無法享受到合乎品質的教育,學校和商業聯繫太緊密,教育過多注重技能培訓而不是人的品格和潛力的開發,您覺得一個能讓大多數人受益的教育體制的建立應該注意哪些問題?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認為教育應該教給學生一些消費社會認為完全無用的東西,比如像音樂、舞蹈、戲劇、詩詞等這些東西——這些可能不會為你帶來很多金錢,但可以在生命中為你帶來更多優雅與優美的東西。目前,人們認為任何可以帶來金錢、薪資和利潤的,才是我們需要去學習的。你可以看到現今社會的狀況:真正給社會幫助的人,像教師、員警、護士等,他們卻可能都是工資最低的一些人。舉個例子說,我以前去臺灣的時候,在交通高峰時期,看到有一些人在街口幫忙指揮交通,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些人是計程車司機,是自願來幫忙引導的,這是非常有價值的。所以事實上我一點都不會感到驚奇,如果有人說,這個世界、或我們整體的經濟之所以相互結合在一起,不是因為藍領階級的關係,而是因為所有這些從事自願工作的人,因為有這麼多志願者在做這麼多事情,把這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可是我們對這些人卻不夠重視。比如說母親懷胎九個月,事實上她們是在替這個社會做服務,這應該被視為一種工作,應該反映在GDP指數上。可是在我們現在這個完全以經濟驅動的社會裏,卻徹底忽略了這種事情。當我聽到有工作的懷孕的人,只能有一個月的假期,簡直是很不人道的事情!
記者:中國女性有三至四個月的產假。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那太好了!
記者:今天的中國已經出現了富豪階層,在他們資本積累的時期很多人都幹過一些不可告人的損害他人及公眾利益的事情,但他們現在作為成功人士很受追捧和尊敬,於是有些人就認為只要成功了,做過什麼並不重要,那麼為什麼在當今的社會佛家說的因果不虛不那麼容易被感知呢?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根據佛教的看法,“業”會永遠跟隨你,如同影子一般,如果這些富裕的人做一些好事的話,是有可能彌補或淨化他們以前做過的不好的事情。可是一般而言,我們實在是很難跟所有的人說我們不要有貪婪,雖然佛陀教導我們很久了,但這可能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然而,我們可以學習一種比較聰明的、具有證悟觀點的“貪婪”,甚至從一個常識的觀點來說,如果我們能讓窮苦的人稍微富裕一點,我們更可以買更多的產品給他們。但是目前富裕的人不這樣想,他們都只想到自己富裕,我在這裏講的並不是什麼慈善的行為,只是在講非常實際的做生意的觀念,讓別人更快樂一點、更有錢一點,也許不像你這麼有錢,讓別人更快樂,你自己也會更快樂。目前中國這一代富裕的人,應該有責任讓未來的下一代的中國人更好,所以他們應該要想到貢獻一個更和諧的社會,更能永續的環境,而且更具有遠見,而不要在眼前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消耗殆盡。
對仁波切的採訪佔用了他難得的休息時間,好在這些嚴肅而沉重的話題並沒有使現場的空氣凝結,這些可能令很多人感到困擾的問題是我們要共同去面對的,而仁波切以他的智慧讓這些迷霧變得清透起來。
記者:有人說您是出家人,有人又說您不是,請問您是嗎?藏傳佛教是怎麼區分出家和在家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在西藏地區,“律”的修持是非常衰頹的。事實上,純粹的“律”的修行,即使在很多地區的大乘佛教裏,尤其在日本,也已經衰頹了。但在緬甸與斯里蘭卡,“律”的修行維繫得相當完好,或者我們可以這麼說,他們已經盡最大能力保持“律”的修行,因為在21世紀要修持好的律是非常困難的。在西藏地區,由於密續的引入,雖然不是本來的意圖,卻也造成了更多的迷惑。在緬甸或泰國,在一個大的聚會裏,如果有比丘或比丘尼在場的話,即使是國王也都要席地而坐。這就是律應該要做到的事情。但是在西藏地區,有很多高階喇嘛或傳承持有者都是結過婚的。所以從嚴格的律的觀點來看,這一點可能會讓很多人感到迷惑。可是大家要記住,在佛教歷史上很多重要的大修行者,都是所謂的在家眾,甚至在大乘佛教裏,如果我瞭解正確的話,在中國,人們看重觀世音菩薩和文殊菩薩甚于舍利弗(注:觀世音菩薩和文殊菩薩在經中記載都不現出家人的相,但舍利弗是現出家人的相)。在中國,沒什麼寺廟供奉舍利弗,而到了五臺山,整座山都是供奉文殊師利菩薩的。律是非常重要,幾乎就是佛法的骨幹。但是在家的修行者也同等重要。因為在家修行者和在家的佛法護持者,是佛法可以繼續存在和興盛的一個因素,他們與出家眾有一樣的貢獻,也許還更重要。
再談到我自己,我有一個很大的執著,我從小就不喜歡有人在背後指使我做什麼,這是我從小就有的一大弱點。我的家族是屬於在家眾的傳統的家族,會要結婚的。因為我是長子,所以有一種壓力需要我結婚生子。我的前一世也是結過婚的。對我而言,我有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結婚就是有個人在後面指使你。可是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剃度,所以我不是一個剃度的出家人。我等於是介於中間的狀態,可是從某個觀點來,這種狀態對我的我執是相當好的。因為如果剃度的話,我會很驕慢。所以剃度跟結婚這兩者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發生,可是兩者也都可能隨時發生。
記者:對於出家人來說,也需要關心基本的生活需要,而實際上,宗教的經濟活動在人類的經濟活動中從來就是很重要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您如何看待中國內地這些年興建寺廟,寺廟也參與許多經濟活動的現象?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個問題是很確實,的確是這樣。要做一個好的出家人是很困難的,我們在這兒不只是談出離於家庭生活,當然這已經是一個大題目。我們在談的是作為一個真正的出離者。目前,有很多出家人事實上享有非常好的寺廟、環境等,甚至比在家人還要過頭,這種狀況就是偽裝的精神性修持,是物質主義的精神修行。對出家人而言,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托缽乞食。我對很多佛教中心或者寺廟參與經濟活動有一種混雜的感受,一方面我可以瞭解在現代社會可能有某些必要性,但一方面這很危險,因為可能會做得過頭。
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大眾供養的東西絕對不能浪費掉,或者拿來做錯誤的使用。尤其是錯誤的使用,特別要避免。所謂錯誤的使用,並不一定是指買太多香啦等等這類事情。拿去做錯誤的使用,是指把人們供養三寶的東西拿去作為滿足自己的舒適和利益之用,這是非常不好的,而且很可能會發生。做錯誤的使用也是一種非常相對的狀態。比如說,即使你是去買或做了一尊很大的佛像,假如你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或做的,這個也算是一種錯誤地使用供養。
記者:由於宗教場所的特殊性,寺院的經濟收入不需要繳稅,也缺乏監管,因此,國內經常會爆出寺院主持貪污腐化的新聞,請問您如何看待這些現象?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個也是藏傳佛教寺廟所要面對的問題。遺憾的是,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雖然政府可能不向寺廟課稅,可是寺廟本身應該對僧眾有透明的財務交待,事實上在佛陀時代就有這樣的規矩。我很擔心會有很多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希望寺廟可以多投資一點在像兒童教育或者是醫療健康這方面的工作,而不要花太多錢去放在物質的財產上面,因為這種到最後都會產生爭端。
記者:中國很多人對慈善組織存在相當多的質疑,主要是對善款的使用方面,請問您的基金會是如何保證善款的合理使用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要求的就是透明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要求自己這樣,也要求基金會每一個人這樣做。事實上,透明化對個人或者對其他人來講都是最快樂的事情,尤其是在財務方面。可是最重要的當然還是要依據正確的發心,如果一個人有正確的發心,所有這些問題都能被解決。
記者:人類的財富不斷在增長,尤其到了上個世紀,增長速度越來越快,儘管時不時會有經濟危機的出現,好象也阻擋不了世界經濟增長的勢頭,
佛家講“生滅”,您認為人類的財富會持續不斷地這麼增長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非常個人化的一個事情,我相信從個人的角度而言,會有增,也會有減。當然另外一個問題是我們怎麼定義富裕,我們是在談快樂的富裕、滿足的富裕、人類品質的富裕,還是我們在談資產報表上的富裕?這些定義都不一樣。理想上,人們應該將富裕定義在根基於快樂和滿足上面的富裕。
記者:您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有何印象以及有何評價?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中國和印度一樣,有很大的機會顯示給世界上其他人——我們可以經濟上變得富裕,同時還可以拯救這個地球,我希望中國不要失去這個機會。像美國這種國家,被他們既有的公共系統卡住了,所以如果他們要做的話,需要從頭來過才行。但是像印度,他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對的事情。我就是不瞭解為什麼中國和印度非常勤奮地追隨所有在西方做過的各種經濟上的錯誤的措施。我很希望看到20年後,印度在馬路上跑的公車是以太陽能跟水發動的,而不是汽油。他們可以現在就做這件事情。我也希望20年以後在中國看到,整個國家完全不用塑膠、塑膠袋,但所有的東西都很新鮮地包裹起來。這是做得到的。因為我們上月球都做到了,不是嗎?我非常佩服中國的鐵道系統,公眾的交通系統非常好。有很多事情這兩個國家可以努力。
記者:但是在中國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中國人相信落後就會挨打,我們認為當年打我們的國家一定比我們先進,所以我們現在都在學習那些被中國這一百年多來定義為先進的國家是怎麼建設社會的,中國人這種恐懼怎麼能消除?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一個對的問題!這就好像是有個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在欺負那些還沒有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我們應該很得意自己還沒有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而且反過來教導那些把大便拉在褲子裏面的人如何可以不要那樣做。
記者:如果讓您當一回未來預測學家,您認為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宗教會消亡嗎?國家這種形式是否也會消亡?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確定各種宗教都會演進轉型,而且相信國家也會演進轉型。
記者:從佛教的觀點看,不能執著於“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但人類歷史似乎又在進步,您承認人類的整體意識會越來越進化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從個人的觀點來看,某些人對時間空間的執著的觀念可能會改變,這些人會從執著於時間空間的觀念裏解脫出來。可是大多數的人會持續地相信時間和空間的限制。
記者:最後一個問題,有人說您是蔣揚欽哲旺波仁波切二世的轉世,也有人說您是文殊菩薩的化現,您覺得您是嗎?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連一霎那記得我是蔣揚欽哲旺波、或是蔣揚欽哲確吉羅卓的轉世都沒有過,至於文殊師利菩薩那就更遙不可及了。我覺得有點像是這樣的狀況:我被自己的業力所註定了,因而陷於這兩個名號之下逃不出來。我祈禱我不要——即使只有一秒鐘——自認為是這兩位的轉世。可是有些人可能由於他們的好的業報而被加持,因而投射出來認為我是這兩位的轉世,這是他們的善報。對此,我會很樂意作為他們的玩具。
記者: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因為漢地很多人其實很難理解什麼叫做轉世。大家會覺得就像你把一個接力棒不斷交給下一個人一樣,但真正意義上的轉世,仁波切怎麼理解?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轉世基本上只是一種連續的狀態,例如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是一個連續的狀態,既非相同,亦非不同。可是你說不瞭解這個迷惑,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西藏的轉世的系統更讓這個事情更加令人迷惑。
記者:對,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