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與慈悲
宗薩欽哲仁波切
了知自他之間的平等,好壞之間的平等,一切二元對立之間的平等,這就是悲心。但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悲心是很難生起的。有太多強有力的東西,如自私、我執以及助長我執的因素,在阻礙悲心,與悲心作對。
1997年,頂果欽哲仁波切的轉世“欽哲揚希”在尼泊爾舉行坐床大典。典禮之後,宗薩欽哲仁波切開示“欽哲”之意涵。
金剛乘中,上師的觀念非常特別。我們在座許多人都是尊貴的頂果欽哲仁波切的弟子。今天是仁波切轉世的坐床大典,而所有的欽哲轉世都被認為是無垢友(Vimalamitra,毗瑪拉密紮)與赤松德贊王的轉世。
偉大的蔣揚欽哲旺波是藏傳佛教共與不共傳承最重要的導師之一,不是因為他法座殊勝、位階甚高,而是因為他在證悟上成就卓然。他與蔣貢康楚 (Jomgon Kontrul)、秋吉林巴(Chogyur Lingpa)及蔣揚羅迭汪波(Jamyang Loter Wangpo),一起推動了利美運動(不分派運動)。他不僅是一位學者和聖人,也被認為是五位尋寶法王( five king tertons)之一。他有五位化身——身、語、意、功德、事業。意的化身即是尊貴的頂果欽哲仁波切,他和偉大的蔣揚欽哲旺波有相同的特質。
“欽哲”(Khyentse)一詞的大意,是智慧與慈悲。見過前一世尊貴的頂果欽哲仁波切的人,我相信你們還記得他是智慧與慈悲的化身,也是兩者的展現。對我們這些無明的眾生來說,即使我們能夠在智識上明白智慧與慈悲,要想見到智慧與慈悲的現實典範卻非常困難。而我們許多人有這個機會,這是極為珍貴的。因為過去世的善業,我們見到前一世的仁波切,現在又有這麼好的機會見到他的轉世。雖然我是被祖古貝瑪旺嘉 (Tulku Pema Wangyal) 拖來的,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能借這個機會宣說幾句法語積累福德。
因此我決定說幾句和“欽”、“哲”二字有關的話,因為我們都認識一些欽哲的轉世,同時也多少知道所謂智慧與慈悲的概念。像我前面所說的,“欽”(khyen)代表智慧或理解。但這裡所說的並不是一般的智慧或理解,而是了知所有現象之究竟真理的心。有一些例子可以說明智慧為何必要。當我們不瞭解一些事情時,通常就會產生問題;當我們不全然瞭解時,就會瞎猜疑。我們有許多不瞭解或誤解的事實,之所以會有這些無明,是因為累世的習性。
雖然有些人可能對智慧有一點智識上的理解,但真正具備智慧卻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在佛法裡,當我們談到智慧時,是指從妄想中解脫出來的智慧,而許多時候我們所認為的智慧,並不是真正的智慧。在大乘中,智慧指的是了知無我的心或了知自我本空的心。即使研讀起來容易,要實證卻非常困難,這是因為累世對自我的執著使然。
在佛法中,我們談到輪回與涅槃。輪回是存有妄想的地方。所謂無明或妄想,譬如我執,並不是說我們確實有一個染汙存在,必須要清除它。事實上,所有這類妄想和無明都不存在,但是由於我們自己的不安全感,我們以為它們存在。我們對自我的存在非常執著,乃至常忙於成為這個自我的奴隸。現在,智慧了知妄想並不實存的真相,但就像我之前說過很多次的那樣,一個人雖然能夠通過研讀經典與接受開示大致理解智慧,但真正證得智慧則必須具有許多福德。
虔誠心亦是如此。理解什麼是虔誠很容易,但要有虔誠心,則需要具備很大的福德。在有福德之前,你是不可能有虔誠心的。我想不只是智慧、慈悲、虔敬這樣的精神性特質,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快樂,也需要有許多的福德才行。
舉個例子來說——但這麼說好像有點野,假如我的翻譯對這位尼師說:“你好美哦!”倘若她具有哪怕是稍縱即逝的福德,那麼這番恭維必定會帶給她很大的快樂,但如果她沒有足夠的福德,同樣一句話可能會造成問題。比方說這句話會使她產生期待,雖然我的翻譯可能只是出於禮貌,但因為沒有足夠的福德來適當地詮解這句話,她可能會期待跟他到別處去!這時候,如果翻譯是有耐性或講究技巧的人,倒還好,不過我並不認為他可以每天對尼師說你很漂亮。所以福德,藏文稱為“索南”(sonam),真的是能對每件事產生重大影響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我相信你們一定在人生裡有過這樣的經歷,有時本應令你不開心的事卻讓你高興不已,這極大程度上是因為福德的緣故。
現在你可能會想:“要怎樣才能有福德?”很奇怪,對於想要有福德這件事,也必須先有福德才行。福德是福德的因,這是佛法修行中困難的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完整的智慧觀念是超乎各種概念、超乎所有習性的攀緣之上的,為了得到這種智慧,我們談福德,而福德與我們的情緒息息相關。空性亦然,這是我們必須了悟的。為了證悟空性,一個人必須要有福德。就像是對上師讚頌或獻供(一如外面的人正在做的),或是像你們之中的某些人耐心地聽我說話而不被外面的鼓聲所幹擾一樣,一個人能夠以這些方式來累積福德。
有兩種積聚福德的殊勝方法:對眾生的悲心,以及對佛、法、僧與上師的虔誠心。事實上,兩者可以化簡為一,即慈悲心。當我們談到大乘時,談的就是慈悲心。
這種悲心在金剛乘裡,大多被詮釋為虔誠心,這也是“欽哲”之名的第二個面向。藏文裡的“冊瓦”(tsewa)即是悲心。悲心不只是同情心,事實上,它是了知平等的心。了知自他之間的平等,好壞之間的平等,一切二元對立之間的平等,這就是悲心。但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悲心是很難生起的。有太多強有力的東西,如自私、我執以及助長我執的因素,在阻礙悲心,與悲心作對。
我無法討論你們的狀況,就我自身經驗而言,哪怕幾秒鐘的時間,我都很難擁有真正的悲心。當我讀菩薩戒、祈請文、祈願文時,即使我瞭解其含意,但這一切的背後仍然是自私之心。大乘經典裡談到許多不同的菩提心,最殊勝的菩提心是一種牧羊人式的菩提心——希望為了眾生而成佛,希望在所有眾生都成佛之後才成佛。這種菩提心是非常難以理解的。
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這樣的菩提心,我可沒有。我不在乎別人,最起碼我覺得自己很棒,好歹我想成佛。很多人並不想成佛,至少我是想成佛的,雖然我只是為了自己而成佛!對你們來說想必也是如此。當我們向佛、法、僧三寶獻供時,雖然嘴上說是為了一切眾生的緣故,心裡想的卻是為了自己的好處。所以對我來說,對眾生的悲心是很困難的。在金剛乘裡,虔誠心被解釋為較高層次的悲心,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金剛乘的原因之一吧!
對一個初學者、一個充滿染汙的眾生來說,修習虔誠心時,可以從某個人——譬如你的上師——開始著手,因為讚賞某個人比承擔個人責任要容易得多。而且我想我被吉美林巴之類的人洗腦洗得很愉快,吉美林巴曾說,年復一年地誦咒、修習儀軌、作法,雖然很好,但沒有一件事能和一分鐘的禪定相比,因為禪定更能洞徹我們的心靈。他又說,年復一年的禪定,無法和片刻憶念上師相提並論。這是何以我覺得虔誠心的修行非常重要且無所不含的原因。
但我也明白,許多人很難擁有虔誠心。對那些見過偉大的上師,如至尊頂果欽哲仁波切的人來說(像我自己就非常幸運地親見了仁波切),我想我們會比較少有不恭敬的看法;但對那些必須跟我這種人相處的人來說,我完全理解為何虔誠心會是這般困難!如今你們甚至對上師都沒有太多信心。
我知道你們之中有許多人是老修行,一定反復聽說過這樣的事情。我想說的是,全然信任上師是相當困難的。我要談一些我自己的經驗。最近我在修上師相應法時,完全照著法本觀修,觀想上師在面前和其他種種情況。到了祈求加持的部分,則可以祈請殊勝或不共的加持,也可以祈請一般的加持。當然,殊勝的加持祈請是為了成佛、增長智慧、去除無明等,這是修持上師相應法的究竟目的。而為了助益人類,也可以祈求一般加持,這是長壽、不生病和種種世俗利益的加持。我注意到,我對勝義性加持的追求遠遠少於對世俗性加持的追求,我並沒有如祈求長壽、計畫的成功那般真誠地祈求除掉自我。於是我明白了,我依然執著於這世間的生活,事實上我把上師當成了神祇,請他賜予特定的報酬。當我意識到這並不是很好的想法時,我覺得,能體察到這種過失也得自上師的加持。有時,當我設法瞭解自己的過失時,心裡不知又打哪兒冒出傲慢的、不知不覺混進來的自我,想著:“哦,我設法瞭解我的過失,這很好。”情況總是這樣。然後我又開始自責起來,對自己說道:“不行,我不能有這樣的自我。”
你們知道,我對寫劇本、拍電影這些事情很感興趣。於是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對上師這般祈請:“請加持我,讓我順利寫完劇本,讓我的拍片計畫成功。”隨即卻想:“不行,至尊頂果欽哲仁波切根本不知道怎麼拍電影,我怎麼可以這樣要求他呢?”那時我正在讀蔣揚欽哲旺波和欽哲確吉羅卓的傳記,其中屢屢提到他們對上師所持的虔誠心是如何的深厚,以及他們如何向上師祈求證悟成佛、饒益眾生等一切成佛特質的加持。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所祈求的是如此世俗的東西。但因為我讀了足夠多的佛教書籍,也因為我的心、我的自我、我的自私是這麼的聰明,所以能找到很巧妙的藉口,會想自己祈求寫好劇本的加持,是為了利益眾生的緣故。
然而我又告訴自己:“不行,我利用各種大乘的藉口,只不過是在助長我的自我和自私而已,這是不對的。”再想到我向上師祈請拍好電影的加持,同時卻認為:“不對,不對,他不知道如何寫劇本,他不知道如何掌鏡頭,這類事情他都不清楚。”於是我明白了:“看吧,這表示我對他沒有信心。他是佛,他應該知道一切事情,我卻把他看成不知道掌鏡之類簡單的世俗事物的凡夫,而那些事只要花上兩天或頂多一個禮拜就能學會了。”我看出自己對他沒有信心,這表示我還需要培養我的虔誠心和信心。
之後,我試著花更多的時間祈請和祈願,於是上師就加持我,讓我的智慧增長,讓我一切成佛的特質開展。我的信心增多了一點,所以這些日子以來,無論祈求什麼加持,如把劇本寫好之類的,就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我想這樣是可以的。我想告訴各位的是,我們有著無法專一的毛病。我們有上師,但當你想長壽,碰巧又知道有長壽佛,你會另外向長壽佛祈求加持,若是想增長智慧,你又會向文殊菩薩祈求加持。如此這般,說明我們對上師乃是一切皈依物件的總集缺乏認知,也表示我們的心仍然充滿了二元對立。只要我們仍有這些弱點,我們就無法有勇氣去獲得智慧。
我們稱擁有菩提心的人為菩薩,而菩薩的稱號代表他是一個有勇氣的人,不單是有勇氣幫助眾生,同時也有勇氣面對現實,面對這個充滿了無明、迷惑的人生。因此為了獲得“欽”(khyen)或智慧,一個人必須有悲心,沒有悲心,是不可能有智慧的。我個人覺得,獲得“欽哲”或是悲智這兩種證悟的最快方法,就是培養虔誠心,也即悲心的精髓所在。虔誠心有許多層次,我們可以從主要是發自情感如讚歎、發願等最簡單的虔誠心開始。當虔誠心增長時,就會轉成智慧,那時我們就不會有總是需要倚賴某個人的恐懼了。倚賴某個人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有時我們的心想要倚靠某個人,但有時,這個想要倚靠人的想法可能會是很大的麻煩。我想大概就是這些了。
講法地點:尼泊爾
日期: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