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寶刹廣宗寺 當代玄奘法尊師
陳曉東
在五臺山台懷鎮北側,緊挨著靈鷲峰菩薩頂,有一座小小的寺院,說其小,是因為在五臺山現存的四十幾座寺院中,若論起占地面積、建築規模來,它只及諸大寺的幾分之一乃至十幾分之一,確實說得上個小字。
可是,這座小小寺院又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寺院之一,且名列五臺山十大寺院之一!
小寺何以會有那麼高的規格和地位?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這座寺院的最殊勝之處,就在於它是一所名不虛傳的皇家寺院!
它----就是建於五個世紀前的廣宗寺。
兩朝皇帝建一刹
在明朝歷史上,明孝宗(1470-1505)朱佑樘似可算是較為開明的皇帝之一,在位時斥逐奸妄,起用正直練達之士,且屢禁皇親國戚侵佔民田,故史有“弘治中興”之稱。
弘治中後期,孝宗上五臺山拜佛,有感靈山顯跡,很想在高高的東台望海峰上建一所皇家寺院,專用於為民祈福。他恐東臺山高風猛,還特頒旨意,大佛殿要用銅瓦銅脊,以保證沉穩堅固,不被山風刮倒。詎料世事無常,此事剛剛起了個頭,這位賢君已撒手人寰,年僅三十六歲。
孝宗卒,其長子朱厚照(1491-1521)繼位,是為武宗,年號正德。年輕的朱厚照對父親的這一遺願十分看重,登基伊始,就命禦馬監太監韋敏專司此事,務將先帝在世時就想蓋的這所佛殿蓋好。
韋敏領旨而行,先將先帝孝宗指明要用的大批銅瓦鑄好,而後再落實下一步具體蓋大殿的事宜。韋敏去東台實地勘察後,發覺要在東臺上建寺困難重重,不僅在於望海峰上山高風猛,更難在上山的路崎嶇艱險,伕役難行,大批物料搬運不便,而且真的將寺院蓋起後,今後要找僧人看守都難。為此,他給皇帝上了奏摺,婉言陳述,請旨定奪。
正德二年(1507)七月,明武宗下諭,准韋敏會同當地官員,從長度量,按五臺山實際情況,選擇相應之地,將銅瓦殿蓋起來,以實踐先帝為民祈福之願。他還告誡韋敏,去五臺山蓋殿,務必約束手下的人,不可擾害百姓,若發生這種事,他要追究責任的!
該敕諭全文如下:
敕禦馬監太監韋敏:
昔先帝在禦,嘗為海內百姓祈福,許于五臺山蓋造佛殿,未就而龍馭一賓。今銅瓦佛像已完,爾敏請予五臺山東頂蓋造安奉。
朕奉遵先志不敢違,但聞峰頂極高,風勢雄猛,爾敏到彼,會同山西鎮巡等官,從長度量,相應所處蓋造,無致徒為勞費。合用錢糧物料並各色匠役人夫,即行都布按三司從宜分派措用,仍委分巡分守官各一員監督,務令堅宗,以稱先帝為民祈福之意。事完,爾即回京,所至必須約束下人,不許因而生事、擾害百姓,如違,責有所歸。
故諭。
正德二年七月十五日
這件敕諭,今日還在,你若去廣宗寺,穿過銅瓦殿后,可看到兩塊並列的石碑,其中一塊馱在一隻石龜上,敕諭就一字不漏地刻在那上面。背面刻著同年十一月韋敏給皇上的一份上疏。
韋敏到山西後,會同鎮守太監、巡按禦史、按三司掌印官、布政按察使、指揮檢事、分巡分守官等一大批官員,並各色匠役,一起上東台頂實地考察,斟酌再三,最後決定將銅瓦殿建在菩薩頂下邊,於是,遂有了今日所見的這所皇家寺院。
銅瓦殿剛建成時,全稱為銅瓦銅脊文殊寶殿,尚無寺名。繼此殿建成後,後來又陸續建造了山門、鐘樓、鼓樓、僧房、藏經樓等建築。正德十年,禦馬監太監焦甯奏請寺額,武宗親賜“廣宗”兩字,意為廣弘正宗佛法,這所寺院從此以廣宗寺名昭天下。武宗並降敕曉諭附近居民,毋得侵擾該所寺院,違者將以法治之。這件聖旨,刻在銅瓦殿正前左側的一塊石碑上,也為石龜所馱,與大殿後面的那塊敕諭石碑相得益彰,都已成為當年那段歷史的見證了。
別具一格廣宗寺
今日所存廣宗寺,規模雖不大,佈局則玲瓏雅致,雍容華貴,別具皇家風格。山門與天王殿合為一體,正中設置精緻的木制龕閣,供一尊銅鑄彌勒佛像,信眾一進廣宗寺,首先就受到滿臉堆笑的大肚彌勒佛的歡迎。
穿過山門,迎面所見,即是著名的銅瓦殿。這座建於明代的皇家佛殿,近年修葺一新,雍華氣勢依舊,但略令人遺憾的是,頂上的銅瓦已在“文革”中被當地農民造反派扒下來,稱斤論兩賣給了廢品回收站。被稱為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法師(1543-1604),曾詩詠銅瓦殿:“鱗鱗萬瓦五峰中,不用泥燒用鑄銅。無奈朔方冰雪甚,住僧無力可支傾。”紫柏法師在萬曆三十一年因冤獄酷刑而死,恐怕他那時無論如何想不到,銅瓦再堅,冰雪再甚,酷刑再厲,跟幾百年後的文革狂飆相比,也實在算不了什麼了。所幸的是,當年大殿裏的佛像,在“文革”的瘋狂年代裏,卻奇跡般地逃過了當時大多數寺院佛像未能倖免的被砸毀的命運,完好無損地留存到今天。
進大殿,你會看見殿內供著上下兩層佛像。下座正中供著阿彌陀佛,左右為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這三尊佛像通常也被稱為“西方三聖”;上座中間供著釋迦牟尼佛,兩旁為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後壁兩角,供著藥師佛和阿彌陀佛。大殿兩旁,供著十八尊鐵鑄羅漢。
在銅瓦殿后面,是一座藏經樓,藏經樓底樓供著三尊檀香木雕的佛像,正中為釋迦牟尼佛,左側為阿彌陀佛,右側為藥師佛,這並列的三尊佛像亦即人們所說的“三世佛”。據傳,這三尊佛像皆來自釋迦佛的故鄉,是由印度高僧仔細裝藏後,不遠萬里運來五臺山的,在今日國內,類似這樣的大型印度檀香木佛像已不多見。藏經樓上層,供著宗喀巴大師等藏傳佛教中的密宗造像,也都很有特色。
不少來過廣宗寺的善男信女們,會覺得這兒的菩薩特別靈,加持力特別大,有時真可稱得上是有求必應,所以一旦有機會,有人總想再來廣宗寺許個願……
康熙長歎雲作眉
在銅瓦殿正前內額,高懸著一塊清聖祖(1654-1722)康熙皇帝手書“雲嵋”兩字的禦匾。說起這塊禦匾的來歷,當地還流傳著一個挺有意思的故事呢。
康熙皇帝的父親愛新覺羅·福臨(1638-?),法名行癡,又號太和主人、體元齋主人,六歲嗣位,廟號世祖,年號順治。這位順治皇帝是個虔誠的三寶弟子,順治十八年,他寫了一首贊僧詩,表露了自己想出家為僧的心跡,限於篇幅,以下摘引的是這首詩的開頭與結尾部分:
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
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肩難!
朕為大地山河主,憂國憂民事轉煩,
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閑!
…………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納子,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
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就在這一年,二十三歲的順治皇帝果真拋棄帝尊之位,跑來五臺山來出家了。清朝的正史上說他這一年生病而死,也許是要掩飾朝廷的某種尷尬吧。反正,清世祖不當皇帝了,皇位也不能空著,於是世祖的第三子愛新覺羅·玄燁(1654-1722)繼承了他的位置,廟號聖祖,年號康熙,繼位時年僅八歲。
康熙皇帝長大成人後,十分牽掛父親的下落,很想找到他,至少也要再見上一面。康熙十六年(1677),他初上五臺山尋找父親,曾到過廣宗寺,還留下了一塊禦碑,此碑今日還豎在廣宗寺裏。康熙二十二年(1683),一年之內,他先後兩次登五台尋父,第二次是九月上的山,當他走進廣宗寺時,只見一個身穿舊納衣的老和尚正在打掃院子,就上前詢問:“請問師父,您上下怎麼稱呼呀?”老和尚冷冷地說了句:“八叉。”繼續低頭掃地。康熙皇帝想,這個法號倒是挺少見的,也沒再細想,就進大殿拜佛去了。當他朝佛像叩拜的時候,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呀,哪有叫八叉的,上八下叉,不就是個父字麽?趕緊跑出大殿去尋自己的老子,可哪里還有那老和尚的影子!此時,天空中忽然出現兩朵長雲,狀若愁眉,康熙皇帝一見,長歎一聲,囑拿筆來,當即寫下雲嵋兩字,表達了他此時愁眉不解的心緒。
領袖信步問前程
1948年春,一代偉人毛澤東領導的中國革命勝利在即,部隊由陝北挺進華北途中,路經五臺山時,天空驟降大雪,漫山銀裝素裹,豪情萬千,毛澤東頓時動了雅興,要上佛教名山住兩天,拜拜佛,上山后,入榻台懷鎮塔院寺。傍晚,毛澤東見山坡上有一片金雲閃爍,耀人眼目,便約了周恩來一起上去看看,原來,那是廣宗寺大殿頂上銅瓦的閃光。
進廣宗寺後,毛澤東在大殿裏給佛像鞠了三個躬,來到後殿,見有籤筒,便隨手抽了一簽,展開一看,乃為上上。毛澤東請寺院方丈為之解簽。老方丈見來者氣宇軒昂,非尋常之輩,略一沉思後,寫下了八句偈語:
八三人君走,四一福齊天。
江南何須居,十將鎮邊關。
江山本一統,水宮在外邊。
何日回歸時,總有那一天。
對這八句偈語,毛澤東左思右想,覺得似有所悟,但總感覺參究不透。後來他想,既然簽為上上,總不壞吧,也就不再多想。第二年,他登上北京天安門,主持了新中國的開國大典,回過頭來,有時又會想起在五臺山廣宗寺裏抽到的這副簽,以及為他解簽的那位看上去挺有學問的老僧……有位元帥見毛澤東很在意那副簽,就提議說,主席,您何不將開首兩句的四個數字用作警衛部隊番號呢?簽是上上,讓八三四一終日陪著你,很吉利的呀。毛澤東覺得此話有理,就採納了。
毛澤東一九七六年去世,數年後,這四個字蘊藏的天機才被人揭曉:毛澤東享壽八十三歲,從遵義會議算起掌權四十一年,豈不就是八三四一嗎?前些年有關“八三四一”的這個小故事,在社會上流傳頗廣,其出典是不是如上所述,仁智各見,尚無定論,但對廣宗寺來說,倒確是增添了一點新的皇家色彩。
開門暢迎十方客
廣宗寺不賣門票,大門敞開,熱誠歡迎各方人士來參觀、禮佛。
本來,寺院大多是靠十方信眾的供養建起來的,理應對社會各界敞開大門,自古以來,從沒聽說進寺院燒香拜佛還要買門票的。當今東南亞各國依然如此。
可在商品經濟大潮洶湧澎湃席裹一切的今日,不少寺院迫於種種壓力,紛紛明碼掛牌要每位元進廟燒香的遊人留下買路錢,有的寺院對持有皈依證的皈依弟子也不讓進,這就更不免傷害了一些三寶弟子的感情。
當著不正常一旦氾濫成災,有時正常便反而變得不容於俗、不容於世了。
廣宗寺並非故意要跟世俗唱反調,惟念及該寺本為兩朝皇帝為子民祈福而建,古代皇帝尚且為民著想,作為以廣弘佛法普度眾生為己任的佛門淨地,實在不忍掛出要香客留下買路錢的牌子來呀。
當代玄奘法尊師
在廣宗寺內東北角,立著一座莊嚴肅穆的白色墓塔,上面嵌刻著趙朴初的題詞:“翻經沙門法尊法師靈骨塔”。
說起佛經的翻譯,佛法的淵藪來於天竺(即古印度也),在中國這塊廣袤的土地上,佛法的深入傳播,自然離不開佛教經典論著的翻譯。
將佛教經典論著由古梵語譯成漢語者,古往今來,聖賢迭出,而舉世公認鳩摩羅什(342-413)、真諦(499-569)、不空(705-774)和玄奘(602-664)為貢獻最大的四大翻譯家。
這四大翻譯家中,前三位皆來自天竺,帶有從佛陀故國來華夏傳法的意味;唯玄奘是走出中華國門曆遊天竺十七年,將大量佛經取回國內。
值得注意的是,自西元七世紀蓮花生大師將佛教由印度傳往西藏,在雪域高原上開創了別具特色的藏傳佛教,雖從本旨上說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並無根本不同,但其教法多以密宗(又稱密乘)為特點而跟漢地顯宗有別,藏地浩瀚的《丹珠爾》、《甘珠爾》中收錄的大量密教典籍,在漢傳佛教中多未傳譯。
千百年來,時有藏地高僧來漢地傳法,有的且被朝廷委以高位,如元代帝師八思巴(1235-1280),明代大國師釋迦也協(1352-1435),清代國師章迦活佛(1890-1957)等,但將藏文佛教經典譯成漢語者,卻鮮有人,即便偶有所譯,數量亦較為有限。
民國時期,出現了一批有志赴藏求學密法的漢人,翻譯藏文經典一時慰成風氣,有大勇法師、能海法師、觀空法師、湯鄉銘居士、郭和卿居士等積極投入,成績斐然,其最有成就者,則當推精通漢藏的法尊法師。
法尊法師(1902-1980)入藏十年,深得藏密精髓,窮畢生之力,將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1357-1419)的重要著作《菩提道次第廣論》、《密宗道次第廣論》等譯成漢文,還翻譯了《現觀莊嚴論略釋》、《辨法法性論》等藏文典籍,並將二百卷《大毗婆沙論》由漢文譯成了藏文,堪稱是溝通漢藏的一座橋樑,其功德實可比肩唐代西行取經的玄奘大師。
菩薩點化去五台
法尊法師,俗姓溫,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二月十四日生於河北深縣(今深州市)辰時鄉南周堡村。父溫宗周,母趙氏。法尊兄弟三人,其排行為二,名庚公,長兄溫庚謙,弟溫庚柱。
法尊法師自幼聰穎好學,但因家境困難,唯讀了小學三年就被迫輟學,在家務農;十八歲時,經鄉親介紹,到保定城裏學做皮鞋,老闆年紀不大,沒兄弟,對他還算不錯,但他幹活時常出神,有時會忽然萌生出家學佛的念頭。十九歲時,家裏為他訂了婚,他害怕受到世俗婚姻的約束,出家修行的念頭反而更堅定了。那年早春季節,他跟鞋鋪老闆告了假,就走了出去。
行走一日,夜色將臨,人疲肚饑,他見路邊有家小客棧,就住了下來,並叮囑客棧老闆第二天早早叫醒他。睡夢中,聽見有人喚他起來趕路,起床後,才知此時不過午夜時分,老闆忙店裏的活計,還沒睡下呢。他趕路心切,不肯再寐,背上簡單的行囊,就上路了。天越走越黑,伸手不見五指,腳下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到耳旁有嘩嘩的流水聲。他正犯愁,該怎麼過河呀?迎面來了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指點他說,你只管往前走,前面有路,說完就不見了。他就徑直往前走,耳旁只聞水聲嘩嘩,似乎是在過河,但身上、腳上居然一點水珠都沒沾上!
又走了幾天,這一日來到山西五臺山腳下,只見蒼茫的暮色中,山勢陡峭,難以攀援。他又犯愁了,天快黑了,我該怎麼上山呀?這時,不知打哪來了個騎毛驢的老者,對他說,你別擔心,朝前走吧,有人正等著你呢。他朝前走去,果然遇到四個穿藏僧服的喇嘛,說是等他多時了,把他領進一個小廟,廟裏的當家師將他安頓下來。他想拜當家師為師父,當家師對他說,這四個喇嘛中的一個,才是你真正的師父呢!
在喇嘛指引下,他順利地登上五臺山,在山上的一座小廟裏出了家,法名妙貴,字法尊。據山西《忻州地區宗教志》記載,法尊法師剃度出家的這所寺院,即五臺山廣宗寺。
多年後,法尊法師回老家探視老母,曾對鄉里的侄輩嘮起當年這段上五臺山出家的經歷,他說,這完全是佛菩薩對他的點化啊!
深入藏地求密法
一九二一年冬,法尊法師前往北京法源寺道階法師座前受大戒,在京時禮謁了當代佛界大德太虛法師;次年,往武昌入太虛法師辦的佛學院學習;兩年後,武昌佛學院畢業,即赴北京參加大勇法師辦的藏文學院進學藏文。
一九二五年夏秋,在大勇法師率領下,法尊法師隨藏文學院同仁一起踏上了赴藏求法的行程。由四川嘉定至雅安,由雅安再翻越二朗山至康定,沿途要經過好幾個土匪區域,一路山高險阻,曾遇見剿匪的兵士挑著幾顆人頭在走,十分駭人。在康定安卻寺過了冬後,繼續進藏,至跑馬山,在慈願大師座前修學了一年,頭一次見到宗喀巴大師的不朽著作《菩提道次第論》,對西藏的密法,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堅實信仰。離跑馬山后,搭甘孜商人的騾幫,來到甘孜,住劄迦寺四年,相繼依止劄迦大師和俄讓巴、格陀諸古等師父,系統地修學了《現觀莊嚴論》、《辯了不了義論》等藏密經論。後又進往昌都、拉薩求學,數年間先後依止安東大師、達朴大師、格登坩巴大師、絳則法王、頗章喀大師等藏地高僧,接受了大威德、勝樂金剛、空行母等數十部密法的灌頂、傳承和教授。
一九三三年,法尊法師應太虛法師之邀,回漢地協辦漢藏教理院。一年後再度進藏。其兩次進藏,在雪域高原上共度過整整十年時光。
藏地的生活條件,對漢人來說,是相當艱苦的,高原缺氧,環境荒涼,房屋簡陋,冬季嚴寒,這些自不待言,一年四季就靠吃青稞粉和一點酥油揉成的糌粑坨坨維持生存,基本上沒有蔬菜和米麵可食。當初藏文學院一同進藏的幾十人,除大勇法師和智三師、朗禪師等同仁長眠在那裏外,後來陸陸續續都回去了,象法尊法師這樣頭一次進藏就呆上八九年的漢人,最後僅剩他一人而已!但他絲毫不以藏地生活之苦為苦,每天起早睡晚學書誦經,精神上極為充實。他曾在自己著的《現代西藏》一書中描述過那時的情形:“用一個大瓦壺,滿注上一壺冷水,在夜晚臨睡的時候,把它安在一個牛糞充滿的瓦缸子上,再給它蒙上一些禦寒的破爛氈布之類,由那瓦缸內的牛煙糞子,把它漸漸熏熱,乃至騰沸。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先倒出一點洗洗臉,餘者之中,放上一把粗茶半把蠻鹽,這就叫做蠻茶,我在床上將早課誦畢,把它搬到床前,拿出一個木碗,半小口袋糌粑,一塊酥油,幾片生蘿蔔,用來早餐。飯後便往師處候課聽講。中午回來,再喝幾杯剩茶,揉上一碗糌粑吃,下午又上課去了。晚上隨隨便便地吃些東西,就算去了一天的時光。第二天還是原方抓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是這一著棋。生活雖然窘迫,精神非常快樂,甚至有時候看書寫書,快樂的忘了睡覺……”
培養佛門眾僧伽
一九三0年八月,中國佛學會主席太虛法師首次由滬入川講法,與統治四川的劉湘(時為二十一軍軍長,後任四川省政府主席)見面時,提議在川辦一所藏文學院,劉採納了這一建議,委託何北衡(川江管理處處長兼重慶市公安局局長)具體籌辦。
一九三二年秋,四川第一所高等佛學教育學府----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正式開學,院址在重慶市北碚縉雲山原縉雲寺。太虛法師任院長,劉湘任名譽院長,劉文輝(二十四軍軍長,後任西康建省委員會委員長)任名譽董事長,何北衡任院護,潘文華、潘昌猷、王贊緒等數十人任院董。教師大都是來自全國知名大專院校畢業的僧侶或居士。學生由全川各寺院遴選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青年僧人送來,也有少數在家三寶弟子。在開學典禮上,太虛法師當場賦詩兩首,以記其盛,其一雲:
溫泉辟幽徑,斜上縉雲山。
岩穀喧飛瀑,松杉展笑顏。
漢經融藏典,教理叩禪關。
佛地無餘障,人天任往還。
漢藏教理院辦起來後,太虛法師數次延請法尊法師來主持教務。一九三三年,法尊法師由藏地回來,擔任代理院長兼訓育主任,除處理日常院務,每天還教學生三小時藏文與佛學,晚上則忙於譯經。如此幹了兩學期後,又進藏一次,一年後複返縉雲山,再次挑起主持漢藏教理院的重擔。
漢藏教理院的學制分普通科與專修科兩種,普通科四年,又分甲乙兩班,專修科兩年,一個班,普通科畢業後再入專修科進修。課程以藏文和佛學為主,兼授歷史、地理、法律、農業、倫理、衛生等科。教理院保留了平常寺院的若干規矩,全體教師和學員每天都要參加朝暮課誦,每逢朔望,還要誦戒上供。上課時間安排得很緊湊,每天正課七小時,並有勞動課一小時,用於劈柴修路打掃衛生等等。
漢藏教理院創辦近二十年,至一九五0年奉命停辦。因招生及教學條件較嚴格,前後招生四百多人,學成畢業的還不到二百。不過,學員人數雖不多,素質卻是相當優秀的,不少學員畢業後陸續成為寺院、佛學院、佛教組織的中堅力量,即在今日重慶一地,慈雲寺等三大寺的方丈皆由當年漢藏教理院的學員擔任,更有數人先後擔當中國佛教協會和中國佛學院的領導職務。
當時,不少社會賢達和黨政要人對這所亦僧亦學的教理院十分重視,重慶成抗戰陪都後,馮玉祥將軍參觀漢藏教理院後特地題詞:“要想著收咱失地,別忘了還我河山。”蔣介石也曾遊覽過縉雲山和漢藏教理院,跟太虛法師和法尊法師等唔談佛理。財政部長孔祥熙、經濟學家馬寅初、哲學家暨教育家梁漱溟、文學家老舍、趙清閣、郭沫若等都曾造訪過漢藏教理院,且一一留下了各人的手跡。
一九五六年,在北京法源寺內創辦了中國佛學院,首任院長為曾到漢藏教理院講過學的喜繞嘉措法師,法尊法師被聘為副院長。繼喜繞嘉措法師之後的第二任院長,即為法尊法師。
從漢藏教理院到中國佛學院,法尊法師不辭辛勞,教書育人,培養僧迦,在佛學教育史上寫下了燦爛的篇章。
譯著佛典建偉績
法尊法師最大的功績,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將藏傳佛教的顯密理論,尤其是格魯派(俗稱黃教)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重要著述,比較系統地翻譯介紹到漢地來。
據藏傳佛教有關經典史籍記載,釋迦牟尼經多年苦修,在菩提樹下入定四十九日證道成佛後,在四十多年時間裏,順應眾生不同的根機,講述了種種不同的修行方法。相對而言,他對下根及中根者宣講的內容,以闡述佛法道理為主,主要見於小乘及部分大乘經典的記載中;他對上根者(這主要是直接跟他學法修法的出家弟子們)宣講的內容,更多的是授以具體的修持方法,且更強調師承關係,帶有一定的密教性質,故它的傳播亦受到一定的限制。因傳輸管道及時機的不同,藏傳佛教較漢傳佛教更多地得到釋迦佛密法的傳承與教授,故又被稱為密宗。佛法從根本上說不是一種抽象的理論和信仰,而是一門實修實證的科學,因之,按密宗的傳承和教授去修行,當世就較易得到實證的成就,那也完全是題中應有之義。
在藏傳佛教中,因著師承與法脈的分別,又劃為寧瑪派、薩迦派、噶當派、噶舉派、覺囊派、格魯派等不同的派別。這裏面,格魯派的歷史最短,格魯派的創始人,便是被藏地稱為“第二佛陀”的宗喀巴大師。其實,格魯派與其他諸派的差異,最主要的,既不在教義上,也不在修持方法上,而在於宗喀巴高舉起的那面整飾戒律、宗教改革的大旗!
在宗喀巴出生的時代,藏地僧人酗酒、娶妻、斂財、鬥毆等腐化現象屢見不鮮,佛教戒律的鬆弛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據傳由大智文殊菩薩化身入世的宗喀巴,青海湟中人,出生時即有種種瑞相,三歲時便依噶瑪噶舉派的一位活佛受了近事戒,七歲受沙彌戒出家,不到三十歲已享有很高聲望。他戴上有象徵意義的黃色僧帽,下決心要重振戒律,並撰寫了《菩提道次第廣論》等一系列著作,建立了宗教改革的理論基礎。西元1409年,他在拉薩發起了一個聲勢空前的傳召大法會,是年並開始籌建甘丹寺,由此標誌了格魯派的正式創立。宗喀巴的宗教改革,對扭轉當時藏傳佛教的頹勢起了巨大作用。而宗喀巴精湛的佛學理論,對藏密各派教法相容並備,也堪稱是藏傳佛教的集大成者。
法尊法師所處民國時期,佛教界的狀況亦很令正信人士憂慮,某種程度上就如他發表在《海潮音》上的一篇文章中所說:“在此世道澆薄,煩惱日盛,寺產封建,僧侶愚鄙,正法隱隱西沉之際,任誰欲想出而整頓改革,大非易易!”也許,正是漢地這種正法不行的狀況,激發起他去藏地求法的熱誠,並對宗喀巴大師的宗教改革及一系列著述情有獨鐘。
宗喀巴大師一生著述一百六十種,法尊法師所譯,計有《菩提道次第廣論》、《密宗道次第廣論》、《菩提道次第略論》、《入中論善顯密意疏》、《辯了不了義善說藏論》、《勝集密教王五次第教授善顯炬論》、《苾芻學處》、《菩薩戒品釋》、《密宗道次第論》等,大致上體現了格魯派一代宗師理論勝諦的精華。
他還翻譯了《地道建立》、《現觀莊嚴論略釋》、《供養上師與大印合修》、《修菩提心七義論》、《七十空性論》、《精研經釋》、《緣起贊釋》、《五次第論》、《七寶論》、《四百論頌》、《入中論略解》、《俱舍論略解》、《釋量論》、《釋量論略解》、《集量論》等,都是藏傳佛教中較有代表性的顯密理論。
他還撰有《宗喀巴大師傳》、《阿底俠尊者傳》、《西藏民族政教史》、《西藏佛教概要》、《我去過的西藏》、《現代西藏》、《評藏密問答》、《答威遠佛學社駁文》、《從西藏佛教興衰的演變說到中國佛教之建設》等譯著,對漢地讀者瞭解西藏大有裨益。
同時,法尊法師還將唐代玄奘法師所譯《小乘要典》中的《大毗婆沙論》由漢文譯成了藏文,該經論長達二百卷,積四年之功方畢,此舉為彌補藏文大藏經中的某些空闕立了大功。
靈塔光照後來人
一九八0年十二月十四日,法尊法師在北京廣濟寺圓寂,世壽七十九,臘齡五十九。
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朴初居士主持法尊法師追悼會,並發表了情感深切的悼詞。趙樸老追述了法尊法師五十餘年翻譯大量藏文要典的功績,提到了法尊法師示寂之晨猶手不停書為法忘身的感人事蹟。悼詞念及淒悲處,泣涕咽咽,難以自已。趙樸老最後揮淚述贊,以志哀思:
象教東流,譯業為先,名德出世,賢哲比肩。
趙宋而後,響絕五天,雪嶺繼興,法炬複燃。
歟欹法師,挺生季世,抗心希古,遊學藏衛。
譯述等身,老而彌勵,法稱偉作,翻傳功濟。
法師之德,桂馥蘭芳;法師之行,如桂如璋;
法師之功,山高水長。典型百代,釋宗之光。
四害既除,法教日昌,方冀哲匠,長壽康強。
盛會伊始,痛失棟樑,緬懷功德,哀思不忘!
次年,根據法尊法師遺願,將他的靈骨送至五臺山廣宗寺建塔安置。塔為藏式,青磚砌成,外敷白色,方型基座上為覆缽,覆缽上建七級浮圖和塔刹。塔正中央璿洞內嵌石碑,鐫有趙朴初撰寫的塔銘:“佛曆二千五百二十五年 歲次辛酉仲夏之月 翻經沙門法尊法師靈骨塔 趙朴初敬題”。
就在法尊法師靈骨塔落成于廣宗寺的這一年,有個來自天府之國的求道者在廣宗寺裏出了家,該寺方丈清海法師賜其法名演明。法尊法師忘軀求法溝通漢藏的高風卓行,給這位年輕的求道者上了步入沙門的第一課,亦使他由此跟藏傳佛教結下了不解的因緣。時光如梭,十二年後,經清海法師推薦和當地政府、佛協委派,已任知客多年的演明當上了廣宗寺的主持。當家伊始,他立在法尊法師靈骨塔前默默祈願,日後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將您老人家的光輝事蹟發揚光大!八年後,終於出現了一個很好的機緣:將當年法尊法師的生前友好、忘年弟子請到五臺山來,衷腸一副,清茶一杯,緬懷先賢,激勵後人,共同辦個法尊法師示寂二十周年紀念會!會後,還要在法尊法師靈塔旁建個法尊法師紀念館!建館選址業已確定,奠基在即。消息傳出,各方回應熱切,四川九十三歲高齡的隆蓮法師聽到這一消息,連連說:舉辦這麼一個活動,是正緣,很好,希望吉祥圓滿……出家人本不易動情,可說著說著,她老人家眼角滲出兩行熱淚,眼睛變得濕潤了……
辛巳年農曆四月,五臺山將迎來又一個山花吐豔陽光明媚的春天,也將在廣宗寺迎接在法尊法師英靈感召下彙聚到一起來的各路朋友們!
寫於200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