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藏傳佛教薩迦派的哲學思想
喬根鎖
在藏傳佛教體系中,薩迦派曾經是一個地位顯赫,影響巨大的教派。薩迦派由吐蕃貴族昆氏家族的後裔貢卻傑布所創立,至薩迦五祖薩班及其侄子八思巴時期發展到了鼎盛。在十三世紀中葉至十四世紀中葉這一百多年時間裏,薩迦派以政教合一的統治方式代表元朝中央政府管轄西藏,為維護祖國領土完整和民族團結統一,作出了重大的歷史貢獻。薩迦派的宗教思想博采眾家之長,吸取各派精華,具有較強的理論性與思辯性,其中包含著不少的認識性因素,是一個具有鮮明特點的宗教哲學體系。
薩迦派作為藏傳佛教早期創立的最大教派之一,形成和發展於西藏由農奴制社會向封建制社會的過渡時期,其宗教哲學思想基本上代表了封建農奴主階級的社會意識形式,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與其他教派相比,薩迦派的宗教哲學比較龐雜,幾乎混合了當時佛教理論的所有內容,正如土觀總結的那樣:“文殊怙主薩班和絨敦等諸大德,皆以中觀自續見為主,仁達娃尊者又是持中觀應成派見,釋迦勝初尚中觀,中持唯識,後執覺朗派見,其餘還有很多人以《大圓滿》見為最殊勝者。”①現代藏族學者班班多傑先生也認為:“薩迦派從開創之日起,就以大乘空宗的緣起性空,大乘有宗的萬法唯心,唯識無境說,密宗的因位阿賴耶識,如來藏佛性,即身成佛等思想作為他們創宗立說的根據,表現了其學說兼收並蓄,企圖無所不包的糅合特點。”②這些觀點都是非常精當的,表明了薩迦派哲學的基本特點就是兼收並蓄,混雜糅和。它既不同於吐蕃時期的佛教理論,又不同於當時印度與西藏各派的佛教理論,而是融會貫通各派理論並形成新的宗教哲學,從而使其成為藏傳佛教哲學理論的重要源頭和組成部分。
薩迦派的根本教法是其獨具特色的道果法,其宗教哲學思想就包含在道果見之中。所謂道果見就是“具備明空無執,或生死涅槃無別之見。”③薩迦派的所有哲學思想都是圍繞這一核心理論而展開的。薩迦派的道果法雖然融合了中觀、唯識、應成、自續、如來藏及密宗等各派的思想,但並不是一個拼湊的雜亂體系,從其哲學的基本傾向看,其底蘊則是唯識觀點。即使是其體系中所包含的中觀緣起性空理論,也是以自續派的思想為主的。可以說,薩迦派的道果見,是在中觀派的緣起性空與唯識派的萬法唯識、唯識無境的思想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但受唯識派的影響明顯地多於中觀派的影響。
道果法是由印度成就大德毗瓦巴所創立,他是唯識派論師勝天的弟子,勝天的宗師為唯識派的護法論師,因此,毗瓦巴大師所創立的道果法,滲透著濃厚的唯識派的思想氣患。薩欽作為薩迦初祖把道果法直接地傳給了自己的兒子白衣二祖和三祖,並間接地傳於紅衣一祖薩班和二祖八思巴。在薩班時期,一改過去那種純修道果密法而缺乏佛教理論研究的狀況,大量地吸收了中觀瑜珈行派和中觀自續派的思想,並廣泛吸收其他佛學思想,從理論上對道果法進行了論證,建立了薩迦派比較完整的佛教思想體系。薩班在哲學上更傾向於中觀自續派和中觀瑜珈行派,他使唯識理論在薩迦派中得到了發揚光大,他的思想對薩迦派理論體系的構成意義極大,影響也是決定性的,後來雖然仁達瓦持中觀應成派之見,但並未能從根本上改變道果法以唯識理論為其哲學基礎這一事實。這樣,薩迦派以唯識思想為基礎,使其與中觀自續理論和其他性空思想相融合,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哲學特徵,建立了一個具有獨創性的符合西藏時代潮流的哲學體系。
從道果法的內容來考察,也可以清晰地顯示出薩迦派以唯識理論為基礎,融合各家理論的哲學特點。在薩迦派看來,所謂道果法,實際上是一個統一的見、修、行的修持過程。道果法最根本的理論是因道果互相包攝,互相轉化,三位一體的關係,亦指宗教理論與宗教實踐血肉相聯系而不可分割。“因”是指個人的資質和心本體及其對這一本體的識認。“道”是指成佛之方法,“果”是指得到佛的果位。如果說因位是指佛教的有關心體、本體的理論,那麼道與果就是指宗教實踐活動及其結果。薩迦派就三者的關係作了如下論述:“由因、道、果來認識即身成佛的意義,因就是道,道就是果。因時之佛,由於不認識,被忽爾垢障。此生在修道時淨治垢障,垢障清淨即能認識,故立名為果,因道果三位無可分別。”④“所謂因道果無別,就象因即是道,道即是果,因自己不認識因位元時分之佛,故為客塵所障蔽,由道位時分中已淨治故,離垢解蔽,而知道其體性,認識了自心是佛,即被安名為果,也就是說證得了佛果,因此說因道果無別。”⑤這兩段話的哲學內涵是說,修佛首先要確認心性本淨明空,輪回與涅〖FJF〗B231〖FJ〗無別,正因為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本具的佛性被客塵所蒙蔽,而道正是以佛教的宗教實踐活動“高垢解蔽”,使人清晰地認識心的清淨本性,認識到自心是佛,證得心性生死涅〖FJF〗B231〖FJ〗無別,以得佛果。薩迦派認為修法只是“道位上的除垢”,在顯教中以性空之見除“心垢”累世修持而成佛。在密教中以方便智慧除“身垢”,之後則圓滿三身(法身、報身、化身)而成佛。薩迦派為了強調因道果之間的內在聯繫,特別提出了“三相續”的教法。所謂“三相續”,是指從輪回到涅槃皆為一心相續,一心包攝,因道果三者無二分別。原因是,因為眾生皆有佛性,佛與眾生平等不二,故在因位應持輪回涅槃不二見,在道位修習與教法相聯繫的成熟道與解脫道,果位則現證智慧與佛身,“故道果法門之因、道、果:眾生是佛,是因,修離戲見和生圓二次第是道,證三身五智是果。”⑥
從以上觀點可以看出,薩迦派的基本哲學觀點承認眾生本有佛性的真性,這與唯識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對此,薩迦派還有更為明白的表述:“一切皆為離戲論之自心之一性相及此相中的顯現,離心以外無實有,此心性暫時能呈現種種形象。然其體性則無有好壞成就”,⑦非常清晰地表明在道果法中,萬法唯心所現,一切都是虛妄的,只有心性是真實的。心的性相可能呈現出各種現象,但心的本質,心的本體則沒有優劣好壞之分,生死與涅槃在心體之中是沒有區別的,或完全一致。薩伽派還認為,雖然眾生都有佛性,但因為佛性被煩惱客塵所障蔽,所以仍是凡夫,這時的心只是一種識,還沒有轉化為智,而佛智則是大乘佛教追求的高級境界。凡夫必須從因位修起,先顯後密,逐步用各種方便實現轉識成智。
薩迦派道果法中因、道、果三者之間的關係,實質上是宗教認識和宗教實踐的關係問題,所謂因道果無二無別,強調的就是宗教理論與宗教實踐之間不可分割的統一關係。宗教理論必然導致相應的宗教實踐,宗教實踐始終是圍繞著宗教認識活動的實踐,實踐的目的是為了體認那個心外無境,萬法唯識的心的本相,實踐的結果是證實和踐履了先驗的佛性,從而達到佛的境界。從抽象意義看,薩迦派的理論中包含了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合理認識,但在本質上,這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先驗論,其宗教實踐並不是人們真正的社會實踐過程,而是一種宗教體悟、以心識心的活動,它首先先驗地“以心起滅天地”,確立心即佛這一認識的大前提,以此作為因、道、果立論的邏輯起點,這必然只能用直覺主義的證悟來實現三者的絕對統一,實現所謂的明空無執、生死涅槃無別的常真本性,這當然只能是信仰主義和神秘主義的,不會包括太多的認識性因素。
二
藏傳佛教各派都包含著顯宗和密宗兩個部分,薩迦派也是如此。在哲學理論上,顯宗與密宗既有聯繫又不相同。一般說來,顯宗關於教義的內容,是佛教關於宇宙本體理論論述最為集中的一部分,是以系統化理論化的方式表達其根本世紀觀,薩迦派的宗教哲學及其思辯理論在顯宗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並且處處顯示出其唯識體系與中觀思想相融合的特點。
薩迦派的底蘊在於唯識哲學,但為了構建自己獨特的理論體系,也吸收了一些緣起性空的中觀思想,主張道果教授“應先悟空理,即悟到諸法緣起性空之理”,把掌握中觀思想作為認識宇宙本體或佛性的第一步;提出:“首應破非福,中則破我執,後破一切見,知此為智人”⑧的謁語,充分表達了其中觀緣起性空的思想傾向。“首應破非福”是一種產道輪回、積善去惡的宗教神秘主義人生觀,本質上是純宗教的,不具有哲學的內涵,但又是其哲學思想的宗教前提。他們認為經過“破非福”而認識人生之真諦,人雖然轉生於“三善趣”之中,但並未超越輪回之苦,因此,必須“破我執”,以求解脫,所謂“我執”,就是把自我和宇宙看成一個具有自性的實體,對自我和宇宙有著自己的主觀判斷和主體意識。斷“我執”的方法,正如土觀所指出的那樣:“初斷實執戲論,應認識執自己相續的五蘊為實有的實執,若自蘊實有,則不觀待任何因緣,須從最初即應為有,然此五蘊全部都是因緣而生,故無實有,如是思維即得決定。以此住心,初應勤加功用,斷除實執妄想,中則放此亦非執有無二邊之心所行境果,完全獲得決定。”⑨“若能生起定信,則如聖天所說‘一切性如何,一切空性亦複如是’如此則一切法自然解脫歸於無實,生起頓悟一切法的奧義”。10這就是“中則破我執”的意思。
破我執包括破人我執和法我執,通俗地說,就是破一切實有的錯誤觀念,把世界和自我都視作虛幻不實的東西。薩迦派認為人是由色、受、想、行、識五蘊等物質因素和精神因素合和而成,並沒有獨立的實體,因為是緣起故爾是性空而不實。斷除了“實有”這一妄念,就達到了“非執有無二邊”的中觀境界,以此類推,只要認識了一事物的空性本質,其他一切事物的本質都是如此,最終則可以體會到一切法都是無實的,這就破了“我執”。
薩迦派認為儘管通過緣起性空論破除了“我執”,但在認識上還不徹底,還必須“破一切見”,破“一切法皆空”的觀念,因為人法皆空這個觀念思想本身,就是一種有,一種精神實體,不是徹底的空性境界。薩迦派說:“既已抉擇諸法無實後,即心念無實執相部分,亦屬應斷”。10意思是說得到緣起性空諸法無實的真理以後,如果在思維中把“無實”看成一種確定的觀念,那麼這一觀念的存在也屬斷見,即一種片面、錯誤的思想。因為當你認為諸法無即時,就又確定了諸法無實這一新的思想規定性。而對事物對世界的一切規定,都屬於有的範疇,因而必然是一種錯誤的“斷見”。在薩迦派看來,正確的做法是:“于見生定解後,對此定解不相續隨轉,即念無實的耽著亦所捨棄。此空性境,不管是有是無,於任何亦無有執……不以戲論解境,不為心垢所染,舍去一切執著、有相、戲論等,於無執中平等而住,故雲‘若起執則非正見’”。12按他們的看法,通達緣起性空,認識到諸法無實之後,必須拋棄包括“無實”在內的一切觀念,因為“若起執則非正見”,所以在思想上不要執著於某些既定的概念,也不要用“有”“無”這些本身包含著矛盾的思想去觀察世界,給世紀下定論,只有捨棄了有與無的偏見,才能真正悟到諸法的本性。從表面上看,這似乎講究徹底的性空。其實不然,在本質上,薩迦派既不推崇有,也不推崇無,而推崇的是非有非無的中道思想。對此劉立千先生說:“斷實執後證空性悟全無所得,離一切相,離一切戲論,但此亦僅是到世俗諦空。依中觀應成派見,證緣起性空,了悟一切諸法皆是唯名安立,名下並無實有可得,則成畢竟空。在薩迦派看來此儀屬普通中觀之理,非徹底的中觀,因為實相是離戲的,是非空非有的,要不墮空邊也不墮有邊,才是中道,若執畢竟空則墮入寬的一邊了,非徹底離戲之見”。13因此薩迦派實質上認為大乘中道觀只是畢竟空之見,只能悟到心性的空分,並不全面,全面的看法,還必須修道果之見,即修明空無執之見。
薩迦派認為,心作為世界的本體,其特徵是心性本淨。換句話說,諸法的根本是心,心是非空非有的,不是空空如也全無所得,心不但是空,同時也是一種妙有或勝義有,這個勝義有是如來藏的勝義有,或阿賴耶識的實有,薩迦派把它稱作為“明”。“明即是心的性相”。“明”在顯宗哲學中具有明瞭、智慧之義,而在密宗哲學中則有風脈明點等物質的內涵。顯宗的“明”,是說從本質上人是可以覺悟心性本淨的,正因為心性本淨,自心即是佛,所以那些虛妄不實的諸法都是由心派生出來的,是阿賴耶心相的顯現,從現象上看是實有,而本質上是空的,但眾生卻不能認識它,被能所二取迷現,起惑造孽,生死流轉,這種迷亂的根本叫俱生無明,即從心性相上就具有的無明。所以要轉具生無明成俱生智慧始能徹見本原。俱生智慧能發現妙有,妙有與性空相結合,才能清澈明瞭地認識到世界的真性。
薩迦派認為,要認識心的根本,必須認識心體性的明空雙融。這是輪回涅槃二者的根本。所謂“心性光明”,即心的本性光明純淨,它是生死涅槃的基礎,薩迦派認為,心的本質不僅是純淨的,而且空無所得,此純淨的本性心能顯現一切外境,是一切事物的本原。如果認識了心的本質,就把握了心性與佛性、主觀與客觀的一體關係。然而由於心性被無明習氣所蔽障,無法認識心性光明這一真理,也因為有無明煩惱,使心迷妄,產生能執所執二迷現,使主客觀處於分離狀態,成佛的希望就泯滅了,就會沉輪於生死輪回之中。因此,要把握好心識與外境、主觀與客觀的統一關係,必須要認識心性光明、明空無執。認識一切現象皆由心現,離了心識,就談不上客觀外境,只有否定了客觀世界,也就破除了障障蔽,心性才能光明純淨。使用這一認識方法,其目的是要實現主體與客體的絕對同一,而宗教的全部哲學秘密就在於此。從根本上說,這一思想實際融匯了中觀唯識兩派思想之精華,表明心體或宇宙本體是明空雙融,有與空、生死與涅槃之間沒有差別,是一體的,由於被無明所污染,把本來同一的分離開來,導致心的迷妄,為了破除這一錯誤的認識,薩迦派提出破除二取迷現。所謂二取迷現就是在認識上的兩種誤導,正是這兩種誤導使人們不能正確認識人生之真諦、世界之本質。
其一,斷所執迷現即斷執境為有。薩迦派認為,自性光明,明而又無分別妄想,此乃心之本有,是妙有,妙有不同于世俗意義上的實有。由於凡夫執境是實有,受其蒙蔽,故首先應明瞭境是心之所現,破離心實有外境,生起明相,這即是明(心即是有、明即是有)。其實這個觀點就是唯心無境,或者唯識無境,以確立世界物質與精神現象的心本體。
其二,斷能取迷現,破除了所執迷現之後,認識境為心起,自心光明,這時俱生無明煩惱已除去大半,只是根子還未除盡,再經若干層次教法之修持,不斷清除無別了障,就可證得圓滿光明而成佛。也就是說,只有破了執心為實有的迷亂,才能徹底恢復心性的明相。
最後,空有二者必須結合,形成中道,即在認識中先悟空性,後悟有,最後離去一切寬有常斷各走一邊的執著,即破一切見,成為空有雙運離戲之見。
薩迦派的空與有,儘管反映了中觀與唯識的結合,但從哲學的角度看,佛教所謂的明和空、有與無只是一種同一的概念而已,“有”是主觀意識之中的東西,“空”也是主觀意識之中的東西,二者都不是如實地反映客觀世界本質,而是一種歪曲,把世界的本質當做一種意識的東西,無論是有還是無,都是薩迦派自己給自己設置的一個認識物件,然而再使人在自己的主觀意識中排除其他的東西,與這個物件直接契合,這種認識論是受其本體哲學所決定,只能是直覺主義的。
三
在密宗方面,薩迦派以大乘中觀般若空宗的緣起性空論和大乘有宗的萬法唯識論相結合為基礎,在更神秘的領域裏建立了明空雙融雙運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更為直接和鮮明地表明瞭其唯心主義世界觀和直覺主義認識論。劉立千先生說:“道果最高的見,就是輪回涅槃無別見,約二諦說就是真俗無別,約法界說就是色心無別,約萬法唯心觀來說就是明空無別之心”。14這段話恰如其分地指出了密宗哲學的核心及關鍵所在。
薩迦派認為,心具有體與性兩部分,就其體來看,本質是空分,就其性來看本質是明分,但二者又是一體而相用,從根本上分不出哪個是空哪個是明,哪個是涅槃哪個是輪回,因為真實與虛妄、輪回與涅槃都是一個相續心,所以在一心之中悟即涅槃,迷則輪回。
薩迦派說:“密教之見,即親證內心實相之見。于此欲求生起覺驗,先須認識差別所依之心。初覓得此心,指點此心為明空雙運。次於明空雙運中直指體認本元俱生智慧之心,乃觀其義而為修習。心不為迷亂走失,所現皆成智慧妙用”。15這就是說在修持過程中,必須要認識內心實相,所謂內心實相,就是明空雙運,明空雙運是心的真正本質。首先要把心看作是空虛明淨之本體,然後在理解和把握明空對立統一的關係中直覺體認所謂的本元具體生智慧之心,從而得到佛的真諦。
這個認識的具體過程是:首先認識世俗妄心,次認心之明空。如說:“先攝心內觀尋覓此妄心之體,觀其在於何處,是何色形狀,如是尋覓,了不可得,但僅在世俗的概念上認識此心是唯明、唯覺、唯動,清清楚楚覺知感受而已。說是無心,又覺從內現起自生之相,此則名之為‘明’,乃心之法相,是證悟心得三分之一……若更推求,則感覺到內心離生,位、滅,自體本空,此則名為‘空’,乃心之本性,是證悟心德三分之二”。16空非全無所有,而是唯明唯覺,一切無不明瞭顯現,若注視此體,則又了無可得,由此決定其自體為明空。再進一步,認識心之明空雙運。“如此明空雖二,但非各自孤立,即心體性雖空,而尋覓空者所有動分其相則為明,此明分即用。即明之時即空,即空之時又明,則決定此為自然生起明空雙運”。17這樣對心的認識就基本完成。在明空雙運的基礎上,“若真實生起覺驗,則所現皆轉成輪回涅槃不二之妙用。悟此本分天真之明空雙運,則是證悟心德之全分了”。18“如此則心不為迷亂所走失,所現皆成為智慧之妙用,縱有迷觀,若猛力憶念正見,迷相消除,一切皆可轉為智慧之相”。19
明空不二,輪涅無別,體現了薩迦派把世界看成是一個統一體,把宗教生活與世俗生活,精神與物質看成是一個整體的思想。正因為世界是一個整體,所以人們在物質欲望和世俗生活中,只要轉變了認識,即由迷轉悟,即可達到成佛境界。在這裏,薩迦派把心識轉變的作用強調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們所謂的解脫完全是精神上的解脫,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脫。
薩迦派認為,密宗的修持,最直接的方法是直指“本元俱生智”。“本元俱生智”是心之本體,它並不是本淨空明的,而是既包有清淨心又具有虛妄心兩個方面,也就是說阿賴耶識中具有淨與染的種子。因此心既是輪回,又是涅槃。這二者在本體上是無法區別的,關鍵在於對於這個淨染相雜的心是悟還是迷,悟則涅槃,迷則輪順。“迷時則為俱生無明,起輪回客塵。悟時則為本元智。無明與智本是一根,無何差別,故說輪回涅槃無別。先認識此本具之明空雙運則名為因位時之輪涅無別”。20在修持中能遠離無明煩惱和能執與所執,體悟到生死涅槃無別,認識到因位元和道位的心性本質,那麼果位就不言而喻了。這段話是說因位的心包含著一個無別之整體,在道位上,把這個無別之整體作為分析認識,拋棄其中的人我執與法我執等輪回本性,達到一個新的無別之認識,就達到了果位。用薩迦派自己的話來說是:“諸法本無生,此生即無生,無生亦現生。故於勝義中,生已與未生,分別無分別,現象與空寂,輪回與涅槃,皆無可差別,無別起差別,若解別所別,悟聖凡實性,會諸所知性,辯諸善惡性,達無可證義”。21
上述實現明空雙運、輪涅無別,達到本元俱生智慧之心的過程是一種直覺主義證悟過程。薩迦派的所謂認識,從本質上是一種悟性思維,這種思維的特點是認識主體與認識物件的直接契合,而排斥邏輯思維。佛教的世界從來就不是客觀的,在他們看來,世界就是心,心即世界,世界的本體在於心中,所以,認識的主體與客體同時都包容於心,或就是這個心。所謂認識,就是在思維領域中實現心識的轉變,並通過這個轉變即身成佛,這種認識藐視具有主客體之分,表面上看似乎有個過程,其實,都是在主觀意識範圍內進行的。他們以主觀意識代替了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的矛盾運動及相互作用的過程,用極其神秘而抽象的心理活動,構成以心識心的直覺過程。所謂明空雙運、輪涅無別,說到底就是在思維活動中,從心出發,自己給自己設置一個對立面,然後經過心的轉變,使這個對立面又消融在心識之中。這種認識實質上是自我設置的對立面的回歸,它本身就只是一種主觀意識,本來就是完全同一而不存在矛盾的東西,因而嚴格地說,這僅僅是人的心理活動而已。薩迦派自我空虛,自我異化的直覺主義證悟過程,其世界觀方法論都是神秘主義的,和人類正常的認識活動具有本質的差別。
如何才能徹底證悟心性的生死涅槃無別而達到明空雙運呢?薩迦派說:“修習此見,則應以三要資助其堅固因生利益。三要者,成境為心,成心為幻,成幻為無自性”。22薩迦派的這三要其實正是中觀瑜珈行派代表人物寂護的根本觀點。寂護認為從唯心無境的觀點出發,才能真正理解法無我。推理的過程是,首先認識唯心無境,肯定心而否定境。其次再認識心亦不可得,把心也否定了。所以從瑜珈行方面看在觀行中,唯心說乃是達到說明心亦虛幻而無自性因而不可得的橋樑。在世俗謗是唯心無境,在勝義諦心境俱無,這個觀點被薩迦派發展了,作為認識心性本體的三個環節。
薩迦派認為掌握生死涅槃無別的第一步是成境為心。為什麼必須成境為心呢?因為現實世界本來是一種虛妄不實的東西。但一般人都把它看成是真真切切的客觀存在,從而產生各種欲望而奮力追求,造成了對身心的傷害。在佛教看來,顯現於人們眼前的這個五彩繽紛、形形色色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都不是真正的實有,都是由於人們無明妄念對心體的蒙蔽和干擾造成的錯誤認識。他們的本體只存在于一心,萬法唯心,就是指本體為心,萬事萬物人是心體的外在表現,其存在和運動變化都是由心識所決定。“成境為心就是認識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一切外境皆是識的迷現,故外境實無,只有自心的明分”。如果能夠認識到這一點,就能在“明空雙運之見上不起執著”。
23安於心而不實執為有順子明而不為妄念所動,從而使自性的明分堅固而給修持帶來好處。認識生死涅槃無別的第二步,即成心為幻。薩迦派說:“成心為幻,就是內心外境所現均是識之迷現,識所幻化,全無所得,則於空分得其決定”。24土觀說:“初成心為幻者,此所取的外境,是能取之心為迷亂所損害而起的迷現。所取既不可得,則能取之心亦不可得”。25薩迦派認為,所取之境是由心的迷亂造成的錯覺,因此其不是實有而不可得,而能取之心既可造成迷亂之妄識,又刹那生滅,本質虛幻,這是證二取戲論破實質的方法,是大乘唯識思想,使用此種方法,能使自性空堅固增上。如果說成境為心是為證悟明分,那麼成心為幻則是證悟空分。
但是,大乘中觀瑜珈行派的思想並不僅僅停留於此,而是與中觀思想巧妙地結合起來了,由此帶來了認識生死涅槃無別的第三步即成幻為無自性,這是大乘中觀緣起性空哲學思想的運用,其中包括兩層意思,其一由緣起而成,其二由離言而成。薩迦派說:“成幻無自性就是一切諸幻,待緣而起,全無實成,幻而成空”26。這當然是說能所二取即心與境都是因緣而起,自性本空的,根本就沒有獨立的實體,並由此得出一切法皆無自性的結論。薩迦派比較推崇自續派。中觀自續派承認一切法分別假名安立,無有自性,但假名必有所依,說一切法要通過意識顯現安立作為一切所依。承認自相有,但認為自相亦是因緣而生,不是實有,所以,薩迦派上述理論並沒有脫出中觀自續派的老套套。但薩迦派並未就此打住,而是進一步提出更為深入的理論,他們認為僅僅瞭解了緣起如幻,則偏重於空,如果說幻而成空,那麼幻又從何而來呢?空能生幻,那麼空的根據是什麼?這就是說要達到生死涅槃無別的認識狀態,還必須掌握薩迦派的離言法性。
所謂離言,就是要領會真如而成佛,必須忘掉概念和語言,因為無限而絕對的空性本體並不是特定的概念和語言所能完全表達的。薩迦派認為通過“三要”而體認了“萬法綿空”的宇宙本體,使生死與涅槃,現象與本質合而為一,這也就獲得了本元俱生智慧之心,而要進一步研究本元智慧之心,則要離言和離詮。也就是說,語言與思維本身因其具有一定的規定性,根本不可能達到“勝義心性”的狀態。那麼如何才能達到呢?只有一條路,即用神秘主義的體悟和感知,用直覺去體驗。薩迦派說:“因為不能如實詮說,故僅安名為離言說。以不可言說,故心不能思其義,無能修所修,故亦無有所緣可修。無能觀所觀,故不能以智慧得見,無能見所見,故視之亦無可見者,無能解脫和所解脫,故實無解脫可得”。27從世俗心性看,不說、不思、不修、不觀、不解脫則不能成佛,這表明修佛確實離不開語言。但從勝義心性看,一切都無自性,一切都是空。因此,這個宇宙本體是不可言說的,不可思維,不可規定,不可修持,本身就無佛無菩薩,無佛可成。
這有兩個意思:一是說佛性等宇宙本體是絕對的、無限的,而語言則是具體的、有限的,用這種具體、有陰的語言去規範或認識這個絕對無限的宇宙本體是不可能的,因此掌握佛性必須離言(在世俗諦方面仍需要立言)。
二是說宇宙本體既然是絕對的、無限的、整體的,那麼認識它絕不能用具體、有限的方法,必須排除任何仲介,只有用上根人的悟性直覺才能完整地把握。
薩迦派密宗哲學把直覺主義思維強調到極端,徹底地排除了語言概念、理性思維在認識中的作用,強調用特殊的方便道即方法,使人心與佛心完全契合,達到同一境界。
薩迦派的最高佛性是明空雙運,因此薩迦派顯宗哲學主要是修空性,而密宗哲學則 要是修明分,“待自心以為道用,以正見除心垢障,用風脈明點修法初身垢障,即依身緣起和合以為道。所以提出脈、字、風是等輪和三界集,即通過圓滿次第修風脈法,拙火燃滴……”。27密宗的所謂作風脈明點,就是修物質性的身,因此,密宗的明空雙運,實際強調的是性空與妙有的結合,亦即精神性的因素與物質性的因素相結合,既有精神的解脫,又有肉體的解脫,二者互為裏表,不可分割。因而從本質上說,仍然具有哲學二元論的痕跡。這一點是密宗與顯宗在哲學上的最大區別。
藏傳佛教的認識只是自我意識的顛來倒去的安置與結合。肯定和否定,用佛智直接與物件而為一,直觀地體認物件的本質,表現為一種純心理直覺過程。佛教使用的基本上是內心反省的方法,但密宗不同于顯宗的重要方面是密宗不僅要認識性空之理而要得到法身,還要認識明,即通過修持使肉身在此世直接成佛,這就要使用許多密法,使肉身成為金剛之身。其實,這也是一種認識方法。所謂的金剛之身,也是一種通過內心反省而轉識為智的一種認識境界,而不是真正的像金剛那樣堅固不壞,這一點充分反映了密宗的神秘性質。
本文注釋:
①③⑧⑨101112152122232527《土觀宗派源流》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漢文版第107頁、第107頁、第108頁、第108頁、第108—109頁、第109頁、第108頁、第110頁、第112—113頁、第111頁、第111頁、第111頁、第111頁、第112頁。
②班、多傑《藏傳佛教思想史綱》上海三聯書店第226頁。
④⑥131416171819202426劉立千《藏傳佛教各派教義及密宗漫談》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第76頁、第77頁、第81頁、第80頁、第82頁、第83頁、第83頁、第83頁、第83頁、第83頁、第83頁。
⑤⑦見瓦爾、確美多傑《薩迦派之源流與教義略述》藏文版,轉引自班班多傑《藏傳佛教思想史綱》上海三聯書店第87頁、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