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瑪的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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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君老喇嘛又穿上了僧服

廿四、君老喇嘛又穿上了僧服

    由於語言障礙,我在佛學院裏接觸的藏族喇嘛不多。我曾走進幾個素不相識的喇嘛住處,無一例外受到熱情接待,請你喝茶,請你吃糌粑。可是苦於沒法交流,他說他的,我說我的,我聽不懂他說的,他聽不懂我說的,最後只好大家攤攤手,哈哈一笑,拜拜。

    結識了一個能說點漢語的小喇嘛,十六歲,名叫才旺索拉,意思是福壽,老家在道孚縣塔公鄉,家中還有三個弟妹,最小的才四歲。這少年挺聰明,來此兩年,已學會不少常用漢語,跟漢人大致上可進行交流了。他有兩個舅舅都在佛學院。大舅名叫古熱,十四歲出家,十年前,二十二歲,來五明佛學院進修,現在已成為這兒的一個堪布。小舅名叫朗加,二十九歲,出家已十多年,來五明佛學院才兩個月,現在跟才旺索拉住一起。朗加相貌英俊、一表人才,若不出家當喇嘛,在鄉里追求他的女孩子一定不會少。

    才旺索拉還有個舅公也在佛學院。頭一次去才旺的屋子坐坐,正好他的舅公也在。他舅公大名曲君,今年六十九歲,來佛學院已有十年。老人不跟外孫住一起,獨自一人住在大經堂西北面的山坡上。老人皮膚黝黑,額上皺紋極為深刻,宛如鐵錐鑿出一般。在額頭正中靠近頭頂部,有一錢幣大小的瘤狀物,甚為奇特。他的一對耳朵亦大得出奇。我對老人說,你的耳朵這麼大,真是好福相啊!老人聽了他外孫翻譯的意思,大笑不止,笑過一陣,以手撫摸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多長啊,長得太好了,可我已經沒有眉毛了!我聽了才旺索拉翻譯的這句話,覺得這老人怪有趣的。

    我問老人出家有多少年了。老人說,他二十歲出家,但是沒當幾年喇嘛,大軍打進藏地,他和一些鄉親逃到山上躲起來,很多人被打死了,他的腳上也挨了兩顆子彈,落下了殘疾。說到這裏,他把紫紅色的僧袍撩起來,讓我看他小腿上兩團疙裏疙瘩的傷痕。老人說,土改,合作化,強迫喇嘛還俗,不准再穿僧人的服裝,幾十年來他只得在家裏偷偷地念經誦佛。直到十年前他來到這兒,才重新穿上了心愛的僧服……

    我對老人說,下次我到你屋裏來拜訪。他很高興地說:歡迎你來!

    過了一段時候,一天下午,我到學院小賣部買了點糖果,請才旺索拉陪我去看望他的舅公。正是覺母繞山的時候,幾千身穿紅色僧袍的覺母排著長隊,一面行進一面咿咿呵呵地高聲唱經,其聲悠揚高昂,很像是在唱一首我們平時聽到的歌頌雅魯藏布江的藏族民歌。

    老人的屋子又小又破舊,窄小的空間,基本上只能供他打坐和睡覺用。我和才旺索拉進去後,勉強在他前面坐下,要轉個身都費勁。在他身後,靠著牆壁,堆滿了一包包裝在廢舊蛇皮袋、尼龍袋和塑膠袋裏的青稞粉,從地下一直堆到屋頂,足夠他吃上三五年。除了擺在擱板上的幾本經書和幾件法器,他的屋子裏幾乎沒有任何稱得上生活用品的擺設。

    我們進去時老人正盤著腿念經。我已聽才旺索拉說過,除了吃飯睡覺以及去大經堂聽法王講經,他舅公的全部生活內容就是從早到晚坐在屋裏持咒念經。

    老人見我和他的外孫去看望他,十分高興。他象這兒的藏民一樣,熱情好客,但不講什麼客氣話,他問我,想不想吃糌粑,想吃就自己動手拿。我也老老實實地說,我現在肚子不餓,不想吃。他說如果想喝水,可以叫他的外孫問隔壁人家要一點來。我口不渴,就叫他不用麻煩別人了。

    老人一面說話,一面還用兩手分別撚著念珠和轉動著嘛呢輪。他的嘛呢輪與眾不同,一般喇嘛手持的嘛呢輪多為金屬打制,大小與一隻飯碗相仿,而他的這只嘛呢輪是木制的,特別大,跟一隻臉盆差不多。看上去這只木質嘛呢輪的歷史也頗久遠了,色澤暗黑,表面油膩光亮。聽說這是一個老喇嘛臨終時送給他的,到他手裏也有好幾十年了。如今,他也垂垂老矣,這只大嘛呢輪已不知被他的兩位主人摸過多少回轉過多少遍了。

    我請老人談談他的經歷。老人說,他小時候很調皮,也很受父母寵愛。那時他家裏養了幾十頭牛,他當過兩年放牛娃。二十歲,他穿上僧衣成了喇嘛,在藏地,當喇嘛是很受人尊敬的。出家後,他去西藏拉薩朝拜,一路走一路化緣,沿途拜了很多寺廟,來回足足走了一年。那時不像現在呀,老人說,沒有汽車,路也不好走,一天走不了多少裏路。春去秋來,從西藏回來時,第二年的春節已過去了。回來後,我記得有一回在塔公的那蘭寺跳金剛舞,很多人圍著看,我越跳越起勁。不瞞你說,我跳舞跳得可好哪。到了夏天,我就專心致志地念經修行。

    大軍打過來,他逃走了。他說。他們逃到山上躲起來。很多鄉親被打死,跟他一起躲上山的,有十個人,被大軍打死了七個,都是普通藏民。他自己腳上吃了兩顆子彈。他們在山上呆了一年,呆不下去了,就回到塔公鄉里。上頭不准他們再信佛,不准他們再念經,也不准他們再穿喇嘛的服裝。他家的牛被沒收了,要他給公家去放牛。鄉親們在一起吃大鍋飯,老是肚子餓,生活很苦。到他四十歲時,文革發生了,藏地很多寺廟被毀掉,佛教遭受到一場更加深重的劫難,日子更苦了。後來,文革結束了,共產黨對佛教的態度比過去寬容了,日子也開始變得一點點好起來。他五十九歲那年,聽說在色達洛若山這兒有一個很好的法王,辦了一個很好的佛學院,就跑到這兒來了。他終於又穿上了被迫脫下幾十年的僧服,終於又可以公開地念經禮佛了。目前,他正在法王的加持下修學大圓滿法,非常殊勝。他在這兒的日子過得很高興,很快活……

    我和老人之間的談話,要經過小才旺的仲介才得以溝通,這跟兩個人之間直接的語言交流不大一樣,有時難免會打點折扣。但我從老人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說起過去所受的苦難時,已不帶什麼恨意,而當他講到現在的日子時,從心底裏煥發出不可言說的喜悅。

    透過他身後的小木窗,剛才傳進來的覺母們咿咿呵呵的唱經聲已經停下,可看到一群群繞完了山的覺母正三三兩兩地往回走。這些覺母大都年輕得很,是屬於跟老人外孫同一輩的年輕人。她們比老人當然要幸運得多了,沒有嘗到幾十年前藏地歷史上不准念經不准穿僧衣老是餓肚子的滋味。

    我為曲君老喇嘛拍了張一手撚念珠一手轉嘛呢輪的照片。屋裏的光線昏昏暗暗,由視窗射進來的日光,從側面映出了他額上粗曠的皺紋,映出了他臉上寧謐而滿足的神情。壘在他身後的一包包青稞粉,無聲地展示了老人極為清苦單一的物質生活的全部內容……如果要給這張照片起個名的話,我想,不妨叫它《年復一年》吧。在這兒,有多少象老人一樣的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永無休止地撚珠轉輪滿懷喜悅生活在佛光的澤被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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