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當場開頂,頭髮掉下一小鬏
二、“我媽當場開頂,頭髮掉下一小鬏……”
到壤塘藏哇寺已是第五天了。
一到這兒,我就四處打聽,可曾見過有個漢地來的女子死在這兒?不知她的女兒還在不在這裏?
其實,也談不上“四處”打聽。藏哇寺位於阿壩藏族自治州壤塘縣中壤塘鄉,是個經濟落後、交通閉塞的小地方,全鄉兩千多人,四分之三人口由藏哇寺及另外兩個寺院的僧侶組成。除了鄉政府和鄉衛生院裏稍有幾個漢人,這兒清一色都是藏族同胞。鄉政府平時空無一人,我曾去過好幾次,想找個鄉長副鄉長聊聊這兒的情況,卻連一個上班的鄉幹部也沒看到。因此,我雖然確是在“四處”打聽,而實際上,很難找到一個會說漢語的交流物件。
還算巧,我在鄉供銷社(因經營虧損已關閉)一間空置的屋子裏住下來後,隔開幾間空屋,還住著個上海來的汪居士,年紀三十來歲,身材挺拔,臉色蒼白,鬍子拉紮,戴副近視眼鏡,滿肚佛學經論。他參加完了二十多天前在這兒舉辦的一個時輪金剛法會後,沒馬上回去,打算磕滿十萬個大頭再回家。磕大頭,不僅是一種具有很大功德的佛教儀規,也是一種運動量很大的全身運動,長期打坐靜修者,磕磕大頭,對健身也很有益處。磕大頭的起勢是雙腳併攏,兩手合揖高舉,然後拉下,雙手平伸,掌心向下,人迅速躍起,象一條魚一樣往前躥,掌先著地,全身隨即直挺挺地撲伏於地,額頭叩地,雙手伸直,翻掌,再兩手合掌,肘部彎曲,揖於額頭,對前方的佛像行禮,至此,一個大頭磕畢。為防止手上的皮膚被磨破,可以戴手套保護一下。有些年代久遠的寺廟,佛像前的青石板被磕大頭的磨得溜滑溜滑。高原上空氣稀薄,在這兒磕大頭,體力消耗很大。我來到這兒時,他磕大頭的任務還沒完成過半。從早到晚,經常聽到從他的屋子裏傳出嘭----嘭----嘭----的聲音,那是人撲在地板上發出的響聲。
在人煙稀少的青藏高原上能遇到上海同鄉,真是太好了。阿拉伊拉兩句上海話一講,距離馬上拉近。我等汪居士既不磕頭也不打坐的時候,請他給我講講這兒的情況。他告訴我,死在這兒的那個漢女子,是從東北來的,臨死前,雲登桑布上師為她授了出家五戒,死後,上師又親自為她念頗瓦經,讓她往生到香巴拉去了,這是死者非常殊勝的因緣。至於死者開了頂,有頭髮掉下來,這是外表的東西,在這裏,大家不覺得有什麼奇怪,覺囊派的法王麽!沒這點真功夫還能叫法王麽?掉下來的頭髮,她女兒把它收藏了起來。她女兒已出家,法名智悟,留在這兒跟著法王學法修行,暫時也住在供銷社的大院裏,等會兒我給你介紹一下,有些事你也可直接去問她……
經汪居士的介紹,我跟智悟師認識了。看上去四十來歲,中等個,身材不胖也不瘦,皮膚不白也不黑,一張極普通的臉,普通到幾乎說不出有任何特徵。她在這裏剃度出家大概有一個多月了吧,光光的腦殼上已長出齊刷刷一層短髮。
從早到晚,她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屋子裏修煉,門窗緊閉,很少出來。偶爾在院子裏遇上了,彼此也無非點點頭,打個招呼。我幾次想問問她母親的事,話到喉嚨口,又咽了下去。畢竟,跟她還不熟悉,何況她的母親去世未久,連“七七”四十九天忌日都沒過呢,貿貿然觸動別人的心病,總不太合適吧?
這天傍晚,智悟師和另一個也在這兒修行的小尼姑做了兩鍋花卷和饅頭,還不知從那兒弄來一把青菜,煮了一鍋青菜湯,在供銷社的院子裏碰到汪居士和我,十分熱情地邀請我倆跟她們共進晚餐。我來這兒四五天,對這兒的生活條件已有所瞭解,當地藏民一年四季主要靠青稞粉和酥油維持生活,很少能吃上蔬菜。雖說壤塘縣城的農貿集市上有點蔬菜賣,但這裏離縣城有四十幾公里山路,不通公車,有時等上兩三天也搭不到一輛開往縣城的卡車或手扶拖拉機,即使你兜裏有幾塊錢也買不到近百裏外的一片菜葉!
在這兒,有機會吃上一頓花卷饅頭和青菜湯,雖不敢說是如何了不得的美味佳餚,也確是很難得的希罕之物了!
晚宴結束,尼姑和居士進入飯後閒聊,象一道飯後的消閒零食,氣氛輕鬆融洽。無主題地侃了一會兒,我提議,各人談談自己的經歷吧,尤其是如何跟佛法結上緣的,可好?無有異議。我就先把自己近年的某些經歷(多多少少也有一點精彩故事呢)來了個不遮不蓋、直奔主題。我這樣做,倒不是自吹自擂,只是為了開個頭,表示坦率,你對別人坦誠相照,你才能要求別人也對你開門見山呀。
我對智悟師說:“輪到你啦。”
智悟師笑笑說:“唉吆,我的經歷太平平常常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我說:“隨便說說嘛。”
“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你叫我說什麼好呀?”
“說說你是怎麼跟佛法結上緣的?怎麼到這兒來的?”
“要說我跟佛法的因緣麼,那是很偶然的……”智悟師放慢了聲音,邊說邊想,把記憶的閘門撥回到數年前的過去。
“那是在八九年吧。不,要從八八年說起,八八年,單位轉制,從集體轉為國營,我離開機關到下面去。到下面有一段時候了,聽人們說起,極樂寺怎麼怎麼樣。我們哈爾濱的極樂寺,雖然年代不算久,但還是很出名的,不過我當時對佛教寺院還一無所知,不曉得極樂寺是怎麼回事。”
智悟師在這裏所說的極樂寺,始建於民國十一年(1922),在全國林林總總年代悠遠的佛教寺院中,論年紀,它確實還只能算是個小孩子。不過,哈爾濱自古地理偏遠,氣候寒冷,為難聞佛法之地,自近代名僧倓虛老法師(1875-1963)創立極樂寺後,始改變了哈爾濱無一所像樣寺廟的歷史,故這所寺院在東北一帶名氣不小。據《影塵回憶錄》記載,極樂寺跟東北鐵路有特別的因緣。蓋這所寺院的起因,在時任中東鐵路稽察局局長的陳飛青先生,信奉佛法,見哈爾濱蓋有三四處大教堂,卻無一個寺廟,就去北京遊說修廟,頗得幾位上層人物支持,交通部長葉恭綽尤熱心,特地撥款五萬圓,推動了建廟的起步。當時任中東鐵路護路總司令的朱子橋將軍,以前曾倡拆廟掀神,後受刺激甚深,始信佛法真實不虛,聽說哈爾濱要修廟,即予鼎力相助,也想以此折抵過去的罪過。極樂寺建成後,各方來的人很多,平常日子都有好幾百人。民國十八年(1929),近代大德諦閑老法師到極樂寺主持傳戒大法會,更成東北佛界一時之盛事。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文革”風暴鋪天蓋地,極樂寺自然也難逃被砸爛的厄運。“文革”以後,黨的宗教政策有所調整放寬,被毀寺廟遂又得以修復。
“你去極樂寺啦?”我問智悟。
“一開始我沒去。”智悟說。“回到家裏,我先是對媽媽說:‘媽,別人都說極樂寺怎麼怎麼樣,你不去看看麼?別人都說好,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在我印象中,一提起寺院,總還跟迷信活動聯在一起,你看寺廟門口,看卦的、算命的,有多少啊。我那時住單位裏,一個月放一次假。”
“那時你在哪個單位?”
“鐵路大修,是修線路的,野外作業麽,一個月才放一次假。不過離哈爾濱也不算遠,火車四十分鐘就到了,實際上每個星期能回家一趟。”那是八九年四五月份吧,我回家幾趟,見我媽還沒去,就催我媽了:‘媽,你還不去看看呀?’我媽被我催去了。從廟子裏回來後,她對我說:‘哇,那個地方可好哪,人在裏面念念佛,心裏非常清淨,就象開了花一樣,什麼都不想,連回家都不想啦!’我媽那時五十幾歲,還不到六十。打那以後,她就經常和那些老婆婆往廟裏走,回來以後總對我說,在那裏太好了,念念佛,人的心裏什麼煩惱都沒有。我說,好呀,那我也學學吧。你看,本來是我動員我媽到廟裏去看看,現在反而是我媽來教我怎樣念佛了。不過,我要上班,平時也沒時間到廟裏去,遇上放假,有時過去看一看。那裏確是挺好的,去那裏的人,待人都十分真誠,說話都十分柔和,在那個環境裏,你的心境會變得和平時不一樣,會特別好。就這樣,我跟著媽媽走進了佛門。到後來,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在上班的時候,心裏也沒任何煩惱了。
“我們上班是兩班倒,碰到夜班,從晚上十一點到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夜裏作業的時間很長,可人一點也不犯悃,心裏念佛,沒有悃意呀,一切都非常非常順利,人的感覺始終非常非常好。既然念佛這樣好,我的爸爸也開始一起念了。就這樣,我們家三口人,我媽、我爸和我,都成了佛的弟子。正好我爸也退休了,也有時間和我媽一起到廟裏走走了。我很少去廟裏,因為我要上班,再說那時我確實還沒那麼虔誠。至於我哥和我妹,他們不念佛,但也不反對你們念佛,你信你的,他做他的。”
說到這裏,智悟師呵呵呵地笑起來:“你看,這就是我走進佛門的經過,簡單得很,一點也不曲折,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你是哪一年皈依的?”我問。
“是在九0年。”
“在極樂寺?”
“是的,就在極樂寺。說實話,我皈依時,對什麼是皈依還不大懂,是被我媽拽去的,她說,光念佛還不行,你不皈依,就不能說已經走進了佛門,一定要找個師父皈依。”
“你是怎會到這兒來的?”
“到這兒來的原因,是這樣的。九五年,六月十九日,清定上師有一次灌頂,我到四川來過一次。灌頂之後,我回去了,從這時起我才真正開始學習密法和依法修行。今年四月份,我遇到了廣仁師。那時,我正在家裏磕大頭。之前,我已經感覺到,不管你是學密宗還是顯宗,沒有加行,基礎不打好,必定一事無成,所以我開始磕大頭。前年我把法本從四川請回去後,在修持中碰到不少問題,弄不懂,不明白,可是找誰問去?你問別人,別人不一定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一定告訴你。你也沒法向上師請教,上師周圍有那麼多人圍著,要跟上師接觸哪有那麼容易!不象這裏,有問題就可直接找上師,上師會直接給你解答和指導。後來我磕大頭,磕到將近五萬個,自己弄明白了一些道理。就在這時候,我接觸到了廣仁師。”我在磕大頭的時候,整天都在屋子裏,就靠我媽照料我,雖然還不是正式閉關,但也可以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進,一般是不見外人的,吃了飯就磕頭,磕完頭就睡覺,睡覺起來再磕頭。“”你在家磕頭,不上班啦?“”我已經退休了。“”你多大年紀?就已退休了?“”今年四十多歲,退休時還不到四十。“說到這她格格格地笑起來。”當然,那是內部退休,先按病退處理。“”那你現在還可拿病退工資呐,是不是?“”是的,每月給的還可以呢。“她依然格格地笑著。”不到四十歲退休,是早了點,可單位裏正在調整人員、安排下崗,我要求提前退休,他們是求之不得,批准我內部退休前,還給我漲了工資哪!“
這倒不壞,我想。領一份退休工資再出家,旱澇保收,來這青藏高原上學法修行,至少不必為吃飯問題發愁了。藏地的出家人,衣食住行主要靠父母兄弟等親屬的供養來保證,這跟漢地的和尚、尼姑,由所在寺院提供食宿不一樣。漢地的寺廟,窮富不等,視香火旺不旺而有別,但再窮的寺廟,住廟的和尚、尼姑吃口飯總還不成問題,至於香火旺的寺廟,長住和尚的收入相當可觀。近年我曾去南方一些寺院逛過,有些寺院的伙食,每頓幾菜一湯,香菇木耳好象已是家常之物,連早餐都要炒上一個新鮮菜,標準可真不低。前年我去過的色達五明佛學院,有些漢僧僅靠晉美彭措法王每月贈給的八十元人民幣維持生活,那日子過得可就相當艱苦了。”今年四月,我遇到了廣仁師。頭一次接觸,是在那天晚上,他給了我一張上師的照片。“智悟師繼續往下說。”我一看到上師的照片,呀,心裏的高興就沒法提了!心裏非常非常高興,可以說我從小到大從來沒這麼高興過。這跟我見到清定上師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對清定上師,見到他時,我非常恭敬,但好象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有點拘束,“”有一種距離感?“”對,是一種距離感。但見到雲登桑布上師,不管是後來真的見到了,還是當時從照片上見到了,都沒這種距離感,相反,有一種非常親近的感覺,就好象一個孩子,可以在父母面前很隨便地耍來耍去,沒有任何距離感。第二天晚上,當我從衛生間走進房間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上師的身影在我面前慢慢地走過去,就象從照片上看到的那樣,笑咪咪的……我趕緊對我媽說:‘媽,剛才我看見上師了,他哧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了……’
“我發心來這裏,是因為我聽廣仁師說,這兒的規矩很嚴,在這兒閉關修行,一閉就三年。這太符合我的願望了,我當時就想,我一定要出家,出家後就一心修行,走得遠遠的,三年不見家人、不跟別人往來。但是,漢地的寺院太嘈雜,哪里找得到這麼一個世外桃源?發心,其實是一刹那的事。從看到法師照片的那一刻,我就下了決心,要到這裏來出家修行。廣仁師當時還對我說,你恐怕來不了這裏,海拔太高,你的身體不行。”
“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
“五月十九日到達這裏。”
“你媽怎麼也來了?”
“我媽和我爸是來送我的。”
“知道你要出家?把你送到這裏?”
“對,對。來這裏就作了出家的準備。”說到這兒,她緩緩放低了聲音,“她是來送我的,結果她也留在這裏了,香巴拉去了……”
靜默了一段時候,誰都沒說話。
“你媽是二十三號走的吧?”汪居士輕問一句,打破了沉默。
“可不嗎。我們是十九號晚上到這裏的,第二天早晨,大家起來時,她就處於一種昏迷狀態。那是早上七點鐘吧,大家早都起來去外面念咒子了,我回到屋裏,看到我媽還呼呼地躺著,以為她是一路顛簸太累了,還在睡覺,也沒在意。有人無意中碰了她一下,沒動靜,再揪她,也沒反應,覺得不對勁,趕忙叫我,我就給我媽翻了個身,她本來是平躺著,翻個身以後,喉嚨裏呼呼的聲音小點了,可人仍沒醒過來。這時,焦居士來了,她有神通,功夫挺好,來了以後,看到了點什麼,覺得不對勁,趕緊招呼我媽,慢慢把我媽喚醒了。可我媽說的話一點也不象她自己的,什麼‘好懸呐,就差一分鐘,就要把她帶走了。’音調語態,就象有個別人在她身體裏說話。快到九點鐘,有個聲音從我媽嘴裏說:‘等她醒了以後,讓她別多說話,需要安靜,好好休息,千萬別多說話。’然後,她才真的醒了過來。”
智悟在這裏說的焦居士,是她的東北老鄉焦英霞,和她姐姐焦英傑等幾個人從成都雇了輛中巴車一起來的。焦家世代中醫,近年來以家族姓氏命名的“焦氏集團”,在哈爾濱頗有點名氣。
“那就是說,在你媽真正醒過來之前,好象有個別的什麼人附在你媽身上說話是不是?”
“是啊,說話的根本就不是我媽,一再囑咐,等我媽醒過來後,要好好休息,千萬不要多說話,可以多給她點水喝,千萬千萬不要動她。又問幾點了?我們看看表,九點還差幾分。那聲音說,那就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過去了。到了九點,我媽果然醒了過來。”
“時辰到了。”
“醒過來後,她自己說:‘好懸呐,再差一分鐘就把我帶走了。’剛才不是她本人的那個人也是這樣說的。醒過來後,我給她喝了點水,又喝了點豆漿。我說:‘媽,人家告訴你不讓你亂動,叫你好好休息,你就好好地躺著睡一覺吧。’就這樣,廣仁師領著我們見上師去了。我到那邊去時,我媽躺著睡了一會兒覺。因為屋裏亂,我爸給收拾收拾,把我媽給鬧醒了,就坐了起來。我從那邊回來時,見我媽正坐著說話呢。我說,媽,不是告訴你嘛不要多說話,要你睡覺你怎麼不睡覺?我媽說,你爸不知整理什麼玩意兒,把我給整醒了,再也睡不著了。我說,咦,怎麼你又說話了呢?”到了午間,上師那邊叫一起去吃午飯。那時有幾點?有一點多鐘了。我問媽,想吃點什麼?媽說就下點速食面吧,又說,你爸今天也不大舒服,也不用過去了。我說,爸,那我就多下兩塊速食面吧。等他們吃完,我離開時,我媽說,屋子裏亂得很,劈喱啪拉的,咋辦呀?因為前兩天下過雨,路上行李淋濕了。我說,沒辦法,現在沒法收拾,東西盡濕的,在屋裏攤開晾著呢,這事不用你管,叫你好好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吧。
“下午四點半,我爸來找我。我吃過午飯,沒過來,到健陽活佛那兒說話去了。爸說我媽又昏迷過去了,怎麼叫都叫不醒。我問爸跟上師說了沒有?爸說去過了,沒有人。健陽活佛說,那你們回去吧,我去跟上師說。”我們就過來了。我見我媽怎麼叫都叫不醒,就象躺著睡覺一樣,乎----乎----乎----,呼嚕聲響得很,可你叫得響一點,她的呼嚕聲就小下去點。
“第二天上午八點,上師來了。他來這兒念了一段經,咱們也聽不懂,不知念的是什麼。等他念完經走了以後,又回來,給我媽授了出家五戒。授了出家五戒,人就等於已經……”智悟師沒把這句話說完,越說越輕,又停頓了好一會兒。
“那天是幾號?”我輕聲問。
“那天是二十一號。”智悟師答。“那天早上,賀老師把大夫也找來了,那是上師跟賀老師說的,那邊有個病人,你去看看吧?賀老師就把醫生給找來了。醫生診斷說,病人處於高昏迷狀態,是由感冒和高山反應等因素引起的,送下去是死,不送下去也是死。我們想,既然來到這裏,那就一切聽上師的。等上師授完出家五戒,救護車也來了。上師說,那就送下去吧。就這樣送下去了。”
“送到縣醫院?”
“是的,到了縣醫院後,她仍然一直昏迷不醒。有人說,縣城的海拔儘管比這兒低一點,但還是很高的,再往下送,到馬爾康,氧氣就比較多了。問我爸,我爸已沒了主意。問我,我不同意,已經到了醫院,再往下走,一路顛簸,不死也把你給顛死了。”醫生對病人的搶救還是盡了力的,為了給她輸氧,把她的喉管也切開了,可最終還是沒能叫她醒過來。二十三日上午,我媽最終咽了氣。我覺得,她臨死前神志還是清醒的,已經咽氣,可眼睛不閉,嘴也張著,這說明她肚裏有話還沒說出來麼,我爸湊近她說了幾句話,她的眼就閉上了,嘴也合攏了。我的神經幾乎已麻痹了……
“二十四日早晨,醫院救護車把我媽拉了上來。醫院還是很幫忙的,救護車是拉病人的,哪有拉死人的呀?之前,我爸找了醫院的院長,他是藏族人,也是信佛的,聽了我爸的要求後,答應人死後不馬上動她,隔一天再用車把她送這兒來。”當天晚上,上師就為我媽念了經,有四十多個和尚一起念。健陽活佛告訴我,當天晚上,上師為我媽念完經後,我媽的頂就開了。上師的加持力實在太大了!二十一號早上,上師念完出家五戒後,拿手使勁使勁揞在我的頭上,那力量也太大太大了。假如沒有上師給我的加持,還不知那兩天我會怎麼樣呢。在醫院,我媽咽氣後,我趴在她耳朵上給她念佛,念阿彌陀佛心咒和時輪心咒,從上午一直念到下午三點,前夜一宿沒睡,當我瞌睡時,背後就會有人用棍子捶我似的,咚一下,馬上就清醒了。到下午三點,醫生過來把醫療器械拿走了。我媽在病房放了一夜,我趴在邊上又給她念了一夜咒。我老是覺得她還有知覺,摸摸她的胸口,始終是暖暖的,只有她的手腳,咽氣後慢慢變涼了……
“二十五日,上師為我媽念完經,她的頭髮又掉下一大塊。”
“掉下多少?”我問。
“一共掉了兩次頭髮,頭一天晚上念完經,我媽當場開了頂,頭髮掉下一小鬏,第二天念完經,又有這麼大一塊面積掉下來。”智悟師用手比劃著,比銅錢稍大一些。“我把掉下的頭髮留下了。他們不讓留,不讓留我也留,這是我媽留給我的紀念呀……”
修頗瓦開頂,我雖未親眼看到吉祥草如何插入人之頂門,以前讀蔣維喬(1873-1958)先生著的《因是子***法》,書中他對自己修頗瓦法“開頂”的直接感受描述相當具體,給我留下的印象亦相當深刻。
我在一九三三年(61歲)也曾從諾那上師學習此法,但只教以法門,叫我歸來自習,未有成效。到一九三七年(65歲)的春天,聽見聖露上師在南京傳授這法,已傳過四期,都能夠克期開頂,第五期又將開始,乃趕往南京,即日到毗盧寺頗瓦(譯音,意即開頂)法會報名。
四月一日到毗盧寺受灌頂禮。……
從二日起,就在寓中閉門不出,專誦此咒,直至九日上午僅誦滿六萬二千遍,下午即移居毗盧寺。同學共到39人……上師為餘等剃去頭頂之發,作小圓形,蓋為日後便於觀察頂門的能開與否,可預備插入吉祥草的。
十日,開始在寺中閉關……
十五日,第一座時,覺頂門有孔;第二座時,上師移坐窗外日光明亮處,依次傳喚各人前去開頂,插吉祥草為記。凡頂已開的,草自然吸入而頭皮不破,我也在其列。今日第一次開者28人,餘11人草插不入,尚需再修幾座。……
十六日,我等已開頂的仍入壇助力。第一座時,開頂者複有九人,最後一比丘、一女居士尚不得開。……上師將這二人移至自己座前,親自加持,再修一座,並由已開的人全體幫助,始勉強開成。
蔣維喬先生一生執教,為人耿直不阿,不打虛誑之語,他晚年的自述,當是可信的。由上述記載可看出,修頗瓦法能否開頂,主要取決於兩點,第一,本人的修持與根基,第二,上師的灌頂與加持力,比較起來,上師的灌頂和加持似乎更具有決定性的作用。39人,經上師灌頂加持和自己認真修持,半個月後基本上都開了頂,應該說該上師的加持力和這些弟子的修持與根基都是相當不錯的了。
不過,這幾十人能夠開頂,畢竟跟他(她)們自己的修持也是分不開的,十幾天誦咒、打坐、觀想等等,極大地調動了自身的積極因素,與上師的加持融合在一起,促使身心發生了質的變化。
那麼,人死之後,何以仍可開頂呢?人死之後,由一活的生命體變成一具無知覺的屍體,其自身當然已談不上還能有什麼作為。不妨說,這一變化,就完全來自上師對死者念經誦咒所起的作用了。如果說,這念經誦咒的“力”對一般人來說尚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那開頂、脫髮,豈不就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物理現象了嘛!
聽藏地的活佛與堪布說,藏密中屬於高級的法門多得很,頗瓦法在密宗的修煉中還只是一種比較一般的法門,修開頂之後,其最大的益處是臨終時人的神識可比較順利地由此離體出走。有一本名為《印度度亡經》的小冊子,對此敍述頗詳。
智悟師的母親被上師念開了頂之後,她的屍身再無保留之必要,遂在當地以火焚之,複歸於高原淨土中矣。
此時,眼淚象泉水一樣從智悟的眼睛中流淌出來,止也止不住。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從母親去世直到火化的那幾天時間裏,她居然沒哭過一次,沒流過一滴淚。
“都說我媽去得非常好,很多喇嘛都羡慕我媽呢。從法理上,我也明白,但從感情上,接受不了……我媽火化之後,我不停地哭啊哭啊,一天不知要哭多少次。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有時真恨不得從哪座山上跳下去自己也甭活了,這時上師又給了我加持,那真是沒法說,我心中的痛苦馬上減弱了……”
“你媽去世四十九天還沒到吧?”
“沒有。上師說要給她念四十九天經,現在每天還在念呢。上師的加持真是不可思議,我媽在醫院裏時,脖子已經很硬,可拉到這兒,上師為她念完經後,她的脖子變得可軟可軟啦!一直到火化那一天,她的身體還是暖暖的,就象活著時一樣。”
“本來,是你媽送你來出家,結果她也出家了。”
“是呀,她還比我先出家哪,上師先給她授的出家五戒哪!”說到這兒,智悟師忽地笑出聲來,但我覺得她的笑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有人說我爸----這老頭一下送走兩個!”
“你爸回去啦?”
“回去了。本來我想留他多呆段時候,可不行,家裏還有哥和兩個妹,總要回去交待一下吧……”
過了兩天,在供銷社大院裏碰到智悟師時,我問她:“能把你媽媽掉下的頭髮讓我看看嗎?”
“可以。”她二話沒說,回屋裏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裏面還有個小紙包,再打開,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讓我看,是一小團灰黑色的頭髮。
我凝視了一會兒,心裏在想,究竟是一種什麼力,讓它掉了下來?為什麼能開頂?為什麼會脫髮?神識的出走跟開頂脫髮有什麼關係?……我覺得這團頭髮有點亂,就問:“你為什麼不把它梳理一下?”
“有點亂,是不是?”她說,“出門時沒帶梳子。我想我要出家了,剃個光頭,就用不著梳子了。”
我點點頭,回到我住的屋裏,從旅行袋裏找出我出門時妻子要我帶在路上的一把小梳子,送給了智悟師。
後來,智悟師跟我說起她以前曾作過一個奇異的夢,來這兒後得到了應證。
那是在九0年,她皈依佛門之後,天天念佛,人的感覺特別好。有一天夜裏,她夢見自己從空中來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那裏有一座山,山下草地廣闊……前幾年去五臺山時,她問過一個師父,她夢中的那座山,在什麼地方?在夢裏,她飛過去時太陽已落山,天快黑了,朦朦朧朧,但一切景物都看得很清楚。那師父說:夕陽落下去的地方,是山西,五臺山就在山西麽!但是,她把整個五台都找遍了,也沒看到夢中的那個地方。
來到壤塘後不久,有一天傍晚,父女倆因心境不好,到草坪那兒去散散步。她驚訝地發現,眼前的景物,跟她七年前的夢境竟然完全一模一樣!
“那邊是山和樹,那邊光光的,當時一個人就是那樣過去的,跟我夢裏見到的一丁點都不差。”她邊說邊用手比劃,“我當時噌地從山那面跳過去,跳到下麵,是個大草坪,再往前,我以為是條河,但我沒走過去,這次我走到底下去看了看,沒有河,只有幾塊石頭,腳一踮就過去了。回上來,我在上師住的那個地方,望著眼前的景物,站了很久很久。整個山況,那真是一丁點也不差啊,就是前面沒有房子,光光的,不象現在有一大片房子。”
“夢中你能飛?”
“是的,那時也不知咋回事,一到晚上,我就經常飛出去,在空中飛來飛去,能看到很多東西……”
“那次夢中的景象,對你印象很深,是不是?”
“印象確實很深很深,過了七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說,你有意去找沒找到,無意之中卻看到了,是不是這樣?”
“是啊,那天傍晚,我倆真是在屋裏呆得無聊,很悶,我就陪他去外面走走,走到大草坪那兒,噯呀,怎麼一點點都不差呀!”
“過兩天,等天氣好時,到大草坪那兒,我給你拍張照,留個紀念。”
“給我拍照?”她大笑起來,“不用不用,我很少拍照。那個地方,已經永遠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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