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淨何爭
禪淨何爭 虛雲老和尚講述
乙未(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日于江西雲居山
一九五五年我曾到過江西雲居山拜謁虛雲老和尚。一日,老和尚約我到他的禪房吃飯,我便問老和尚:旅港之北來僧侶,常以〈四料簡〉示眾,其一曰‘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從來古德都說唯心淨土,隨其心淨即佛土淨,何得把禪淨強分為二呢?禪是向上一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何得妄言‘十人九錯路’?徽山禪師雲:‘從聞入理,聞理深妙,體自圓明,不居惑地’,禪理也就是哲理,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來不去,又何有‘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呢?請老和尚詳予開示。老和尚欣然答雲:“你問得好,三月二十日我曾將這〈四料簡〉本源地闡示大眾,你問傳士法師取閱,自可了然。”
《楞嚴經》文殊菩薩選擇圓通而說偈曰:‘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聖性無不通,順逆皆方便’,又從多門中肯定耳根圓通說:‘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欲取三摩提,實以聞中入’,指出‘自余諸方便,皆是佛威神,即是舍塵勞,非是常修學。’對念佛三昧則說道:‘諸行是無常,念性元生滅,因果今殊感,雲何獲圓通。’永明禪師有〈禪淨四料簡〉,其文曰:‘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有禪有淨土,猶如帶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作佛祖;無禪無淨土,銅床並鐵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近世修淨土者,只知固執〈四料簡〉,極少虛心研究圓通偈,而且對圓通偈也多誤解的,這不獨辜負文殊菩薩,而且帶累永明禪師,終亦對權實法門,不能融會貫通,視禪淨之法,如水火冰炭。虛雲對此,不能無言:
考壽祖(永明壽禪師)乃宋代人,是余杭王氏子,他是中國諸祖中三位最多著述者之一。《佛祖統紀》卷廿六說:壽祖于吳越王錢氏時為稅務專知,用官錢買魚蝦放生,事發,當棄市。吳越王使人往視之,囑以:色變則斬,不變則舍之。已而色不變,遂貸命,後投四明翠岩禪師出家,衣不繒纊,食不重味。複往參韶國師,發明心要......,上智者岩作二窺:一曰‘一生禪定’,二曰‘誦經萬善莊嚴淨土’,乃冥心精禱,得誦萬善窺乃至七度。
永明禪師是宗門下法眼宗的第三代,著的書很多,如《心賦心經》,是講明心見性;《萬善同歸》是講法法圓融的;《宗鏡錄》一百卷,是弘闡拈花悟旨、融匯各宗理趣,攝歸一心的。日本人分佛學為十二宗,中國人分佛學為十宗,《宗鏡錄》以心為宗,以悟為則,所說雖有深淺,皆窮源徹底,微微細細地表出此心,辟邪輔正,使後人不至誤入歧途。他老平生說許多話,未曾說過宗下不好的,他既是從宗門悟入的,何以又弘淨土呢?因為大悟的人,法法圓融,參禪是道,念佛是道,乃至如我們勞動掘地也是道。他為挽救末法根劣的人,故究淨土,是淨土宗的第六代祖,一生讚揚淨土,人人尊重。圓寂後,在淨慈寺建塔紀念。
《佛祖統紀》又說:有僧來自臨川曰:我病中入冥得放還,見殿有僧像,閻羅王自來頂拜,我問:此像何人?曰:杭州壽禪師也,據聞已於西方上品受生。王敬其人,故於此禮矣。中國佛徒以冬月十七日為彌陀聖誕,所據是何典章呢?《彌陀經》說,阿彌陀佛在西方過十萬億佛土,誰人知他冬月十七日生呢?這原是永明禪師的生日,因為他是彌陀佛乘願再來的,所以就以他的生日作為彌陀誕日。
〈四料簡〉一出,禪淨二宗頻起鬥爭!
淨土宗徒說‘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單修禪宗,生死不了;單修淨土,萬修萬人去;又禪宗又念佛,猶如帶角虎;有禪無淨土,是世界惡人。淨土宗徒以此批評禪宗,至今鬧不清。
印光法師在今世佛法衰落時期,算是難得的善知識,信仰他的人很多。光緒廿一年普陀後寺的化聞和尚往北京請藏經,印光法師在紅螺山與之相遇,後隨同化聞和尚到普陀,在普陀前寺講《彌陀經》,當時法緣不順,以後就不再講經了。化聞和尚叫他在後寺看藏經,在此多年不出普陀山,專心念佛。光緒卅年狄楚青居士辦報,時常和他互通音訊,請他到上海住鶴鳴庵下院太平寺,真達和尚護他的法。此後道風傳播,集成來往書劄等為《印光法師文鈔》,專弘淨土,是很好的;但有偏見:誰人向他問禪,就被他罵。他常以〈四料簡〉來批評禪宗,屢說禪宗之弊,重複蓮池大師的話說:
‘成禪師後身為蘇子瞻、青草堂後身為曾魯公、遜長老後身為李侍郎、南庵主後身為陳忠肅、知藏某後身為張文定、嚴首座後身為王龜齡,其次則乘禪師為韓氏子、敬寺僧為歧夫子,又其次善旻為董司戶女、海印為朱防禦女,又甚而雁蕩僧為秦氏子檜,居權要,造諸惡業;此數公者,向使精求淨土,則焉有此。...為常人、為女人、為惡人,則輾轉下劣,即使為諸名臣,亦非計之得也(意謂:非佛子之所應期盼)。甚哉!西方之不可不生也!’
我認為修行人後身轉下劣,在人不在法。唐禧宗時,穎州官妓口作蓮花香,蜀僧曰:此女前身為尼,誦《法華經》卅年。誦《法華經》而轉世為妓,不可謂《法華經》誤之!猶如參禪人後身為女人、為惡人,亦不可謂參禪誤之。
觀音菩薩卅二應,應以何身得度,即現何身而為說法,難道觀音應身,也是輾轉下劣麼?阿彌陀佛化身為永明禪師,永明禪師化身為善繼禪師,善繼禪師後身為無相居士宋濂:永明禪師就沒有阿彌陀佛那樣紺目澄清四大海了;元朝善繼禪師在蘇州閶門外半塘壽聖寺用血書《華嚴經》一部,他的弘法事業比永明禪師退半了;宋濂為臣,結果被殺,又不如善繼禪師;難道說阿彌陀佛也輾轉下劣嗎?
禪宗的泰首座刻香坐脫,九峰不許;而紙衣道者能去能來,曹山亦不許;淨土行人亦常以此批判禪宗的不對,他們沒審察到這種批判原出於九峰和曹山呢?這正是禪宗善知識的正知正見,應當因此佩服禪宗,緣何反以之低估禪宗呢?試問我們現在誰能刻香坐脫立亡?我們連泰首座、紙衣道者都不如,而敢輕視禪宗麼?
我認為宗下有淺有深,顯教密教有頓漸有邪正,念佛也一樣。禪之深淺,區別起來就多了:凡夫、外道、小乘、中乘、大乘,都各有各的禪。中國禪宗的禪,是上上乘禪,不同於以上所舉的禪。但末世行人參禪,確實有走錯路的,無怪有永明〈四料簡〉中之所責。
唯我平常留心典章,從未見到過〈四料簡〉載於永明任何一種著作中;但天下流傳已久,不敢說它是偽託的【注一】。它呵責‘有禪無淨土’,難道禪淨是二麼?念佛人心淨則土淨,即見自性彌陀,這淨土與禪是不二的,但今人卻必限於念佛為淨,參禪為禪。昔日我佛踰城出家,入檀特山修道,始于阿藍迦南,三年學不用處定,知非便舍;複至郁頭藍弗處三年學非非想定,知非亦舍;又至象頭山同諸外道日食麻麥,經六年,...臘月八日明星出時,豁然大悟,成等正覺,乃歎曰:“奇哉!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其時那裏來的禪和淨呢?以後說法四十九年,都未道出究竟,至拈花微笑,付法迦葉,亦未說出禪字。
禪是最上一乘法,猶如純奶,賣奶的人,日日加了些水,以至全無奶性,學佛法的也如純奶摻了水,永明看到,便對[摻了水]的禪說‘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並非說[純奶]的禪錯路。永明禪師上智者岩作禪淨二窺,[若淨]是他本心所好的,則他必不至於拈至七度方決,且永明禪師出身禪宗,是法眼宗的第三代,那會有自抑己宗,說禪不好的道理?
參禪的方法,如[看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其目的只求明心見性;後人參禪違此方法,得些清淨境界,通身輕飄飄的,一下子就[開靜]了,便自以為有工夫,其實滯于陰境【注二】,卻不知一念緣起無生,未能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永明因此說‘陰境忽現前,瞥爾隨他去’,倒不如念佛就能‘萬修萬人去’。
要[有淨土]才能見彌陀!?若以‘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為可靠,這又打錯妄想了。《楞嚴經》中阿難白佛言:“自我從佛,發心出家,恃佛威神,常自思惟:無勞我修,將謂如來,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失我本心。”如此說來豈不是釋迦牟尼佛之威神不可恃,不能惠我三昧;而阿彌陀世尊之威神卻可恃,能惠我三昧耶【注三】?念佛,決定比妄想三毒五欲好:如做好夢,醒來精神愉快;做惡夢,醒來情思抑塞,所以瞎打妄想,不如一心念佛。倘能法法皆通,則是最高尚的修行,‘有禪有淨土’,如虎本有威,再加二角,誰能惹他呢?為師作佛,自是理所當然了。至於無善根者,不信禪亦不信淨,糊裏糊塗,則萬劫千生,‘沒個人依怙’了。
我平生沒有勸過人不要念佛,只不滿別人勸人不要參禪【注四】。每念《楞嚴經》所指邪師說法如恒河沙而痛心,故如今把〈四料簡〉的意旨略加辨說,希望一切行人,不要再因《四料簡》之偏頗不通而對禪淨二法妄分高下,就不辜負永明禪師了。
本文摘錄自香港荃灣三疊潭‘香海慈航’印行之《五十三參禪語錄》
【注一】有關永明延壽〈禪淨四料簡〉之出處,後世大都因循沿襲,又或者避而不談;虛雲老和尚以身系禪門故,亦諱言[偽託),免起爭端。第四期《禪學研究》雜誌刊登顧偉康先生題為〈永明延壽的禪淨四料簡〉之文章,內容就〈四料簡〉之由來,探本尋源,資料翔實可信。至此,可謂真相大白矣!(該文之〈摘要〉在《中國禪學》年刊第一卷(二○○二年)轉載,現稍予點校,輯錄成本篇之附頁一,以供參考,讀者亦可上網查悉。)
【注二】中土禪林古制,坐香門庭,長年以[坐香]為常課。平日坐香三枝,早午晚各一枝,短者一時一刻(約七十五分鐘),長則一時三刻或兩小時;秋後加香,冬制禪七,即入冬後打禪七,七期裏每日坐香增至十數枝,其他殿堂功課一律免卻,到歲末或越年方休。坐香時,一眾禪子聚於禪堂之內,各各盤腿坐好,當職者(稱為維那)擊引罄(或捶魚)三下以示‘止靜’,大眾於是肅然,禪堂內外,鴉雀無聲。香盡時至,維那便擊引罄(或捶魚)一下‘開靜’,大眾方可下座。或有禪子偶爾定境現前,止靜之聲剛響過,轉瞬間,開靜之聲又起,便誤以為有定功,殊不知這只是[盲貓撞著瞎鼠],偶然碰得,未可認真。
【注三】淨土宗行人求生西方極樂世界,恢恢宏願,深可欽敬。當中頗有認為只要能蓮生彼邦,之後華閣金階,鳥語妙音,諸上善人而為伴,便可安然直至究竟,然後才倒駕慈航,回入娑婆,度諸冤親。《彌陀經》雲:‘其土眾生,常於清旦,各以衣襟,盛眾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即于食時,還到本國,飯食經行。’可見極樂世界眾生亦非足不出戶:彼邦眾生若於晨興來此土,從呱呱墮地起,現身為人,服三法衣,聖戒嚴明,威儀肅整,弘範人天,敷演無量妙義(妙華),利樂此土無邊有情,是為對佛供養之最;甚或,備嘗惡辣,捐身毀形,酬還宿業,無怨無恚,于此土安祥舍報,然後還歸本國。計:人問一百年,忉利天才一晝夜,何況彌陀淨土無量光,無量壽?回國後還可從容飯食經行哩!若視淨土為[溫室],不必曆煉,不用酬宿,安安然直至佛位,似非彌陀之本旨,於義亦有所虧。
【注四】編者讀文至此,深心栗六:我輩根淺器漏,卻總好于諸法門中強分高下;視不超色,聽不超聲,卻總好評斷誰為上智,誰是下愚;偏肯教人棄此修彼、棄彼修此,為振振其詞,便任情褒貶,不意早已如《大悲懺法》中所說,在謗法謗人了。
備考本篇原文並無分段,文內之段落、小字及部份標點為編者所加。
永明延壽《禪淨四料簡》探源(摘要)
摘自《禪學研究》第4期,一五三—一六二頁 撰文:顧偉康
由於相傳北宋永明延壽(西元九○四—九七五年)作有〈禪淨四料簡〉,使禪淨雙修成了延壽《宗鏡錄》、《萬善同歸集》、《唯心訣》的唯一主旨,而倡‘唯心淨土’則成了延壽一生最大功績。但考察延壽《宗鏡錄》的主旨,乃是‘以心為本’,絕對是站在禪宗的立場上,認禪宗為不二法門,以禪宗之‘心’去融會全體佛法。延壽不是單一提倡狹窄的‘禪淨合一’,而是更大範圍地提倡‘教禪合一’;不是單一提倡‘唯心淨土’,而是更廣泛地號召‘萬善同歸’。這才是延壽著作的主題和核心,也是延壽一生的功績所在。
〈四料簡〉之立論,絕不止于禪淨合一。對其出處,大多數人避而不談。其濫觴應是明洪武十四年(西元一三八一年)獨庵道衍(即姚廣孝)編《淨土簡要錄》並賦《諸上善人詠》:‘(延壽)有《宗鏡錄》一百卷行世,有四偈勸禪人兼修淨土。’行文含糊其事,但二者前後相連,頗會令人視為一事。至清僧濟能,於乾隆卅五年(西元一七七○年)撰《角虎集》,則直言:‘(延壽)為《宗鏡錄》一百卷,中有〈四料簡〉。’
延壽的佛教立場,是教禪合一、萬善同歸,還沒有到單獨的禪淨合一階段,更不用說如〈四料簡〉中那淨高於禪的思想了。在《宗鏡錄》中,延壽將淨土置於禪宗及圓教之下。直言之,淨土尚不夠圓教之資格,何能想像同一書中會出現‘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的話?較早的佛教典籍如《宋高僧傳》本傳、《景德傳燈錄》本傳中都沒有〈四料簡〉。淨土中人,如四明知禮、慈雲遵式、元照、居士楊傑等人宣揚淨土,不遺餘力,但他們的著作中,沒有一處提及過〈四料簡〉。這種情況至飛山戒珠于宋英宗治平元年(西元一○六四年)撰淨土《往生傳》時,尚未改變。然而,到宋神宗元豐六年(西元一○八四年),王古撰《新修往生傳》中,收入了唯一的一位禪宗中人,即是永明延壽,且在其背景中安放了淨土行的主題。但即便如此,也未見〈四料簡〉。當時距延壽逝世正好一一○年。從此以後,禪淨兩家,各持己見。淨土宗方面,直至南宋慶元六年(西元二一○○年),石芝宗明(西元一一五一—一二一四年)編《樂邦文類》,增添了延壽抓窺決定修習淨土的故事,但仍無〈四料簡〉。志磐於南宋鹹淳五年(西元一二六九年)撰《佛祖統紀》,也還只有抓龜故事,而無〈四料簡〉。
延壽之後三五○年,元僧天如惟則撰《淨土或問》,對〈四料簡〉一首一尾著意闡發,使延壽儼然有淨土宗祖架勢。這是最早的關於〈四料簡〉的文字。明洪武十四年(西元一三八一年),獨庵道衍撰《諸上善人詠》,洪武廿六年(西元一三九三年)大祐編《淨土指歸集》,洪武廿八年(西元一三九五年)妙葉撰《寶王三昧念佛直指》,都把〈四料簡〉掛在永明延壽的名下,放在極為突出的地位,一句一句不厭其煩地解釋說明。從此以後,率成定論。
可見,〈四料簡〉的問世,最早是在元末明初,其出現與當時的淨土宗興盛有很大的關係。
上一篇(雲居山方便開示 (1955年) 回目錄 下一篇(虛雲老和尚十難四十八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