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夜歌 分類:國際
離家在外打拚的男人,靠唱歌紓解心中的孤單



●楊渡

讀大學的時候,暑假回台中老家,我常常陪父親南來北往出外做生意、修理鍋爐。如果他開車累了,或者應酬喝醉了,我就擔任他的司機。這大約是我們交談最多的時光。

青春期的叛逆,對文學與藝術的愛,讓我與不斷要求我讀商科、以後經商的父親衝突,甚至高三未畢業而重考大學的那一年,我們很少說話,吃飯儘量避開彼此,他往往對我怒目而視,而我也無言以對,刻意視若無睹。直到我考取了大學,讀的是文學系,他仍然不死心,認為只要畢業取得文憑,我就會回家經商,接手他的鐵工廠生意。所以他有意帶我出去應酬,習慣未來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們開車去埔里酒廠談最後完工的收尾工作,父親請酒廠的工程相關人員吃晚餐。我們在一家靠山邊的啤酒屋吃三杯土雞,喝了大量的啤酒,父親不勝酒力,卻為了應酬執意拚酒,最後喝得頗醉了,我只得代打。可能因為我曾在啤酒廠打工,喝多了啤酒,還不至於太醉,最後終於把酒廠的人給喝得「茫舒舒」了。送走了客人,酒醉中的父親才用一種驚訝的語氣說:「你什麼時候會喝酒的?」

「哦,在啤酒廠工作的時候,打工都喝啤酒。」我不敢告訴他,曾和朋友偷偷出去喝酒。他彷彿感覺兒子長大了似地,說:「你以後可以陪我出來應酬了。」

我們沿著山路的階梯,走向停在山下的停車場。他彷彿非常快樂,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用手拎著,搭在肩上,酒醉的身體輕微地搖晃著,用輕鬆的口吻,兀自唱起歌來。那是一首日本演歌。他回頭看著我,解釋說:「這條歌的意思是,一個男人啊,在夜晚的東京街頭喝醉了,把西裝脫下來,搭在肩上,走著自己的路,雖然是很孤單,但是很自由,很快活。心情是很輕鬆的……」

「一個男人,出來外面打拚,就要這樣。不怕孤單,自己唱歌,開創自己人生的喲……」父親快樂地說。

「以前,你都是自己一個人開車,這樣出外,會不會感覺沒伴?」我找話聊天,怕他醉了。

「是啊。一個人。」他從身上拿出香菸,點上,坐上車,看著窗外的夜色說:「埔里還好,路程比較近,有時候一個人開去台北,要省錢,不想住旅館,半夜自己開車回來。那時候只有普通公路,沒高速公路,一開就是四小時。有時候太累了,就在半路上睡一下,再繼續開。」

「有一次,半夜,我開到苗栗的九彎十八拐那裡,實在太累了,正想停下來休息。沒想車子在半路就熄火了。那山路,非常暗,伸手不見五指,旁邊都沒一戶人家。很久才有一部車經過。他們也不敢停下來。而且,我怕半路被人家搶,也不敢出來。就那樣,半睡艾醒,在車子裡,等到天亮,才走很遠的路,去找電話,找人來修理。」父親淡然地說。

那是沒有手機,沒有任何通訊方法的年代。那是七○年代的台灣。我看見父親,一個日據時代生活下來的男子漢,走在最暗的夜路上,為這後來稱之為「台灣經濟奇蹟」的過程,做著一個人的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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