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快樂 快樂是什麼? 分類:地方
「每個人都想要快樂,但要得到快樂,我們首先需要了解快樂是什麼。」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盧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在我們自身之外找尋快樂,就像在面北的洞口等待陽光一樣。」 ──西藏諺語

我的一位美國朋友,是一位頗為成功的攝影編輯,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和一群朋友剛考完大學畢業考,大家正在討論未來的去向,當她說「我要快樂。」現場一陣尷尬的安靜,然後她的一位朋友說「像妳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只想要快樂?」我的朋友說:「我並沒有說要如何得到快樂,有太多方法可以得到快樂,像是成家、立業、生孩子、冒險、助人及尋找內在祥和等等。不論我做什麼,我要有一個真正快樂的生命。」


柏格松(Henri Bergson)

快樂這個詞,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松(Henri Bergson)寫下「通常指涉某樣細微而不明確的事,是那些人類蓄意要模糊對待的辭彙,因此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詮釋,」從實際的觀點來說,如果我們談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感覺,那麼讓快樂的定義保持模糊是沒關係的。但事實不然,我們談的是一種存在的方式,這種存在的方式定義了我們每一剎那的生命品質。那麼到底快樂是什麼?

社會學家定義快樂是「一個人對自己目前整體生命品質的正面評價程度。換句話說,一個人對自己生命喜愛的程度,」然而,這個定義並沒有區分出我們究竟是深深地滿意自己的生命,或只是對外在條件的滿足。對某些人來說,快樂只是「一種剎那、暫時的印象,而它的強度及長度,則隨著那些能令這些印象生起的因素而改變,」在本質上,這樣的快樂必然難以捉摸,並且依賴那些我們無法掌控的外在因素。另一方面,對哲學家羅伯.密斯哈黑(Robert Misrahi)而言,快樂是「對個人整體生存,或者對個人過去、現在及未來最燦爛輝煌的部分所散發的喜悅,」也許它是一種更持久的狀態。根據安德瑞.孔德.斯朋維勒(Andre Comte-Sponville)的說法,「我們所說的快樂,意味著在那一刻中似乎可以立即得到喜悅。」


安德瑞.孔德.斯朋維勒(Andre Comte-Sponville)


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

快樂是一種技巧嗎?是否一旦得到,就可以忍受生命中的上上下下?有千百種關於快樂的說法,無數的哲學家也提供了他們的想法。對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而言,「快樂是對真理的喜悅,」對康德(Immanuel Kant)而言,快樂必須是理性而且不能摻雜任何個人的痕跡;然而對馬克斯(Karl Marx)來說,快樂與工作中的成長有關。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曾這樣寫,「是什麼構成快樂,這是有爭議的,而一般廣為大眾接受的說法與哲學家的想法是不同的。」

康德(Immanuel Kant)


馬克斯Karl Marx


是否快樂這個詞已經使用過度,所以大家放棄了,認為這個詞是虛幻和無趣的?對某些人來說,談到找尋快樂幾乎就是沒品味。這些人在他們知性自豪的盔甲中,對快樂嗤之以鼻,就像他們對言情小說般地不屑。
這種貶抑是怎麼產生的?是對媒體所製造的虛假快樂的一種反應?是因為我們找尋真正的快樂卻徒勞無功?我們是否應該接受不快樂,而不再誠懇且理性地將不快樂與痛苦弄清楚?

那麼我們從孩子的微笑,以及在森林中散步後喝到一杯好茶所得到的單純快樂又是甚麼呢?剎那瞥見這些真實的快樂,雖然它們是如此豐沛而舒適,但是太倚賴偶發的情境,因此無法拿來做整體生命的解釋。快樂不應只局限於少數感官的愉悅、一些激烈的快感、爆發的喜悅、暫時的寧靜感、雀躍的一天,或是偷偷溜進我們生命迷宮裡的魔幻時刻。這些面向都無法正確刻畫出真實快樂中深邃及恆久的滿足感。

我所說的快樂是指從一個極為健全的心靈中所生起的深刻綻放感。這不只是一種愉悅的感覺、一種暫時的情緒或心情,這是我們存在的最佳狀態。快樂也是一種詮釋世界的方法,我們很難改變世界,但總是可以改變自己如何看待世界。

白塔楊(Bertha Young)

快樂的一種預告
「白塔楊(Bertha Young)雖然已經三十歲了,她有時仍然想跑而不想走,在人行道上跳上跳下,把東西丟向空中再接起, 或者有時站著不動,然後沒有來由的地笑,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單純地笑……如果妳已經三十歲,在街角轉彎時,突然被一種絕對的喜悅感所征服!就像妳突然吞下了這個傍晚一塊燦爛的夕陽,它在妳的胸懷燃燒著,然後傳送出小火花雨到每一個元素,進入每一個手指及腳趾。」 ──凱薩林.曼斯斐(Katherine Mansfield),《喜悅》

如果請任何一個人描述有關「完美」快樂的時刻,有人會說是在和諧環境中片刻寧靜的體驗,在陽光點綴的森林中,在山頂眺望廣闊的地平線,在寧靜的湖岸邊,在星光燦爛的雪夜中漫步等等。有些人會指向長期等待的事情:考試拿到A、運動場的勝利、與長期思念的人會面、孩子的誕生。另外一些人會提到與家人或所愛的人親密和諧的時刻,又或是令他人快樂的時候。

這些時刻似乎有一個共同因素,就是內在衝突暫時的消失,感受到世界及自身的和諧。享受著這樣經驗的人,當他在寧靜的野外散步時,除了單純的散步沒有任何特定的期待。他就是很單純地在此當下,自由而開放。

在此片刻中,過去的念頭被壓下,而心中也不受未來計劃的困擾,當下這一刻從所有的心理活動中解脫出來。 一切情緒危急感都消失, 這片刻的釋放,就是最深刻的祥和。對那些已經達到目標,完成工作或贏得勝利的人,他們長期所攜帶的壓力得到放鬆。這種隨之而來的放鬆,就是一種深刻的寧靜感,沒有任何期待和恐懼。

但這樣的經驗只是一些特定情境所帶來的浮光掠影,我們稱此為魔幻時刻,一個恩寵的時刻。然而這些吉光片羽所捕捉到的快樂時刻,與聖人們所體驗到無法言喻的祥和感相比,差別之大就好像透過針孔所看到的天空與針孔外廣大虛空相比一般。無論是在廣度、長度及深度都不一樣。

就算是如此,我們也能從這些流動的剎那學習到一些東西,這些在我們無盡掙扎中的寧靜時刻,可以讓我們感受到真實的豐沛是什麼,也幫助我們認識到有利於此的條件是什麼。

一種存在的方式
我記得有一個下午,我坐在我們尼泊爾寺廟的樓梯上,雨季令整個寺廟廣場泥濘不堪,我們在泥濘的地上鋪磚塊做為走道。我的一位朋友來到水邊,以一種惡心的態度環顧四周,然後一面抱怨一面踏著磚塊走過來。當她到了我的面前,她轉著眼睛說,「真噁心!如果我掉進這些髒水怎麼辦?這個國家什麼都髒!」因為我很了解她,我謹慎地點點頭,希望透過無言的同情,能令她舒服些。幾分鐘之後,我另外一個朋友拉婓爾(Raphaele),來到這個泥濘的廣場前;她一面在磚塊上跳著,一面嘴裡唱著「hup, hup hup!」 然後在踩到乾地上時,歡呼著說「真好玩!」她的雙眼發出喜悅的光芒,然後她說「雨季裡最棒的就是沒有灰塵。」兩個人,兩種不同看世界的方法,六十億人類,六十億個世界。

在一次比較嚴肅的對話中,拉斐爾告訴我一九八六年她第一次去西藏時,與一位在西藏淪陷後經歷了很大苦難的男士會面。拉婓爾說「他請我坐在一張板凳上,然後從他的熱水瓶中倒茶給我。這是他第一次和西方人談話。我們在一起經常發笑,他真的太令人喜愛了。孩子們一直跑過來,以驚奇的眼光注視我們。他問了我很多問題,然後他告訴我是如何被中共囚禁了十二年,囚禁這段時間為了在扎玉巴山谷建造水庫而開採石頭。這是一個完全沒有用的水庫,因為河床幾乎都是乾枯的!他周圍所有的朋友一個一個不是餓死就累死。不論他的故事有多可怕,他的話語中沒有一絲仇恨,眼中也沒有一點點憤恨,反而是綻放出仁慈的光芒。那天晚上當我入睡時,我在想一個受了這麼多苦的人,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快樂。」

任何一個擁有內在祥和的人,不會因成功而自我膨脹,也不會因為失敗而氣餒。他能夠在一種廣大而深邃的寧靜中全然經驗著,因為他知道經驗只是暫時性的,執著於它是無用的。當他面對困境,當事情變得棘手時,他不會感覺到重挫。他不會陷入憂鬱,因為他的快樂是奠基在一個堅固的基礎上。有一位了不起的荷蘭女士伊迪.賀樂孫(Etty Hillesum),被關在奧胥維茲(Auschwitz)集中營裡,在她死前一年堅定地說出「當你擁有內在生活時,你確實不會在乎牢牆在你的哪一邊…….我在一千個集中營中已死過一千次。我已了知一切。沒有任何新消息會困擾我,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我已了知一切。然而,在每一剎那中我都發現此生的美和豐富的意義。」


賀樂孫(Etty Hillesum)

有一次在香港一個公開的會議上,一位年輕人從觀眾席上站起來問我,「你能告所我一個我應該活下去的理由嗎?」這本書正是對這個問題的一個謙卑回應,因為快樂是對生命的熱愛超過一切。喪失了所有活著的理由,也就是開啟了痛苦的深淵。外在條件所具有的影響力如此大,就像幸福一般,痛苦基本上也是一種內在的狀態。 要過一個有價值的生活, 這個了解就是關鍵。甚麼樣的心理狀態會令我們的快樂生活枯萎,而又是什麼能滋潤它?

改變我們看世界的方式,並不是一種幼稚的樂觀主義,或者是為了要平衡逆境而設計出一種虛假人工式的歡樂。當我們的內心迷惑,由此而產生不滿足感及挫敗感,當這些感覺左右著我們,就算我們一再告訴自己「我很快樂!我很快樂!」這就像在廢墟中重漆牆壁一般是徒勞無功的。找尋快樂並非透過玫瑰的色鏡來看我們的生命,也不是要我們無視生命中的痛苦和不圓滿。快樂也不是一種大樂的境界,無論任何代價都必須獲得;那是一種精神上的除毒,將那些毒害心靈的仇恨及迷戀去除。同時也是學習如何看待事物,減低現象及實相之間的鴻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必須更加了解心靈如何運作,以及對事情的本質有更正確的洞察;因為在更深的層面來說,痛苦與對事物本性的誤解有著密切的關係。

實相及洞察力
我們所說的實相是甚麼?在佛法上,這個辭意含著事物的真實本性,不會被我們強加於其上的概念而改變。這些概念會在我們的覺受輿實相間開啟一道鴻溝,然後製造出我們與世界間永無休止的衝突。「我們錯讀世界,然後說世界欺騙了我們,」羅賓卓納.塔果(Robindranath Tagore)這樣寫道。我們把暫時當做永恆,把痛苦的來源當做快樂:對財富、權力、名聲的渴求,以及對有苦快樂的追求。


喬治.本納努斯Georges Bernanos

我們所指的知識,不是指嫻熟大量的資訊,而是對事情真實本性的了解。由於習慣使然,我們將外在世界看做一系列個別分開且有自主性的個體,同時賦於外在世界一些我們相信是它們與生俱來的特徵。我們每一天的生活告訴我們事情是「好」或「壞」。對我們而言,這個能覺知一切的「我」也是同樣的堅固而真實。這個錯誤,佛教稱之為無明,由此而產生強大的執著及憤怒的反應,通常都會帶來痛苦。就像伊迪.賀樂孫言簡意賅地說「大障礙永遠都只是表相而從來不是實相。」在梵文中所稱的輪迴,也就是無明和痛苦的世界並非存有的基本狀態,而是我們誤解實相所產生的精神宇宙。

現象世界是由無數一直在變化的因和緣聚集而產生。當太陽照在一片雨上就會產生彩虹,然後當這些形成它的因素中有任何一個消失,它就消失了;現象本質上是以一種相互依存的模式而存在,它不具有自主性及恆常性。一切都是關係,沒有一樣事情是獨立自存的,沒有一樣事情能免於因果的力量。一但了解並內化這個重要的概念,對世界的錯誤覺知將轉化為對人與事的正確理解:這就是洞察力。洞察力不只是一種哲學的概念,它來自一種基本的心態,可以去除我們內心的盲目,以及由此心盲所產生的煩惱,這樣的煩惱也就是造成我們痛苦的主因。

每一個生命都具有完美圓滿的潛能,這就像每一粒芝麻都含滿了油一樣。在這樣的意涵下,無明指的就是不能察覺此一潛能,這就像一個乞丐不知道自己的茅屋裡埋藏著寶藏一樣。實現我們的真實本性,掌握此一隱藏的寶藏,可以讓我們的生命充滿意義。這是讓我們找到寧靜,以及讓利他主義發陽光大最確實的方式。

有一種遍滿我們所有情緒的生活態度,能夠讓我們面對所有的快樂和痛苦。這種深刻的快樂,就像喬治.本納努斯(Georges Bernanos)所寫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它,就像在暴風雨下的廣大寧靜水庫。」這樣的狀態在梵文中稱為「sukha」(真正的快樂)。

當我們從心盲及煩惱中解脫出來後所展現的一種恆常幸福的狀態,就是Sukha。它也是一種能如實看待世界的智慧,不再有矇蔽或扭曲。最後它是一種趨向內在解脫的喜悅,以及對他人所綻放的慈悲。


凱薩林.曼斯斐(Katherine Mans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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