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余光中╱2011.08.04】
畢卡索一生的產量極其豐富,但他的畫題絕少涉及基督教,卻多取材自更古老的信仰:希臘神話。他的名作之中,頗有一些在畫面上出現一種妖怪,其狀半人半獸,常令觀者駭其醜惡,很不舒服,卻又難認其來歷。畢卡索的畫面也常出現半人半羊(faun)或半人半馬(centaur)的異物,那是取材自希臘的田園傳統(the pastoral),其狀並不猙獰,有時還吹笛起舞,十分抒情可愛。
令人駭其兇惡的,是牛妖(Minotaur)。其來源頗為複雜,故事大要是:海神波賽登遣一牡牛上岸,明示邁諾斯(Minos)當為克里特島國王。邁諾斯未將該牛獻祭海神。海神不悅,乃使王后巴西緋戀上此牛,竟生下牛妖。邁諾斯遂命巧匠戴大勒斯在島上建一迷宮,囚住牛妖,並迫雅典定期貢獻童男童女各七人入其中以飼牛妖。其後雅典英雄西修斯(Theseus)得邁諾斯之女艾莉雅德尼之助,藉一線球得出迷宮,遂殺此牛妖。克里特島民更相信所謂聖牛,即是國王邁諾斯之化身。
牛之為物,除了希臘神話的集體潛意識之外,更有西班牙特色的「國鬥」,對畢卡索也有影響。鬥牛場上,牛當然難免一死,但長矛手助鬥士(picador)所騎的馬,往往也會被牴得肚破腸流,慘不忍睹。後來改進,才在馬背上加蓋厚達三吋的壓縮棉胎作為護障。
早在1917年,畢卡索就在巴塞隆納用鉛筆素描了一幅〈開肚出腸之馬〉,只見垂斃之馬前肢半跪,引頸向天哀嘶,可悲之至。1934年的油畫〈鬥牛〉,用立體派的幾何構圖,表現馬被牛牴,倒地仰嘶,眼神驚駭,張口露齒,也十分慘烈。
畢氏一生眾所公認的傑作是〈格爾尼卡〉(Guernica),掛在巴塞隆納的Prada美術館,1985年我曾坐地瞻仰之久。格爾尼卡是巴斯克一小鎮,1937年4月28日遭納粹戰機投擲夷燒彈,死去二千多人,舉世震驚。當年5月,畢氏就完成此一巨製,以示抗議。140乘312公分的油畫,浩劫的場景上赫然出現垂斃之馬和猙獰的妖牛。其實前此數年他這妖牛主題已經營再三,到此,在悲憤的壓力下,他更加以重整而且聚焦。
1934年他素描的〈盲牛妖〉,示一牛頭人身的妖物左手摸索伸前,右手拄杖於後:畫面已有少女抱鴿,少男坐觀,漁父欲逃等狀。1935年蝕刻的〈鬥牛〉,篇幅雖然不大,構圖的成份至少有一半與〈格爾尼卡〉相似,也有破肚出腸的馬和持燈來照的少年,最特別的是馬背上跌下來的鬥牛士竟然是女性(1954年的〈女投槍手〉亦然)。1936年的鋼筆畫〈妖牛搬家〉也有奇趣,因為妖牛用雙輪拖車辛苦搬運的,原來是眼神渙散,嘴歪齒斜,後蹄朝天,綁在架上的一匹死馬。1939年另一幅墨汁畫〈牛妖拖垂斃之馬〉,牛的蠻悍和馬的慘狀都醜極而美,高明之至。圖面不但又有蒙紗少女,更見山洞黑處伸出雙手,極富象徵。
這一切似乎預言的醞釀,到了1937年的納粹施暴的悲劇,終於爆發成傑作〈格爾尼卡〉。畫面緊湊,人獸交錯,黑白對比,將三小時半的轟炸壓縮在一個平面,聚焦在一個瞬間,像一場惡夢的高潮。垂斃之馬即將踣地;已倒的戰士一手握著斷劍,另一手已破裂,身首早已異處;妖牛面前,一母親抱著死嬰,仰對蒼天哭喊;有人自窗外探頭伸手,送來一盞燈;另有一女子倒在破門上,徒然向天高舉雙臂。用神話和寓言來訴說的藝術,已超越單一的歷史事件,直通永恆。比起畢卡索的傑作來,一切洩露直接的恨之表白,就算加上幾句髒話和咒語,也只能淪為漫畫,成了政治宣傳的消耗品吧。
(作者為中山大學榮譽教授)